12

石拱門後有一潭湖水,柳堤春泥濕潤,一座水榭延伸到湖面上,亭中有一紅泥小爐、仆從者二三,背身席地而坐一玄衣公子,手執釣竿,衣襟在天光之下,每個角度都滑過層次不同的金色光澤。

爐火上煨着一陶瓷小壺,仆從執扇掌火,倒出一碗跪地奉上:“銀耳百合炖雪梨,清肺潤嗓,公子嘗嘗?”

旁邊還跪着一婢女,收了茶具:“前些日子北邊送來玉泉山水,奴婢這就給公子取來泡茶。”

又一仆從手捧水晶食盤:“小廚新出爐的紅豆豬油糕,您先墊墊肚子?”

玄衣公子于擁簇之中處之泰然,同垂釣的綠湖一般紋絲不動。

謝致虛與夥計在水榭外等人通傳。

春日溫熱正好的日光裏,梁汀身邊依然有人撐着綢緞傘蓋為他遮蔭。通傳的小厮得了首肯,招酒樓夥計進去。

謝致虛也要跟進,給人一攔:“你是做什麽的?”

做什麽?來救你家公子性命的。

昨天他還為找不到二師兄的線索而煩惱,今早酒樓的朱砂紅字就清晰表明,二師兄殺人的動機很可能與梁家有關,廚子、車夫、老媪與倪棠曾經做過工的蘇州大戶人家也明朗起來。

為防止梁大公子也如以上幾位一樣死于非命,武理當機立斷命謝致虛即刻前來梁府,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二師兄的屠刀再次斫下。

一晃眼的功夫,夥計已經到了梁公子身邊。

謝致虛:“我與那夥計是一道的。”

“酒樓裏有你這樣錦衣佩劍的夥計嗎,睜眼說瞎話呢?”

謝致虛:“呃……昨夜冒犯了你家公子,特來致歉,請讓我與梁公子說幾句話,拜托啦!”

亭中突然陷入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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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酒樓夥計是如何表述,梁汀的背影穩如泰山,釣竿分毫不亂,仆從們卻都張皇失措,那個奉梨膏的尖叫着跑出亭臺:“大事不好啦,有刺客要暗殺公子!快來人吶!”

身影一溜煙消失在石拱門後。

謝致虛:“……”

仆從們七嘴八舌鬧起來,婢女打翻了手中茶具。

梁汀的聲音掐得尖細:“都給本公子住口。”

音量不高,卻入耳清晰,是身懷內力之人獨特的發聲方式。

亭中立刻安靜下來。

湖面一圈圈蕩開漣漪,梁汀手腕一抖,釣線在陽光下拉出一道銀絲,掉起一條半尺長的鲇魚,精準一甩,嘩啦落進水桶。

婢女遞過絲帕,梁汀慢條斯理擦了手,撚起一塊紅豆糕:“青桦呢?”

婢女回道:“青桦剛剛跑去通知老爺夫人了。”

“哼,”梁汀将手帕一扔,“大驚小怪。”

夥計道:“可不是小事啊梁公子,我們東家說了,您近日千萬要小心,那刺客寫下如此明目張膽的宣言,恐非空穴來風。刺客賊子哪及您嗓子金貴呢,要真有個三長兩短,梁老爺和湖中島不得掀了整個蘇州城啊!”

梁汀伸手搭在夥計肩上。那是一只養尊處優的手,白皙細嫩。

“你們酒樓若是敢攔着不讓我唱詞,你以為梁家和秋家就不會替我收拾你們嗎?”

夥計身軀一抖。

梁汀說話的嗓音非常奇怪,尖細,像女人掐着嗓子。

唱詞就算了,沒想到連平日裏說話也是這個樣子。讓謝致虛不由想起戲文中講的梁府秘聞,梁公子的嗓子原來是這樣毒壞的。

謝致虛對守亭門的說:“你且讓我進去和你們公子說幾句話,我正是為了保護梁公子而來,耽誤了事你付得起責嗎?”

守亭門的将他往外推:“去去去,少來這套!”

湖邊地面忽然一震。

水榭也跟着抖三抖,水面濺起浪花。

亭裏的梁汀和亭外的謝致虛同時擡頭——

只見四圍飛檐瓦頂上冒出排排黑衣人,皆佩劍持刀,手拿□□,作警戒狀四下環顧,将一方湖水與亭臺嚴密保護起來。

一白發長須的老者分衆而出,遙遙立在房頂,沖亭臺躬身行禮:“奉家主之命,特來保護公子安全。”

水面的浪花越濺越大,湖面震動起來。

亭臺周圍伸出無數蘆葦管,密密麻麻宛如憑空出現一座蘆葦蕩,俨然有花木成畦手自栽之境。

蘆葦管下是成片的黑影。

其中一位冒出頭來,正對亭邊垂釣的梁公子:“奉太老爺之命,為公子清場。”

這陣仗饒是謝致虛也沒見過,眼角抽搐,心道,原來你們家的清場是要天上地下水中除了你家公子別的活物一概不許有嗎……

忽見拱門後浩浩湯湯又來一隊人馬,領頭是幾個如花似玉的侍女,趾高氣昂旁若無人地踏上水榭。謝致虛和守門小童都給擠進階邊泥地裏。

那幾個侍女進了亭子,将梁公子身邊仆從們全部趕走,什麽銀耳百合雪梨湯、紅豆糕、玉泉山茶水,一概繳沒。

“奉大夫人之命,即日起至捉住刺客為止,皆由我等監管公子飲食起居。”

謝致虛:“…………”

