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啧。
——啧啧。
‘怎、怎麽樣?’謝致虛被啧得有點緊張。
——不怎樣。
奉知常道:
——毒血吸出來就好了。
那就好,謝致虛松了口氣,緊接着反應過來:‘吸出來?誰……?’
奉知常無趣地撩了他一眼,懶得回答這個問題,扯着他的胳膊像扯一段蓮藕,估價似地翻來覆去挑剔,琢磨從哪兒下嘴比較體面。
他的唇線刻薄鋒利,唇色卻妃紅誘人,謝致虛的心跳徒然加快,感到秋魚刀的毒素開始發揮作用,一時間頭腦發脹、思維僵硬。
‘師兄,我……不,二哥……’
奉知常嘴角抽搐,但沒有糾正謝致虛的叫法,微微低頭,像在研究傷口感染情況,又像将要附唇上去。
謝致虛整條手臂都麻了,從奉知常手指觸摸的位置開始,麻癢鑽進骨頭,侵向全身,讓他頭皮發緊,一種既期待又緊張的情緒比秋魚刀的毒素更迅速地接管全身,眼睛仿佛在奉知常的唇上生了根,喉頭不停吞咽。
我要死了。
“沒什麽大問題吧?”
一個聲音從近旁鑽入耳朵。謝致虛打了個激靈,轉頭看見一張黝黑樸實的面孔,陌生而友好。
外人的侵入瞬間打破了謝致虛僵直的狀态,将他從情緒發酵中抽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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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紹述安慰地對謝致虛笑了笑,又将問題重複了一遍:“沒有大問題吧?”
他是對着奉知常發問。謝致虛頓時覺得不對——在很多場合裏,奉知常都沒有存在感,因他不說話,除了自己和武理,也不會有人跟他對話。
試問要如何同一個啞巴交流?
奉知常正要為謝致虛吸出毒血,聞言擡頭,露出一個笑,搖了搖頭。那意思全在笑裏了——沒事,放心吧。
謝致虛還從沒見過奉知常有這樣不含譏諷、奚落的、純粹的笑容,一與孔紹述對上眼神,兩人便默契地互通了心意。
“沒事就先吃飯吧,趕路也累了,吃完找家客棧住下休息幾日。”孔紹述關心道。
奉知常兩眼彎了彎,表達愉快并贊同的意思。兩人便坐到一起,奉知常接替了武理喂飯的工作,比武理同孔紹述配合得更熟稔。
謝致虛還挽着袖子等着,眨眼間就被抛棄了,頓時:“………………”
只好放下袖子,沒有受傷的手執起筷子。
武理和越關山一左一右圍坐過來。
武理笑吟吟道:“需要幫忙嗎,小師弟。”
越關山:“吸血我可以!我在戈壁裏也給被角蝰咬傷的行商吸過毒血。”
“不用。”謝致虛悶悶不樂。
越關山:“哎喲,有病就要治,不能放棄治療啊小兄弟。”
武理:“是放棄治療呢,還是想要某些人親自來呢?”
越關山:“看來這個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啰,那麽究竟是誰呢?”
謝致虛十分惱火:“滾滾滾。”
衆人都同意在郢州城暫住幾天,修養并計劃之後的行程。邛山是不能再回了,萬一被豺狼虎豹一路跟蹤,就是将災禍引至老家。要商量出接下來的路線再動身。
越關山建議一行人往西北去,投奔越家。
“王贛及其手下四惡人很早就有過侵吞一些小門小派的行為,有些人被迫低頭,有些人從此隐退,還有些人就遠離中原是非之地,投入我家以求庇護,我老爹手底不少客卿,都是這幾年收留的。”
得知越家竟也與此間事有所牽扯,謝致虛便向他詢問有無從前來投奔的人口中聽說對抗王贛勢力的組織,然而得到的答案是并未。王贛位極人臣,其眼光與手段即使在水深莫測的官場也稱得上老辣,他采取蠶食而非擒王的方式收服民間武派,先從小門小戶入手,不驚動領頭大雁,又以潛伏方式替換領頭人,待時機成熟後上下齊發,猶如溫水煮青蛙,等到青蛙猛然醒悟,早已成為砧上魚肉,任人宰割。
“最有實力與底氣帶頭反抗王贛的還是數得過來的那幾個大門派,其中猶以利益受損的為先,依我看,徐晦在遇仙大會上站在明面與侯待昭為敵,就是個信號,”武理分析,“有相應者同他一道與侯待昭布置在酒樓的人手為敵,就很能說明問題,極有可能最先站出來領頭就是徐晦。說不定咱們還要回頭再找到徐晦,加入他的隊伍。”
“是我去找徐晦,”謝致虛糾正,“和你們沒關系。”
武理反駁:“怎麽沒關系,你以為你是誰的師弟?”
越關山也道:“怎麽沒關系,你以為我老爹是怎麽能成為當代孟嘗君,招攬三千門客的?”
