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中年人在空中飛,屁股坐在巨人的肩膀上。高空的狂風呼嘯過耳邊,吹得他頭發亂如雞窩。
他雙腿緊緊夾住巨人肩膀,生怕自己被疾風掀飛。巨人的耳朵在他腦袋邊,因長期沒得到打理,耳垢積了一層又一層。
中年人扒着巨人耳朵大吼:“下……!”
降字被吹飛了。
“下降!!”
巨人不為所動。
中年人以腳反勾脖頸,倒吊下來張望地面,流雲如層疊紗帳素手拂開,腳下鋪開一條藍得透明的緞帶,兩旁樹林蔥綠茂密。
中年人翻身騎上巨人脖子,禦馬似地兩條腿夾動給出信號:“下降!下降!弟弟,我們到郢州了,下去找人!”
一團熱氣從巨人鼻腔裏噴出,兩人沖入雲層,白霧散開,眼前是聳立的樹冠。
“往左,左!要撞樹了——”
“右右右右!不要鑽進林子——”
中年人額上冒出一層汗,心道四弟弟果然不好駕馭。汗液流下眼角,中年人沒有管它,兩條腿左右蹬着巨人的脖子,盤上頭頂,兩只空蕩蕩的袖管在風中翻飛。
頭頂視野開闊,遠遠的有一座橋,橋上幾粒黑點,橋下一團烏雲。
“找到了,”中年人大喜過望,運功吸氣,內力沉底,壓迫巨人腦袋,“走,我們下去!”
我們下去——
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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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
去——
“你有聽到什麽聲音沒?”
武理揮舞着竹杖問。
“什麽聲音?”
謝致虛揮舞着劍反問。
他倆的竹杖與劍上都刻滿了密密麻麻、望之生寒的齒印,河裏的烏雲團不安躁動,時不時幾條鯉魚躍龍門,飛上橋面。
以鋼鐵劍身之鋒利、邛山之竹之堅韌,尚不能奈何這些尖牙利齒的魚,還要被反咬得遍體鱗傷。
——不要和它正對,打它側身。
奉知常手裏什麽工具也沒有,只能坐鎮指揮。
武理紮穩馬步,舉竿胡亂拍飛,只聽四下全是宛如撞擊鐵甲的乒呤乓啷,跳起來的食人魚全被拍回河水。
邛山奧義·一竹萬竿斜
武理收竿回手,雙掌合十。
“喂,”越關山的聲音從橋對岸傳來,“給我留一條魚!”
另一個聲音回答他:“這些不是秋魚。”
“那你告訴我哪裏有秋魚?”
這句話又是從橋中央傳來。
“哪裏都沒有,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你什麽都不說,就算我打敗了你,出去同人宣揚時也不知你姓名外號,越某人手下不斬無名之徒。”
說到這句話時,他們又打到了橋欄上,從欄杆飛向河面,食人魚追着兩人鞋底啃咬,接着又翻身回到橋上。
謝致虛同釣魚叟交手時,欲以快取勝,卻不敵釣魚叟深厚莫測的內功底蘊,然而越關山也正是內功大家,一時間兩人對沖不相上下。
一朵陰雲突然出現在頭頂,橋上數人同時擡頭。
“閃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向橋面沖來的陰雲與武理同時發出大叫。謝致虛迅速反應,揪着武理衣領往橋岸一扔,飛速将奉知常的輪椅調了個滑下橋梁。
下一刻,轟隆一聲巨響,橋梁被砸斷,浪花濺起三丈高。
食人魚在騰飛的浪花裏咔擦張開嘴,咬在河中忽然出現的黝黑高大人形上,嘎嘣,劍齒斷裂了。
“老四!”武理喜極而泣。
一直木呆呆沒有反應的巨人聞聲回頭,中年人從他頭頂上被甩下來:“怎麽還有吃人魚!”翻身一轉,袖管舞出一道圓,飛腿在河面上若有實物地踢了幾腳,借着反沖力騰身而起,落在斷橋上。
橋上越關山和釣魚叟已不見了蹤跡,出現在對岸樹梢上,一人據一頭。
釣魚叟:“哦,一個巨人。”
越關山:“老四啊!”
人影一閃,釣魚叟的臉出現在老四空無一物的眼底。
砰砰,兩道重影一個交錯,分開,是中年人以雙腿接下釣魚叟雙拳。
“鑄腿孔紹述?”釣魚叟眯起眼睛。
武理大叫:“大師兄!”
大師兄?謝致虛精神一振,那中年人皮膚黝黑,穿着短褂挽着褲腿,像剛出田地的農夫,對橋頭的三個師弟憨然一笑。
釣魚叟身形一動,中年人立刻警惕起來,卻有一人飛撲而下,大喊:“這個對手是我的!”語畢已與釣魚叟又厮打在一處,拳腳相接過了幾招,釣魚叟紋絲不動,那人卻如被食人魚咬了屁股,身形忽閃忽現,以求從某個角度攻破釣魚叟的防守。
簡直是只無頭蒼蠅。
釣魚叟失去耐心,翻手擊出,與越關山對掌。停頓一瞬,越關山的臉被內力氣流轟擊地五官變形:“烏拉烏拉烏拉——”倒飛過橋,武理以竹杖抵住他後背。
“打屁啊,快走!”
