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越關山的侍衛包下了整座白雪樓,連已入住的客人都雙倍價錢趕走了。

“這算什麽?”謝致虛都驚了。

“這就是錢多的好處吧。”荊不勝謙虛地說。

一行人正登梯往白雪樓高處去,尋階十二梯,登遍與雲齊。臨江水汽被高處疾風吹散,天高水闊,晴朗空曠。

武理道:“是啊是啊,骁雲十二衛有錢又有人,以後出頭的事交給他們就行了,小師弟咱們就往後面躲,切記往後再不可貿然出頭了!你看看你,人家越少爺來中原本就是為了比武,今日好不容易遇上個對手,還給你攪黃了。洪豹絕非看起來那樣好對付,他是沒料到你悟出了三擊劍法的真義,本想待你三劍力竭之後再出手,卻給了你可乘之機将劍勢累積至三十三式清淨天,方才技差一招。又被你拿話一激,暫時退卻。但定會卷土重來,你至多算運氣好,實際勝算并不大啊。”

荊不勝聽了,笑笑沒說話。

武理此人,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怎奈有一副好眼光,看破又要說破,常叫人沒面子。想必平時沒少挨教訓。

但他那小師弟倒是能忍,默默聽訓,也沒有反駁,只是跟在身邊那個坐輪椅的公子手中不知怎得變出一把竹杖,猛地往武理背上一打。

“哎喲!”武理跳起來,“你打我幹嘛!那是我的竹杖!”

謝致虛按下奉知常的手,笑了笑,示意無所謂。

“這位想必就是九折阪的奉先生了,”荊不勝對奉知常抱拳作禮,“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涼州還有人知道奉老二?”武理好奇。

荊不勝道:“年前屍社的毒老怪前來投奔家主,說起中原用毒技法共一石,奉先生獨占六鬥,三鬥在他自己,剩下一鬥留給唐門六百弟子均分。”

白雪樓最高處,閣樓出檐深遠,沒有四壁,八面敞風,站在憑欄前,透藍的雲天觸手可及。腳下青山簇簇,江水茫茫。連巨人般的老四也變成指頭大的小人,呆呆靠着山壁坐下,腳邊圍着無數黑點,簡直像一塊吸引螞蟻的楓糖。那是越關山和他看熱鬧的護衛們。

謝致虛低頭看着樓下,想起剛出江陵府,在驿站裏住的那晚,他半夜出門納涼遇見越關山剛巧神神秘秘回屋。原來那時就已聯系上他的一衆護衛了。

荊不勝說:“幾位今後有什麽打算?若心中已有去處,我等願聽從少主命令,護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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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去哪裏呢?”武理說,“眼下不單單是侯待昭,連王贛也被牽扯進來,可不是出了江陵就了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王相要追殺一個人,不過是手掌一翻的事。我們離開江陵也算反應及時,一路不曾停歇,豺狼虎豹卻緊追不舍,可想而知是早已落入他們的包圍圈。”

荊不勝搖着流蘇骨扇,在高樓的疾風裏,她烏黑順滑的發絲依舊随着扇風有條不紊地輕柔撩撥,衣襟絲毫不亂,功力可見一斑。

“既沒有去處,不如在下僭越,為諸位指條明路?跟随我骁雲十二衛入甘涼道往西北走,投奔越家如何?我們在涼州也是說一不二的大家族,王贛與中原皇帝的手還伸不到這麽遠。”

謝致虛與武理互相看了看。

奉知常輕輕搖頭。

謝致虛便說:“多謝好意,還是不必了。”

武理:“對對對。”

謝致虛道:“我們與王贛侯待昭的事情還沒完,不僅是他們想殺人滅口,我同師兄也有麻煩要找他們。不過是風水輪流轉,還得在這片土地上鬥下去。”

武理:“哈???”

荊不勝絲毫不意外,點點頭:“既然如此,我等只能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後便要将少主綁回西北,就此道別了。”

謝致虛明白她的意思,雖然骁雲衛三日後就要離去,但留在白雪樓的這三日,他們願意為自己提供幫助。

“多謝。”謝致虛誠懇道,一旁奉知常碰了碰他手背:

——越關山怎麽要在此時返回涼州?

謝致虛沒明白。奉知常雙目通透澄澈,荊不勝的身影落在他眼底,連嘴角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都帶着深意。

——骁雲衛一路放水任越關山在關內暢游,怎麽突然在這時候要強行将他帶回?

武理似乎也想到了這一層,垂眸若有所思,他手裏的谛天機和荊不勝的骨扇頻率一致地搖動,只是沒有荊不勝潇灑,衣帶頭發在狂風中亂飛。

樓底一個黑點沖天而起,嚣張的笑聲瞬間傳遍高樓內外。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荊不勝骨扇抵着唇角,謙遜而內斂地一笑。

越關山一身黑裘獵獵飛揚,如雄鷹展翅,毛尖躍動着隐約的火焰,他施展輕功上領巅,登高如履平地,拔地而起十二層尚有餘力,直沖到幾人眼前。

“這樓好高!”越關山大喊,“有甘涼道通天塔的一半了沒?!”

