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姹紫嫣紅的花園裏,悄無聲息,所有人都踮起腳尖走路,生怕發出半點聲響驚擾了正在午休的聖人。

檐角挂的風铎也摘了,熏風裹着紗帳撲進殿內,被徐徐涼氣驅散,大殿四角都堆着冰塊,女侍們手持宮扇将冰堆的冷氣扇向那張明黃龍榻。

皇帝正在午睡。

然而不過片刻,當值的奉職便快步走出大殿,四下召集內侍聚攏:“蟬呢?蟬呢!”

內侍面面相觑。

“蟬已經驅走了呀,每日午時便要清一遍,以免攪了官家休憩。”

“嗨呀!”奉職一拍大腿,“趕緊把蟬仙請回來啊,耽誤了官家谛聽天機,你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內侍們一哄而散,各自握着網兜前去捕蟬,花園再次熱鬧起來,草叢枝頭叽叽喳喳不停。

皇帝手捧涼茶,蹲在牆角側耳傾聽,招招手,一旁侍立的奉職忙不疊跪下來膝行靠近。

“你聽。”皇帝吩咐。

奉職惶恐垂首。

“聽見了什麽?”

叽叽叽,喳喳喳——

奉職哆嗦道:“這……臣、臣聽見、聽見……蟬大仙說天機不可外漏。”

皇帝沉默了,将奉職上下打量一遍,評價道:“你這腦袋裏裝的是水麽?成天馱着累不累,朕替你卸下負擔,來人,拖出去蚊決。”

撲通一聲奉職腦袋磕地,痛哭道:“陛下,不要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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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各上來渾身覆甲的殿前司侍衛,要動手拖人,皇帝又問其中一個道:“你聽這蟬鳴,聽見了什麽?”

那侍衛也哐啷一聲跪下,甲片撲簌簌發抖,只不吭聲。

“說話。”

侍衛的聲音從頭盔底下傳來:“臣聽見……蟬鳴有條不紊,因律順時,乃四野祥和、海晏河清之兆,陛下聖明,施行仁政上達天聽。”

皇帝的表情頓時變得極其無聊,忽略了地上二人,問最後站着的那侍衛:“你聽見了什麽?”

侍衛沉默良久,最後謹慎道:“臣聽見了小孩的哭聲。”

皇帝雙掌合擊,涼茶傾了一地,道:“沒錯!朕還以為是幻聽了,果然有小孩在哭鬧,是慎兒吧?快去吧慎兒抱過來。”

腳邊兩人還跪在地上。

“把這倆智障拖出去。”

“不要啊,陛下!饒了臣吧!”奉職挂着兩條寬面淚。

那殿前司侍衛堅強地自己站起來,又将奉職拖出去,兩人在內侍的監督下互相扒光了衣服,赤條條站在檐廊下。

不多時角落裏就有飛蟲被吸引而來,繞着兩坨白花花的肉飛舞,奉職與那侍衛身上立刻就被叮咬得又腫又癢又痛。

“嗚嗚嗚……”奉職僵立着不敢動,欲哭無淚。

侍衛的英姿站立如松,即使面對夏蚊攻擊也屹立不倒。

“忍一忍吧,我有治蚊蟲叮咬的良藥,效果很好,止癢立見。”

“嗚嗚嗚,你還準備得有那種東西,難道是以前也被罰過?”

侍衛面無表情,悲涼道:“沒有,不過我已料到遲早會有這一天。”

廊下借道的人很少,這時候罰站還算不太丢人。

盡頭傳來小孩尖銳的哭鬧,奶娘抱着小殿下急匆匆趕來,身邊是一應侍從護衛。

“哎喲!”奶娘叫道,“怎麽光着身子站在外邊!看了要長針眼的!”說完捂着小殿下的眼睛速速抱進大殿。

奉職:“…………”

侍衛:“…………”

又過一會兒,有臣子神色焦急前來觐見,在檐下等待通傳。

內侍出來說:“陛下正陪小皇子玩耍,抽不開身,請範大人過了午時再來。”

那名大臣便搖搖頭走下臺階,一眼瞧見□□罰站的兩人,目露震驚:“這是怎麽回事?!”

奉職癢得渾身發抖:“回大人,臣等做錯了事正在受罰。”

大臣瞠目結舌,胡子哆哆嗦嗦,一身好涵養差點沒繃住,評價了四個字:“傷風敗俗!”

走出兩步,又回頭瞄了眼傳出小孩嬉笑的大殿。自己懷裏揣着河北帥府十萬火急的雞毛文書卻不能觐見。簡直不可理喻。

再過一盞茶功夫,殿前日晷西斜,階下衣冠博帶緩步行來一人,腰間配一把過膝長劍。

劍履上殿,國朝數萬在冊官職裏只有一人有此殊榮。

此人所過之處,內侍女官紛紛行禮。他行步入檐下,連通報也沒有,便可直入殿中,在門檻處停了一停,看向罰站的兩人,好奇道:“這又是什麽新刑罰?”

內侍回答:“陛下前日為夏日蚊蟲所苦,藥熏扇驅皆不奏效,便想出以這個這個法子,犧牲小我保全大我,是為蚊決。”

那人聽聞便露出新奇的表情,稱贊道:“陛下聖明,竟有此等好法子,說不得我回府也要試上一試。果真有效?”

