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國朝名樓白雪樓,矗立郢州城西,正西絕壁,下鄰漢江,原是軍事瞭望塔,後成為文人士大夫競相登臨的游樓。連鎖酒樓老板商機嗅覺敏銳,盤下白雪樓做成酒館客棧,打造成四方來客雲集的中轉之地。

張小抹趴在二樓憑欄,手向後招了招,侍女小松就遞上冰雪梅子甜水。

她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個時辰,喝了三罐水,跑了四次茅廁,要等的人還沒來。但她并不認為自己的預估有錯,白雪樓是整座城裏客流量最大的場所,要想打聽什麽消息,白雪樓是不二之選。

一定會來,只是時間問題。

“小姐,您說的小哥哥真的有那樣好看麽?”小松好奇問。

“等他們來了,我指給你看,現在”張小抹豎起食指靠唇,“噓——”

白雪樓裏議論紛紛。

城西山林裏,最近連只兔子都看不到,爬蟲走獸一應消失。

“不知從什麽地方,流竄來一只老虎!”有人信誓旦旦說。

“是狼群!”

“是豺!豺和狼你還分不清楚麽!”

“不不不,”有人說,“是豹子!我親眼所見,黑斑金錢豹,全身都是花的,眼睛晚上還會發光!”

“哇!”衆皆嘩然。

“豹子?”張小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前院廊下,夥計領進來新的客人,張小抹跳起來,袖子一挽扯着侍女小松的耳朵讓她看:“看見沒看見沒!”

小松眯起眼睛:“嗯……還行吧,長得挺端正,眼睛也很大……咦,竟然有酒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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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誰呢?”張小抹不滿,“是那個坐輪椅的,不是那個推輪椅的。”

坐輪椅的那個一身竹綠綢衣,束發戴冠,端得公子做派,像個玉雕的人兒,又白皙又精致,廣袖一擡,揚手指向一樓大堂的某個座位。推輪椅的那個便俯下身,湊到他臉邊,順着方向看過去,應了一聲,臉頰露出笑窩。

“可惜了,不是本小姐的菜。”張小抹無趣地松開小松的耳朵。

小松傻乎乎地問:“怎麽又不是了呢?”

“你想啊,本小姐這樣天仙似的人物,下一趟凡多辛苦,賞臉坐在他身邊,他竟然看都不願看我一眼。這說明什麽?”

“呃,說明他不喜歡小姐您?——哎喲哎喲耳朵痛耳朵痛!”

張小抹憤怒地揪着小松扯啊扯:“說明他不喜歡女孩子啊!”

不喜歡女孩子,那能喜歡什麽?

酒樓夥計殷勤地為客人抹淨飯桌,拉開椅子,推輪椅的挨着坐輪椅的坐下,端茶倒水貼身伺候,坐輪椅的捧着熱茶,被茶霧熏蒸,神情很好。同桌友人無可奈何地搖頭。

“原來如此。”張小抹了然。

午宴開場,白雪樓人聲喧鬧。

過路的人進來吃一杯,吃完的人肚子一拍接着趕路。開在棧道邊的酒樓,客如流水,形形色色。

進來一個戴鬥笠的壯漢,被店小二引至廊下,摘下鬥笠。

像一抷冰雪熄滅沸水,大堂鼎沸的人聲都靜了一靜。

或者說,驚了一驚。

張小抹遠遠将那壯漢的臉收入眼中,滿意道:“果然是金錢豹。”

四下有絮絮的低聲議論——“是白蝕?”

“白駁風!”

壯漢步入中庭,滿臉斑駁的色塊就暴露在天光下,黑白交錯,俗稱牛斑病。壯漢闊步走進大堂,卻不入座,徑自走到櫃臺前,大掌拍下兩錠紋銀。他的手背皮膚黝黑,也夾雜着或白或粉的斑點。

掌櫃面對兩錠銀子擺擺手。

壯漢不言語,又加了兩錠。

掌櫃還是擺手。靠近櫃臺的食客們哄堂大笑。

壯漢解下腰間一尺寬的巨劍,拍在櫃臺上。

大堂頓時陷入死寂,下一刻,桌椅板凳連片倒地,食客們轟然四散,争相逃離現場。眨眼間壯漢周身二十步之內就清空得幹幹淨淨,連片衣角都沒落下。

掌櫃戰戰兢兢捧着四錠銀子縮進櫃臺底下不敢冒頭。

壯漢收回巨劍,挂在腰封,一轉身,看見大堂靠窗還坐着一桌客人,桌上是剛上的熱騰飯菜,一道松鼠桂魚,娃娃臉的青年仔細剔下魚肉,沾滿醬汁放進碟裏,推給身邊的人。那人坐着輪椅。

壯漢眉頭皺起,沒有上前趕人,卻做了個奇怪的動作——撕下衣角布條,栓在鼻下,又以衣袖将雙手包裹,豎起衣領遮蓋暴露在外的皮膚。

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坐輪椅的人輕飄飄看過來一眼。

“鬥法開始了,”張小抹激動地說,“快快快!”