謝致虛說不過他們,只好暫時作罷。
停留的這幾日,越關山擔當起給老四搓澡的職責,天天在客棧後院表演攀岩,看客每人交納十文觀賞費,為離家出走後斷絕經濟來源的越少爺補上了客棧花銷。
武理則搖着他的天機扇出沒在城中各個隐蔽的街頭巷尾,他們江湖萬事通都有自己內部消息網,每天的工作就是揣一把瓜子鑽進茶樓,一坐一整天,将八方來客的消息一網打盡。
奉知常則一改悶在房裏逗蛇玩兒的樂趣,有時候早上起來就不見了人影。謝致虛正有些不爽,那天他自己一人在房裏給自己吸出秋魚刀麻藥,越吸越孤獨,越想越心酸,結果奉知常不僅再沒關心過他、像之前那樣給他傷後護理,甚至出門都不打聲招呼。
“人家可能就是出去散個步,你連這都要管?”武理道,語氣充滿了幸災樂禍。
“可他是和大師兄一起不見的,”謝致虛道,“你以為我不懂!”
“好好好,你懂你懂,那你知道他兩人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
“要說柳柳和老二是親兄妹,那老二和大師兄就是親兄弟。你一半路出家,最多就算是個幹的,”武理說着就笑出了聲,敲敲謝致虛胸膛,“連柳柳在老二心中的地位都不定比得上,還想和大師兄争風吃醋?”
謝致虛擱在劍柄上的大拇指挑出一截鋒芒,又按回去,心想人肉是切片還是切塊有嚼勁呢?
郢城街頭全然不似蘇州與江陵,偶爾幾個行人路過,酒樓布幔在風裏寂寞地飄搖。
謝致虛戴着一頂鬥笠,帽檐壓得低過眉眼,緩慢行走過街道。
集市中央的布告欄并沒有新鮮要聞,城中也無潛伏肅殺的危機,百姓日複一日重複機械的生活勞作,因為枯燥而顯得安詳
經過曹婆婆布坊,他有所感應,朝裏望去,看見一個熟悉的輪椅背影。一個少年侍衣舉着新款衣服站在旁邊,還有個雙肩塌陷、兩袖空蕩的中年人。
“彩錦都是專供員外家的,價錢比起素衣黑麻是要翻上幾番,那也不是什麽人都能買,穿出去也是個身份。這套竹綠的綢袍,兩袖邊緣繡同色山字暗紋,配以翡翠腰飾,寓意君子之華華如青竹,是極襯這位公子的。”
孔紹述像個帶兒子買新衣的老父親,滿面的喜愛與縱容:“喜歡就試一試。”
那侍衣就有些尴尬了,他見客人坐着輪椅,想必是不能自己站起來換,難道還要他來脫衣伺候?
“我來吧。”
門口又進來一位客人,戴頂草帽,臉遮得嚴嚴實實,一身黑衣束腰,穿得樸實,但肩寬腰窄脊背挺拔,侍衣一看氣質便知是貴客,二話不說将新衣交到謝致虛手中。
“大師兄。”謝致虛同孔紹述點頭打招呼。
“小師弟。”孔紹述回以微笑,對謝致虛出現在布坊有些驚訝。
謝致虛俯身湊到奉知常耳邊,小聲道:“我帶你去換衣服。”刻意避開不與奉知常對視,推着他往裏間去。
——你怎麽來了?
奉知常總不能找見謝致虛藏在草帽後的眼睛,只好在心中問他。
謝致虛并不回答,伸手去解奉知常腰間系帶,被推開手。
——我自己來。
謝致虛知道奉知常是能自己站起來,只是不願将跛腳示衆,他去摸輪椅扶手,被謝致虛一把抓住手掌,借力讓他歪歪斜斜地站起來。謝致虛的手常年握劍練武,生得厚實有力,虎口薄薄一層繭,奉知常被他包在掌心,生出一種被牢牢禁锢的錯覺,只一瞬又被放開。
裏間一面半身銅鏡,人影映得模糊不清,奉知常罩上外袍,看見銅鏡角落的謝致虛,草帽遮去他的面容,連帶情緒也藏起來,今日頗叫奉知常捉摸不透。
奉知常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便主動問他:
——還行嗎?
‘好看。’謝致虛回答。他平時總是努力表現得誠懇,像個弟弟,今日卻仿佛還藏着別的什麽意味,讓奉知常覺得莫測。
好心情被毀去一半,奉知常坐回輪椅命令:
——出去。
“好看!”孔紹述又驚喜又欣慰,忍不住将奉知常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小常,你穿這身比從前灰撲撲的好看!掌櫃,來結賬。”
那侍衣便慫恿謝致虛道:“這位客人也看看有沒有中意的衣服,咱們店裏還有一套與這件竹綠綢袍同一批料子裁出來的,是兄弟款,您穿上,和您兄長走出去,旁人一看便知是兩兄弟。正好叫令尊一道結了賬。”
孔紹述:“……”
奉知常:“……”
這小子原來将孔紹述與奉知常當成了父親帶着兒子出來買衣服,又将後來的謝致虛認成了奉知常的兄弟,見謝致虛給哥哥換衣,以為他倆兄弟情深,趁機推銷同款衣服。
奉知常額上青筋暴跳。不為侍衣将大師兄當作他父親,大師兄從小将他帶大,如兄如父,這都沒什麽,而是他感應到謝致虛心裏聽了這話竟有些偷樂。
樂什麽?有什麽好樂的?
莫名其妙不開心的是你,莫名其貌開心的也是你。
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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