“這……您看此二人身上的蚊子包,得是整個大殿的蚊子都集中到此處,才能咬出此等效果啊。”

那人拍手鼓掌:“好好好,為衆生引蚊蟲,兩位真是勞苦功高。”前袍一撩,進殿去了,留下渾身紅腫的奉職委屈巴巴欲哭無淚——能和皇帝的奇妙邏輯接上洽,不愧是你啊王相。

大殿裏涼氣四溢,地上卻鋪成一層羊毛毯,內侍示意脫靴入內,所有人都光腳踩在絨毛毯上,腳底卻也不覺得悶熱,原來是地下堆積了冰塊,冷氣絲絲浸入毯子,既柔軟舒适又涼爽宜人。

奢華若此,常為禦史臺所诟病。

滿朝只有王相一人表示理解。那些人懂什麽,他們有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經驗嗎?若是讓範卿、呂卿進得大殿,看見皇帝四肢着地趴着讓小皇子騎在自己脖子上到處爬,只怕會大驚失色高呼陛下不可失儀。

而王相只會說:

“臣前幾日得了件羽衣,乃是采撷翠鳥羽翅間最碧綠的絨毛制成,獻給陛下點綴在羊毛毯上,白中帶綠,取雪底青青之意,如騎馬馳騁雪地草原,小皇子一定會喜歡。”

谄媚恭維,奸臣行徑,王相也常被背後彈劾。時不時遇上個天災人禍,大臣們便要進言皇帝身邊有奸臣蒙蔽視聽,操縱朝綱。

那小孩還是不知事的年紀,吐着口水泡泡嘻嘻哈哈地笑。

皇帝抱着孩子站起來:“丞相來啦。”

奶娘極有眼力見地接過小皇子,皇帝與王贛一前一後步入書房。

王贛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謝溫之子謝景回,還活着。”

皇帝振袖在書桌後坐下:“來來來,吃茶。”

王相跟着喝了一口:“好茶好茶。我在江陵的布置萬無一失,還是叫謝景回毫發無傷地逃了,必是侯待昭背地裏使絆子。”

茶葉在熱水裏根本沒泡開,皇帝端着茶杯在天光下眯眼看了看,說:“好個屁,都炒糊了。那老頭,早說了眼睛不好就不要幹活,幹又幹不好,全靠朕叮囑內侍省才一直進他家茶葉。”

“哪一家的老頭?”王相疑惑道,又說,“放逐侯待昭已十年有餘,說不得他早生了異心,如今又為白馬堡之主,自以為家底豐厚,膽敢恣意妄為,如不施以懲戒,或會脫離掌控。”

皇帝道:“還能是哪個老頭,當然是江陵茶莊的曹老板。朕當年流落民間,受過他一飯之恩。貢父,世上諸般情感,糟糠之妻、貧賤之交、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知音難求、伯樂不遇,哪一種最為可貴?你說說看。”

王相沉默了。

鳥雀在瓦下築巢,翅膀胡亂撲騰,嘈雜吵鬧,卻也沒人驅趕。

朝臣皆知當今聖上愛胡言亂語、顧左右而言他,強勢如範卿,有時會扯着嗓門強行将奏折內容灌進皇帝腦子,但聰敏如王相,卻能聽懂皇帝的弦外之音。

當朝第一寵臣可不是浪得虛名。

“臣明白了,”王相說,“雪中送炭,伯樂不遇。謝溫對侯待昭有落魄時的知遇之恩,難怪他會念着舊情放過謝景回。”

皇帝喝了口茶水,吐在痰盂裏:“呸。”

王贛退出書房。

角落座屏的陰影裏,一個文袍幞帽的白面小生躬身繞到書桌前,呈上一本冊子。皇帝卻并不接過,只問:“都記了什麽?”

白面小生回答:“陛下同王相探讨茶葉好壞、人情冷暖,王相受教而歸。”

他身上穿着從四品的官服,手中握筆杆,乃是文閣待制,專職記錄天子起居日常,事無巨細全入史冊,只待百年後收入文閣封存帝王生平,留給後世作評。

屋檐下大鳥叼着蟲子歸巢,頓時鳥巢的叽哇亂叫與花園裏悶熱的蟬鳴連成一片,吵得人腦殼疼。

皇帝皺眉捏了捏睛明穴。

“雜雀不驅,冗蟬不滅,為父慈愛,知恩圖報。朕可算得上仁君?”

白面小生跪地拜伏:“陛下英明仁慈,體恤下民,史書為證,汗青留名。”

攆輿駛過臯門,宮城衛兵都認識這位腰佩明心劍的首相大人,一路放行無阻。

宮門外,王贛下攆換轎,轎裏等着一個臉上刺黥的男人。

“陛下如何說?”

“陛下體恤侯待昭知恩圖報,願意放他一馬。”

那人便不屑一笑:“婦人之仁。”

王贛看他一眼,并不如何嚴厲,卻叫那人收了聲。

“你又知道什麽。陛下當年陷入黨争,流落在外,正是歸壹莊莊主陰差陽錯之下救了他一命。陛下是顧念謝溫當年的救命之恩,才認同侯待昭放過謝景回,”王贛眼神一瞥,瞅見那人手中拿着一卷信紙,“有什麽消息?”

“郢州來信,謝景回一行大張旗鼓在白雪樓住下。”

王贛聽了,點點頭。

“怎麽辦?難道真要放過謝景回?”

王贛道:“只要他還活着,就能随時打着替父報仇的名號聚衆與侯待昭為敵。謝景回一死,就算有人想管閑事,也出師無名。侯待昭是我埋下最滿意的棋子,不可輕易動搖。謝景回必死無疑。”

“陛下那邊……”

“謝溫對陛下有恩,陛下亦對我有恩,有恩必報,正是陛下躬親示範的道理。我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為他分憂解難,有什麽問題?做奸相就要有奸相的樣子,幹一行愛一行,什麽沾上人命的勾當做不得。”

“沒問題沒為題。”那人由衷佩服道。

轎夫起轎,沿着花開如雲的錦繡禦街往丞相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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