“是,小姐吩咐!”小松十分緊張。

“快給我抓點瓜子花生……”

壯漢在大堂中央坐下,點了一桌菜,卻連筷子也沒動一下。

窗邊食桌的四位客人旁若無人地繼續午飯。酒樓先前跑光的客人紛紛回到窗戶下門框邊,腦袋擠在一起,掌櫃滿頭冷汗捧着瓷壇溜過去:“白雪樓特制腌話梅,二十文一碟,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飯好吃嗎?”武理問。

“還行,”謝致虛回答,“一般般吧。”

“那你吃得那麽起勁,人家都打上門了!”

謝致虛側頭問奉知常:“吃好了嗎?”

奉知常放下碗筷。

謝致虛便掏出飯錢,放在桌沿,餘光看了那粒米未沾的壯漢一眼,問:“他怎麽還沒倒下?”

小五蛇嘶嘶鑽回袖底,奉知常翻了個白眼:

——包得那麽嚴實,怎麽下嘴。

謝致虛就笑起來:“對我下嘴就行了,對別人就不用了吧。”

他說的是奉知常沒給他吸出秋魚刀毒血的事。奉知常有點受不了他,以手抵下颌,将謝致虛的臉推開。

越關山氣勢洶洶,拍案而起:“放着我來!給我戰績記上一筆!”

“好!”武理鼓掌。一桌三個廢人,就越關山一個能打,他巴不得越關山出了這個頭。

謝致虛卻搭着越關山的肩膀将他摁回座位,自己站起來,理理衣襟,端正側挂的長劍清淨天。

一桌的人都看着他。

謝致虛低頭對奉知常笑了笑,提起茶壺将半空的茶碗斟滿,拉起奉知常的手,将茶碗塞進他手中。

“……”

奉知常捧着熱茶,莫名其妙。

謝致虛一手按劍,看也不看那壯漢,徑直走出酒樓。牛斑壯漢對着滿桌魚肉佳肴沉默一息,提着桌邊的巨劍也站起身,跟在謝致虛身後。

二樓上,小松很激動。

“啊,他們要單挑決鬥嗎!”

張小抹知道的信息更多,感到稀奇:“謝家遺孤,聽說是個三劍廢物,一日只有三擊之力,竟然也敢出戰麽?”

但當她看見捧着熱茶碗、目光貼在謝致虛背上寸步不離的奉知常時,心中恍然大悟。

哦,張小抹玩味地想,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漢江滾滾東逝水,滔天的浪花雷鳴聲中,崖壁西臨。

江上樓高十二梯,絕巘欲傾。

天傾之下,有兩粒光點,暗的是人,亮的是劍。

亮劍,出招。

張小抹吐出瓜子皮:“第一劍。”

兩道劍光撞擊在一起,謝致虛宛如一頭迅猛的獵豹,拖起蜿蜒的光痕将壯漢撞飛入岩壁,一時間岩石開裂,碎石還沒落地,巨坑裏兩個纏鬥的身影又倒飛而出,劍招快得撞擊出火花,雙雙墜入漢江。

看客蜂擁至江邊。

巨浪潑天,兩道飛劍破水而出,帶着摩擦空氣發出的尖嘯互斫逼近,又立刻分開,兩人分立漢江兩岸。

各自渾身挂水,狼狽非常,卻都面如沉水,八風不動。

謝致虛劍尖下壓,反受提劍,上弓步,周圍觀衆紛紛後退。

“好快,”張小抹贊嘆道,“第二劍。”

江邊堤壩塌出個坑洞,巨大的反沖力将謝致虛撞向對岸,壯漢提起巨劍防守,謝致虛卻身影一閃消失不見。

一道風飄過壯漢耳邊,削走一縷鬓發。

又一道風飄過衣角,頓時衣襟開裂。

千道風刃齊發,小松大喊:“已經看不清人了!”

