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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任務就是把四師弟帶到,任務完成馬上就得走了,回邛山,先生說入秋将要多事,我得回去幫着做好準備,”孔紹述說,“想着許久沒見師弟了,也沒什麽好給的,你們趕路辛苦,便給他置件新衣裳。”

孔紹述自己還穿着布衣短褂,他離開師門久矣,早就不從莊園賬上支錢,自己省吃儉用,給奉知常買衣服倒舍得,謝致虛見他在櫃上排銅板與老板點錢,心中莫名其妙的不悅就全散了。

分明是個疼人的老父親。

“吃了飯再回去吧,師兄請客。”孔紹述對謝致虛說。他看出來小師弟和自己有些生分,努力熱情邀請。

這一家茶樓酒館二合一,一樓吃茶聽書的不少,吃飯上二樓,但奉知常腿腳不便,三人就在一樓坐下。

一個兩臂廢,一個雙腿疾,從一進門四下就有目光或隐晦或明目張膽地探看。奉知常面色霜寒,顯得很冷漠,孔紹述則毫不在意,或者說,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異樣目光,全身心都在兩位師弟身上,催他們點自己喜歡的菜品,聽謝致虛講從蘇州到江陵一路的見聞,也說說自己的事。

“我這些年在外游歷,遇到不少人,有知道先生名諱的,說先生這些年都是在回收廢物。其實也正是這樣啊,像我這樣的人,連家人都不願白養活,如果不是先生,我早就餓死路邊了。小常也是,四師弟也是,大家都是被嫌棄的人,沒有邛山就沒有容身之所,更別提如今的相知相識。”

謝致虛喝着茶水,心情卻被孔紹述感染,全然不知口中滋味。

“大師兄的手是怎麽……”他問。

孔紹述早已釋懷,說:“從前給地主家種田,被砍了。”

“哦……我聽說有位女俠逼迫地主與佃戶簽訂了免稅契約?”

“是啊,”孔紹述說,“女俠走了,契約不就撕毀了嘛,一口惡氣沒出完,又把我手給砍了。”

一股寒意竄上心間,謝致虛斷然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那女俠……”

事情已經過去半百年,孔紹述也得回憶片刻,才隐約記起:“好像是嫁人了吧。聽我家鄉的兄弟說。”

“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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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女俠客走後,地主變本加厲搜刮油水,少時同我相熟的幾個朋友再無法忍受,被逼上梁山落草為寇,專劫收過路費,有一次抓了支嫁新娘的隊伍,掀開蓋頭一看才發現是恩人。本來是斷無恩将仇報的道理,但女恩人卻哀求我那幾個兄弟不要将她一行人放走。大約那是門不稱意的婚事吧。”

謝致虛聽到這裏就懂了,看了奉知常一眼,見他舉止如常,心境似乎并沒有波動。

那時大約就是秋江月同梁稹的婚事木已成舟,秋夫人一朝修習被破,武藝全失,被摁進花轎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步入囚籠。

“那你的兄弟将她放走了麽?”謝致虛問,其實心中已然知道答案。

“全都放了,哪兒抓的送回哪兒去,”孔紹述說,“送親的仆役衣服上都有家徽,不是幾個綠林莽漢惹得起的勢力。”

——不值當罷了。

奉知常放下茶杯,對這個無趣的話題感到乏味,心中一語道破:

——無功之人,自當無祿可受。

秋江月人如其名,不過是江裏一彎秋月牙,以為自己照亮了別人的生活,其實是水中幻影,光也淡,水也冷。什麽也不能改變。

不,她改變了孔紹述的人生。

飯吃到一半,原本就在茶樓裏打聽消息的武理終于看到他們,穿過排排桌椅板凳走過來,手裏拎着個小姑娘。

“哎喲,有燒雞!”那姑娘一見吃的就兩眼放光。

這誰?謝致虛以眼神詢問,結果被那姑娘截下來,自我介紹:“我叫抹油,你給我吃的,我給你情報。”

還挺機靈。

“抹油是個什麽名兒?”孔紹述好奇。

“就是腳底抹油,逃命溜得快的意思。”抹油姑娘說。

“專門打聽別人八卦的職業,是要有些逃生必備技能啊,”武理感慨,“來,坐坐。”

抹油手裏舉着油乎乎的雞腿,賊精的眼珠往在座三人身上溜一圈,一屁股在奉知常身邊坐下。

“小哥哥,你長得好俊吶,”她湊上去,“你叫什麽名字?”

抹油嘴上還沾着光亮的雞油,奉知常肉眼可見要炸毛了。謝致虛連忙将輪椅拉到自己身邊,遠離抹油,誰知那姑娘也跟着坐過來:“喂,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怎麽樣,這買賣劃得來吧!要不是看你長得順眼,換了別人可沒這福氣。”

“別別別別別。”謝致虛趕緊起身坐在奉知常與抹油姑娘之間,将兩人格開。

“哎你誰啊,沒和你說話。”抹油不高興道。

武理道:“張小姐,你要敢招惹我家老二,我們小五可是要和你拼命的。”

那姑娘姓張?張抹、油?