透過人群縫隙看見梁公子似乎擡手扶了下額頭。

緊接着釣竿一揮,嘩啦啦砍斷水面上叢叢蘆葦杆,甩出一串迅疾如飛蝗石的水滴,水滴打向房檐上的黑衣守衛,釣竿撕開風聲尖端猛地定在領頭侍女兩眼之間,逼得她後退一步。

梁公子一字一頓道,“都,給,我,滾。”

“遠點。”

他又補充。

檐頂的黑衣人和水中潛手應聲退走。

侍女原地不動:“大夫人也是為了公子的安全着想。”

梁汀:“我說了,滾遠點。”

“沒人敢在我的地盤撒野。”

場面一時間阒寂無聲。

梁公子施施然坐下,又将釣竿朝湖裏一甩。

侍女躬身行了個禮,領人退下。

謝致虛與守門小童又被擠得往泥地柳樹邊靠,一陣湖風徐來,柳枝清揚,幾枚彎葉簌簌飄落。

柳葉落在謝致虛眼前,他看了眼梁公子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高傲背影,心想,雖然但是,情況緊急,你必得聽我一言。

趁那守門小童未及反應,謝致虛撩起紗簾踱入亭中:“梁大公子,書寫威脅留言的人藏身暗處防不勝防,想必近期你還是需要一個護衛的。”

紗簾之後,梁汀玄黑的背影變得清晰,脊背挺拔玉立,頭也不回。

“哪來的人擅闖涼亭,給本公子趕出去。”

仆從立刻圍上。

“稍等,梁公子請看,”謝致虛擡手,指尖夾着一枚柳葉,“此乃遇水即溶、一觸即死、春風剪刀柳葉毒是也。”

梁汀回過頭,一雙眉毛描得很細,年輕秀致的長相,有些偏女氣。

“你誰?”梁汀皺眉。

好麽,不認得我。謝致虛無悲無喜。看來昨夜那個毒蛇一樣暗中注視我的人果然不是你,而是二師兄罷。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幫助你排除身邊潛在的危險。”謝致虛走到梁汀身邊,手中柳葉丢入盛魚的水桶。

柳葉一觸到水面,立即溶解成淡青色的一股細流,倏忽消失得無影無蹤,桶裏的魚卻打了幾個擺子,翻上白肚皮。

梁汀低頭和死魚眼對視。

謝致虛道:“春風剪刀柳葉毒發作極快,無藥可解。梁公子,如果你垂釣後皮膚任何一處沾了水,經過堤岸,風吹落葉飄到你身上,暴斃而亡只在呼吸之間。”

謝致虛又走到煨着梨湯的紅泥小爐邊,蹲身用火鉗刨出一點炭灰:“在亭外我便聞着氣味不對,請看這炭灰中黑褐色的凝塊。此乃劇毒蛇膽研磨成粉,混入木炭中燃燒揮發,吸入人體後沉積肺腑,令人感到腹中有股熱騰騰的氣息随血脈散入四肢百骸,此毒雖不會立刻致命,但沉疾難祛,後症會伴随終身。”

仆從皆倒吸冷氣,撲上前将爐火熄滅封裝。

謝致虛又回到亭臺邊沿:“梁公子再請看湖中之魚。”

綠湖很深,岸邊泥沙翻湧水草交織,不算清澈,湖面上幾只拇指大小的小魚在嬉戲,魚唇殷紅,煞是可愛。

梁汀看着紅唇魚皺起眉頭。

謝致虛道:“此魚名為美人唇,劇毒之物,食之可令全身潰爛,化屍當場。”

亭中衆仆從撲通跪地,高呼主子千金之軀,萬務保重,立刻要去請回老爺大夫人以及太老爺派來清場保護的護衛。

梁汀一雙狹長陰柔的眼睛盯着謝致虛:“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我身邊有這些毒物?”

謝致虛:“只因昨夜失手砍斷了貴府幾把鋼刀,今日特意上門致歉,在下恰巧又學過毒理,便偶然識破罷了。”

梁汀看着他不說話。

謝致虛怕被當作嫌犯,解釋:“在下的确研習過毒理,手中正有唐門新版世間百毒大全,故而能将這些毒物一一識別。下毒之人手法巧妙,或許公子需要在下幫忙防範。”

梁汀收回目光:“書留下,人可以走了。”

謝致虛:“???”

“我恐怕你對腳下土地之主毫無概念。這件衣服,食百草長大的天蠶吐絲織成,”梁汀一振袍袖,玄黑衣襟劃過一道暗金光芒,“莫說區區一片柳葉,就是身處毒草惡花叢中,只要這件衣服在,就能百毒不侵。何況我身上佩有避毒珠,涼亭四角挂着破瘴藥囊,俱有驅散毒煙瘴氣之功效。識別不識別的,總之也不能奈我何,又何必要你來多此一舉。”

謝致虛滿頭黑線,深刻認識到自己的眼界還有待拓寬。

“況且……”梁汀擡眼,掃過謝致虛全身,那眼神讓他生出被搏擊長空的雄鷹高高俯視的渺小感。語氣嘲諷。

“一片柳葉,要溶進水中潑人全身才能使其中毒;炭火中摻了毒粉,卻擱在四面通風的涼亭裏點燃;還有這什麽魚,唯有吃下肚才能致命,可這豆丁大的小魚苗,塞牙縫都不夠,誰稀罕吃它。那暗處賊子盡管身懷劇毒,我看卻不太有腦子,呵呵呵,不足為懼矣。”

作者有話要說:  老師們,請不要吝惜地點擊收藏吧!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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