兩人再次分開時,壯漢已衣衫褴褛渾身挂彩,但仍氣定神閑,傷不見血。

“還差得遠,”張小抹說,“現在是第——”

話音未落,謝致虛的清淨天已在眼前。

壯漢提劍格擋,清淨天已劍尖斫在巨劍橫面上,力道與之前不同,壯漢正心中起疑,劍上又是一股巨力沖來,謝致虛人在空中無從借力,卻去勢不絕,重如擂鼓一擊強似一擊,抵着巨劍将壯漢轟出堤岸。

兩人的鞋尖在江水上劃出一串激浪,聲如滾雷的波濤聲中,突然穿插進尖銳細膩的嗡鳴,震得人頭皮發麻。

“基劍三十三式歌音喜樂。”武理評價道。

三人不知何時離開酒樓,出現在江岸邊,武理說一句話的功夫,謝致虛和壯漢已登上此岸,壯漢橫腳蹬地,地上土溝乍現。

謝致虛側臉很平靜,清淨天猶如栓了一串炮仗,劈裏啪啦炸個不停,每一炸壯漢腳底的溝壑就拖長一段。

他已察覺到丹田漸空,只剩一擊之力。

一擊就夠了。

巨劍橫面出現裂痕,壯漢脊背抵上岩壁,大廈将傾,陰雲翻湧的江天逼向崖石裏陷入的兩個人形。最後一擊,清淨天不再嗡鳴,劍光收于一點,收斂之後鋒芒大盛,懸崖破開巨坑,煙塵四起。

飛塵之後出現一道人影。

觀戰衆人屏住呼吸,塵埃散開,是提着長劍的青年。

嚯!

看客們紛紛鼓掌,押注勝利的開始收錢。

然而壯漢緊接着也豎着走出坑洞,巨劍換到左手,右肩上一個鮮血淋漓的對穿洞口。

受了傷,但未必沒有一戰之力。謝致虛卻是實打實不能再戰。

“你叫洪豹?”謝致虛問,不待壯漢回答,又說,“我覺得你更像牛。”

壯漢點點頭:“說得對,你才是豹子。”說完向白雪樓門前看了一眼,竟然就此轉頭離去。

白雪樓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批人。雖未着統一制式服裝,神情間卻透露着相似的警惕與幹練,連殺機的氣息都一模一樣。

他們圍在越關山身邊,領頭的女侍衛身着漆黑的東瀛裙裝,手裏搖一把流蘇扇,扇骨慘敗如人骨,随風飄來血腥味。

荊不勝搖着扇子,對立在破壁下的謝致虛露出微笑。

越關山身邊的少年們吹着口哨鼓起掌。

那人身後是滾滾渾濁的浪濤,天低欲傾,陰雲蔽日裏,唯獨他的身影孤削又陌生。

奉知常有些口幹舌燥,手裏還握着茶碗,低頭抿了一口卻一怔——茶還是溫熱的。

謝致虛向他們走來。

“厲害呀,小五,也能獨當一面了。”武理打趣道。

越關山叫嚣着要同謝致虛比一場。

謝致虛卻不見多少開心的神色,站在奉知常面前。

奉知常緊了緊手中茶碗,招手,謝致虛便順從地單膝跪下來。他臉上被劍風擦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奉知常擡手以拇指拭去,手掌停在謝致虛臉頰邊,良久,拍了拍:

——做的好,小豹子。

左有江濤雷音,右有天塹絕壁,逼仄的天地間只有他們兩人心照不宣地彼此知意。

二樓,小松郁悶地收拾零食,這場打鬥也太快了,她家小姐瓜子都沒嗑完一半。

“就是要快,必須得快,”張小抹說,“原來如此,原來并非只能出三劍,而是只有出三劍的時間。”

小松問:“那有什麽區別呢?”

“區別可大了,出三劍的時間裏,只要你夠快,可以出八劍十劍、百劍千劍,謝氏基劍的奧義就在于劍勢疊加。千劍之後幾乎無人能敵。”

“這些人拿謝家小少爺當廢物,給了他先發制人的機會,卻忘了謝景回在家敗之前,可是貨真價實的武學奇才。”

小松提着零食包跟在張小抹身後穿過二樓空蕩蕩的走廊與包廂,樓梯間窗棂半開,涼風夾着水汽吹拂進來,張小抹擡手伸出窗外。

“要下雨了。”

管家躬身候在樓梯下,去往下一座酒樓的馬車以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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