這什麽怪名……

武理道:“她叫張小抹。國朝最大連鎖酒樓老板的千金,從小混跡小二圈,專長是在各個茶座客房偷聽壁角,我找她來問點遇仙酒樓的後事。”

張小抹一定要挨着奉知常坐。她的消息來源很廣,實時性極強,有些信息甚至千金不換,奉知常只好犧牲色相,忍受自己潔淨絲滑的衣袖被一只油手抓着繞啊繞。

“侯待昭這個人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張小抹說了這樣一句話。

武理給謝致虛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看我說的沒錯吧,前二十二年查無此人,侯待昭果然是個假身份。

“不過要說侯待昭會不會就是那個侯承唐,我看也未必,”張小抹煞有其事道,“侯待昭是王贛的手下,侯承唐可是王贛的仇家。”

國朝選拔官員,以科舉為首要途徑,隔年開六科,貢武制詞童子宗室,選士近千人,組成中央與地方全套行政人才候補體系。其中尤以進士科名次分高低,決定日後為官上限。

在這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文化氛圍中,朝中非進士正統出身的官員都頗受排擠輕視。

王贛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七年前,王贛還在定州知州府做一個小小的書佐官,兩次錯過趕考,年歲□□上限,前途無望,終日郁郁寡歡。後得人指點,給知州送了點讨喜的小玩意兒,總算得了舉薦,參加當年另開的制科考試,這才第一次進了開封城。

他這樣的人,算半路出家,又沒有大儒座師撐場面,最初在官場混得很艱難,屬于誰都不想被濺上的泥點子。

侯承唐便與他恰恰相反,十八歲的少年狀元,從小在開封讀書,書院曾出過範宰執這樣的名臣,又師承桃李滿天下的名儒錢薦異,順理成章拿了推薦名額參加國子監試。別人是十年寒窗無人問,而侯承唐這樣的天之驕子,從讀書到考試到任官,都是國朝出錢又出力,精心培養成長。

從侯承唐第一天意氣風發踏入天子金殿開始,陪在龍椅旁,已垂垂老矣的王贛就被這股新風吹迷了眼,經年的怨恨與不得幾乎要噴湧而出。

天子中意侯承唐這樣有才華的少年郎,依制将他派往江陵赴任,是存的循序漸進、好生栽培的心意。而侯承唐坐船過江,還沒來得及見到他得意人生将要開始的起點,就連人帶船覆滅在了滾滾東去的大江中。

最初一段時間,大家都傳是王贛使的詭計。

後來又不傳了。因為豺狼虎豹四惡人抓回來的碎嘴子塞滿了光祿寺刑獄。

“假如侯堡主真是侯承唐,為什麽會甘心沒名沒份地替王贛做事?”張小抹說,“我要是他,都恨不得殺了王贛,将他碎屍萬段。你們想,侯承唐可是十八歲就要做知府的人,而侯堡主呢,混到一把年紀,獻出個白馬堡,也才得個有名沒實的安撫使,還是他的知州老丈人從自己的兼任裏勻給他的,頭上還有個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宣撫司,天天拆他的臺。這人一旦坐慣了高位,那裏忍受得了屈居人下!”

數人一時都無話可說。

張小抹吃完了燒雞,兩只油手在袖子上一抹,又說:“至于江陵遇仙樓,前幾天确實鬧了一場,不過鬧歸鬧,完了還是照常營業接客。聽說當天的确抓了一批人走,不過我就不知道是侯堡主的人幹的,還是周豺幹的。假如侯堡主和周豺都聽王贛號令,那是誰做的還不都是王贛做的。”

“那徐二……徐晦呢?”謝致虛忍不住追問。

“徐晦不見了。”張小抹回答,語氣随便得像天邊浮雲。

“不見了?!”

“對啊,”張小抹莫名其妙瞧着謝致虛,“很難理解麽?侯待昭有個做知州的岳丈,在江陵就是一手遮天,徐晦勢單力薄的,不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難道還等着被抓?——哎小哥哥別躲嘛,我手都擦幹淨了,不會弄到你身上!”

張小抹兩袖間彌漫着濃郁的燒雞油腥氣,宛如兩只乾坤袋朝奉知常罩來,奉知常臉色大變,下意識揪住謝致虛袖管一扯,将他當作盾牌擋在自己面前。

嘔——

謝致虛快被迎面而來的微妙氣味熏吐了,身後又是奉知常,還不能躲開。他把張小抹的袖子扒拉開,誠懇道:“張小姐,你拿袖子擦手,不嫌洗衣服費勁嗎?”

張小抹認真想了想:“洗衣服?我為什麽要洗衣服?衣服難道不是穿過就扔了麽?”

身上穿着目前僅存的最後一件完好衣服的謝致虛:“…………”

買新衣服如同割肉還得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排的孔紹述:“…………”

武理為兩位沒有見識的同門深表同情:“都說了,人家是國朝最大連鎖酒樓老板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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