老四順從地将巨掌攤開,幾人全部擠上去,釣魚叟皺眉欲搶攻,幾次被中年人擋下。
“大師兄,躲開!”武理大喊。
中年人一計腿鞭擊退釣魚叟,自己矮身蹲下,頭頂,老四一只手臂擡起,掌心豎立。
釣魚叟擊出一掌,兩道強勁的急流對轟,處于急流中心的數人都被吹得臉肉抖動:“烏拉烏拉烏拉——”
剩下半邊橋垣在內力較量中坍塌,釣魚叟一手支持不住,對上雙掌,驟然被轟飛,對岸土地上拖出深長一道溝壑。
“走走走走走走!”武理以竹杖擊打老四腳背溪乙穴。
河水再次爆炸,食人魚漫天亂飛,謝致虛以衣袖做傘遮在自己與奉知常頭上,越關山被咬得吱哇亂叫,還不忘用裘襖去兜魚。
老四滿載飛入藍天。
被內力炸開的河面恢複平靜,食人魚落回河水,憤怒地啃咬斷橋。
有人涉水而上,所至之處,食人魚無不恐懼躲避,他俯身從河底水藻間拾起一頂鬥笠——已被魚啃食得殘破漏風。那人卻并不在意,抖掉水珠,戴在頭上。
釣魚叟走上河岸,仰頭望着天空中飛速遠去的影子,陷入沉思。
“你失敗了。”
林間有聲音突兀響起。
釣魚叟卻并不吃驚,擡手摸上一棵樹幹,樹在他手下奇異地抖動起來,掉落下來無數光禿的魚骨頭。
樹冠裏有一個人,半坐半卧,一手枕頭,一手拿着已被啃完半邊的食人魚。那人偏頭下看,雙眼是綠色的,像藏在黑夜裏的惡狼。
“失敗的人只能去死。”釣魚叟說。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尖利的牙齒:“沒關系,郢州城裏等着的可是洪豹。”他咔擦咔擦啃完魚肉,牙齒與魚鱗摩擦出火星,将魚骨随意丢下樹。
狼說:“閻王要他三更死,誰敢留他到五更。”
郢州城裏青天白日地飛來一座大山!
城裏百姓奔走相告,據說把街道都砸開了縫嘿!
不得了不得了,快去圍觀!酒樓外裏三外三圍得嚴嚴實實,衆皆目瞪口呆,只見足有兩層樓高的壯漢坐在臺階上,堪當成年男性腰粗的手指撚起桌案上的牛肉,衆人跟着他的手揚起脖子,看見一張血盆大口。
牛肉扔進去嚼兩嚼。
“哇!”衆人發出驚嘆。
謝致虛、武理、中年人坐在酒樓裏,清理身上四處挂着的食人魚,旁邊越關山舉着個衣兜,十分殷切地邀請他們将魚留給自己。
只有奉知常一身幹幹淨淨,已經開始吃飯。
“小兄弟,你留這魚做甚?”中年人好奇道。
“中原的東西太好玩了,”越關山興奮道,“老三說,這種魚可以用來做秋魚刀,你看小五手上那道口子,就是秋魚刀劃出來的。”
“呸,”武理道,“秋魚刀當然是用秋魚做出來的,和食人魚那是兩個品種。秋魚養在天竺峰天池裏,體內有劇毒,被它咬一口,能全身麻痹三天三夜。”
根本沒有在意過手上傷口的謝致虛:“…………哈?”
奉知常嗤了一聲,放下碗筷,牽過謝致虛的手撩開衣袖。
武理說:“對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邛山大師兄,孔紹述。小五,你是從來沒見過,六年前大師兄就離開師門雲游了。這位越關山兄弟,西北涼州人,來中原游玩,幫過我們許多。”
孔紹述:“幸會幸會,多謝越兄第照顧我幾個師弟。”
越關山的目光落在孔紹述的袖管上。孔紹述半點不介意,反而主動解釋:“小時候給地主家幹活,被砍了。”
越關山便沒有再刻意留意孔紹述的斷臂,轉而興致盎然道:“鑄腿孔紹述,我聽說過你,踏破鐵鞋練就了一雙腿功,以前到過甘涼道,我老爹想請你到我家做客卿來着。”
孔紹述腼腆一笑,若是有手,估計會不以為意地擺兩下。
“什麽時候切磋切磋?”越關山追問。
武理給孔紹述布菜,并喂到嘴裏。自從十七歲斷了一雙手臂,孔紹述的生活過得比奉知常還不方便,做什麽都要旁人協助,出門在外每到一個地方就雇一個貼身小厮,喂飯穿衣,連睡覺都不能離身。且孔紹述有一個習慣——只雇年紀小于自己的孩子,因成人讓他想到家裏抛棄殘廢兒子的雙親與無惡不作的地主,小孩讓他想到邛山活潑明麗的女孩與友善親近的師弟。
孔紹述吃兩口,要擡頭看一下。看的方向正是低頭給謝致虛處理傷口的奉知常。
武理看在眼裏,心明如鏡。
奉知常是繼孔紹述之後,先生收的第二個弟子,剛來時才九歲多點,豆芽似的小孩兒,給孔紹述一手帶大,不是親弟勝似親弟。從前沒人敢和成日面沉如水的奉知常交往,都是孔紹述抽空陪着他,有時還會充當武理與奉知常互相尖酸挖苦的調和劑。
“吃醋了?”武理低聲說,“你二師弟現在可同小五最要好。”
孔紹述咽下飯菜,線條粗犷的臉上咧開笑臉:“師兄弟們關系好,是好事。”
“就你老好人呗。你怎麽不問,老二那性格,怎麽小五能和他處到一塊兒去?”
孔紹述以眼神詢問。
“那當然是将心比心,他待人家好,人家才向着他嘛。喏,你看。”
那廂,奉知常連吃飯也顧不上,揭開謝致虛的衣袖露出三寸長的劃傷,不深,浸出的血顏色卻有些不對。小二端來熱水毛巾,奉知常挽起袖子,親自擰了毛巾擦拭傷口周圍的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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