荊不勝對着她家少主眉眼彎彎。

武理、謝致虛與奉知常心中都明白了。越家在涼州只手遮天,到了關內也是虎落平陽不敢冒頭,中原皇帝早有心收回故土,越關山入了關東,就像蚊子飛到皇帝枕側,嗡嗡了這麽久,只怕哪一天皇帝就會失去耐心,一掌拍死了事。

越關山落回地面,底下傳來起哄的掌聲。

那些跟随越關山的護衛,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個個活潑又熱烈,是在涼州廣袤的戈壁大漠裏放養長大的。

“這些孩子都是性情中人,”荊不勝說,“幾位若是有什麽地方需要幫助,盡管明說,我等在這三日之內定鼎力相助。”

這個忙也幫得太大了吧……

謝致虛盤腿坐在奉知常身邊,窗外夕陽紅如滴血,融入漢江,一腔熱血付諸東流。看上去不像什麽好兆頭。

榻邊點了省讀香,不如花香草木香嗅之清新甜蜜,卻讓謝致虛很有安全感。因這香聞着就和奉知常一樣清醒。

奉知常一向是個很有主意的人,這點謝致虛早在蘇州城就已清楚。他已一副殘破身軀,獨自面對梁家連同安撫使的戰力,膽子之大敢主動挑起事端,心思之缜密還能全身而退,讓謝致虛自從變成廢物三劍後就打消了的複仇念頭死灰複燃。

奉知常雖從沒管過自己的事,卻給謝致虛一種感覺——只要他願意相助,仿佛事情就能變得同那時在太湖孤島上一樣簡單。

——你怕麽?

‘我不怕,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就是有些勞動骁雲衛了。’

奉知常譏诮地翹起唇角,這一次卻不是針對謝致虛,一輪紅日落入他漆黑的眸底,失去了光彩與溫度。

——一只兔子出現在衆目睽睽之下,先到場的究竟是獵食的豺狼虎豹,還是動物保護盟會?

“……”

謝致虛沒有回答,他心知自己不論說什麽奉知常都會覺得天真。

‘你既然沒有信心,為什麽又要這樣做?’

——我有沒有信心無所謂,你有就行了。

奉知常聳聳肩,偏頭看着謝致虛:

——你有信心嗎?

這樣真的很好。謝致虛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奉知常對他不再只是輕視與嘲笑,也會像現在這樣認真地詢問意見,彼此相處生出一套獨有的默契。

武理會理智地判斷謝致虛不應冒風險出戰,奉知常卻不會。奉知常會拍拍他的面頰,冷靜地說:做的好小豹子。

在遇仙樓打退圍攻的是越關山,在驿道上擊敗跑山翁、拖延豺群包圍的也是越關山,在郢州城外對抗釣魚叟的還是越關山。這是謝致虛第一次親手擊退敵人,肯定這種東西,一個就足夠了。

‘我從前也是很有天賦的,我現在覺得,或許這個一日三劍的毛病,并非武藝被廢除,而是讓我提高劍速、證得劍道的機遇?’

這下奉知常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嘲笑:

——你樂意這麽想也成。

奉知常的側臉在落日餘晖裏異常柔和,謝致虛定定看着挪不開眼。

——怎麽?

‘我……’

謝致虛收回目光,打了幾次腹稿。

‘這次如果所有事都能結束,我想回江陵,去祭拜我爹娘。’

——随便。

‘我還想……等我們回到邛山,我能到雪山之巅去拜訪你的小屋麽?’

奉知常冷笑:

——你就想想吧。

‘有什麽不行,我都叫你二哥了,帶弟弟回家認認門怎麽了?’

——閉嘴。

‘二哥。’

——滾去給我打水洗漱!

謝致虛轉身關上房門,穿過走廊,其中一件客房門戶大敞,荊不勝斜倚在門口,裏面聚着許多人,越關山正在中心眉飛色舞地比劃那日他同釣魚叟的比試。

“那老頭的兵器竟然是一條魚!”

“什麽魚?鯉魚、鲢魚?”一個紮辮子的小少年趴在越關山膝頭,兩眼冒星星。

“不不不,是一種名喚秋魚的魚,那魚吞了一柄刀,刀刃從魚脊背上冒出來,沾染秋魚毒素,見血就能使人麻痹!”

“哇!”

少年們驚嘆:“好厲害,從來沒見過呢!少主有沒有帶回來一條!”

那蠍尾辮少年已向往得無與倫比,說着就要攀上越關山的腰摸他裝物的錦囊。武理大爺似的翹腿坐在外圍,看看這些少年,又看看越關山,啧啧兩聲。

荊不勝對謝致虛笑笑:“商量好了嗎?”

謝致虛便把奉知常的計劃對荊不勝說了。

荊不勝聽完也沒有意見,只點點頭表示願意配合。

“這是一場豪賭,希望我們最後都能全身而退。”

屋裏熱鬧非凡,烘騰的朝氣裏沒有一絲陰霾,謝致虛與荊不勝站在屋外。

“天照大神保佑。”荊不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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