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白雪樓裏忙成一片,樓梯形如空設,骁雲十二衛以與越關山一般的輕功上領巅飛上飛下,在荊不勝的指揮下布置戰場。
謝致虛趴在憑欄上仰着脖子看了一會兒,發現那裏并不需要自己,回頭對房裏說:“我出去轉轉?”
房間裏,奉知常正低頭搗鼓他的各式毒物,戴雙層麂皮手套,渾身包得像個重症燒傷患者,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聽到謝致虛的話。
好吧,看來這裏也不需要自己。
他之前還嘴賤質疑奉知常怎麽這麽隆重地全副武裝,結果大剌剌進去瞧見輕盈到能随呼吸沒入鼻腔的蛇膽粉、無色無味不小心能當白水喝下肚的斷腸汁、以及必須用三層紡布裏外包起來并加封蓋以防揮發到空氣中毒爛肺腑的不明藥罐,不必奉知常多言就戰戰兢兢退出來。
“我能幹些什麽?”
荊不勝路過時,謝致虛及時詢問。
荊不勝撥冗替他想了想:“雁門在外邊兒給四兄弟剃胡子,你要去嗎?”
雁門就是那個編着蠍尾辮,成天往越關山身邊湊的小孩兒,據說是骁雲衛裏年紀最小的。謝致虛走出樓前,見他手裏握着一柄彎刀,站在山壁下張嘴仰頭望着老四高高在上的頭顱。
那孩子很可愛,臉蛋有點嬰兒肥,兩條辮子搭在肩上,任誰見了都會生出些護犢的心情。
“要梯子麽?”謝致虛好心問。
雁門回頭看了謝致虛一眼,沒說話,眼尾很濃,漂亮極了。
緊接着彎刀在他手裏雜耍般旋了一圈,拖着一道尾光,整個人如急電流星,霎時沖天而起沒入老四茂密的絡腮胡裏,老四像被蚊子叮了,胡子抖了抖。
這下輪到謝致虛張大嘴巴,然而立時又把嘴閉上——他感到有一些不明物體從高空墜落。
大、大概是老四的胡茬?
果然下一刻就見數道弧月般的刀光煙火一般在老四胡子叢間綻放,明亮得晃眼,像一朵鋒利的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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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快!比自己那日與洪豹對戰時出劍還快!
老四的胡子急速抖動,接着向四面爆射出無數尖銳的短茬。胡子剃光,雁門小小的身影乍現,在空中一個鹞子翻身躲避胡茬暗器,大叫到:“暴雨梨花針?!”
謝致虛心道,老四的胡子還能當暗器使?原來這麽多年都不修剪,是三師兄刻意留的後手!
雁門平安落地,彎刀收入大腿上綁的皮套。
謝致虛給他鼓掌:“好厲害!”
雁門的臉紅了紅,有點不好意思。
謝致虛道:“你身手這樣利落,怎麽荊姑娘不給你派任務,卻讓你來剃胡子?”
雁門道:“你知道少林七羅漢陣為什麽只有七個人嗎?”
“願聞其詳。”
雁門還沒開口,頭頂一個聲音傳來:
“因為群戰的攻擊力并不随人數增長,而是在七位上達到效用最大的巅峰,多一人是畫蛇添足,少一人是功虧一篑。世上凡威力巨大的陣法都是以七人為一單位,少林七羅漢陣與武當真武七截陣都是如此。”
謝致虛擡頭,看見武理和越關山并肩坐在二樓欄杆上,晃着小腿。
雁門接過武理的話,說:“就是這樣。所以我們十二個侍衛裏,只有七個至關重要,剩下的人,一個在做飯,一個在打掃,還有一個在睡覺,我就被姐姐派來修胡子。”
再算上坐鎮指揮的荊不勝就是十二個人。
謝致虛擦汗道:“好吧,可是還有一個在睡覺是怎麽回事?”
雁門指了指道路邊上——貼着崖壁翹腿躺着一個胡服少年人,嘴裏叼一串風鈴似的藍色小花。
“他的耳朵最好使,躺地上其實不是睡覺,是在聽遠方的動靜。”
謝致虛不禁汗顏,連睡覺的都比自己有用。
雁門是個健談的少年,他倆排排坐在老四腳背上,謝致虛向雁門讨教如何出招能更快的竅門。
頭頂的聲音又插嘴:“那是因為老四将他當成蒼蠅蚊蟲,釋放出內力驅趕,雙方內力相抵,形成了一個氣障曲面,在這個曲面上出劍能獲得增益,提高速度。”
“你又知道了,”謝致虛無語擡頭,“我在問人家,沒有問你啊!”
四雙腿在頭頂欄杆外一蕩一蕩,悠哉得很,越關山捧着白雪樓掌櫃秘制的腌話梅瓷壇,武理伸手進壇裏撚着吃:“你師兄我就是個現成的武學理論大師,你不來問我,卻偏要遠水解近渴,是不是傻。”
雁門也仰起頭:“你身上半點功夫也沒有。”
“我不會功夫,卻最懂功夫,世上的功夫沒有我不能道出一二的,你在陳悵先生的燕子塢裏進修過麽?你到過曼陀山莊的琅嬛□□遍覽群書麽?看不起誰呢,小樣,”武理說完,口渴了,手一伸,“水來。”
旁邊越關山便抛給他一袋水囊。
雁門叫道:“老大!你也太給他臉了!”
謝致虛默默縮到一邊。
武理對越關山道:“你的小跟班好像很不喜歡我啊。”
越關山:“那當然,你也不看看自己坐在哪兒,我身邊通常都是他的位置。”
武理:“他這麽喜歡貼着你,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貼身侍衛?”
越關山:“非也非也,我的貼身護衛是小勝,不是他。”
武理:“那他有向荊姑娘提出做你的貼身護衛嗎?”
越關山:“據我所知,并沒有,所以每次他粘在我身邊,都得小勝分心多照看一人。”
武理點點頭:“總想貼身卻不想做護衛。這是什麽意思呢?”
越關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武理:“在乎……”
謝致虛恍然大悟:“在乎荊姑娘!”
雁門整張臉已被越關山與武理一人一把柴燒得通紅,聞言狠狠瞪着謝致虛。
謝致虛無辜道:“這有什麽不能說的麽?”
武理得了全勝,悠哉道:“沒談過情愛的人就是不懂哈,感情這事兒,如不是兩情相悅,誰先說破誰尴尬啊——哎呀快攔住他別讓他飛上來!”
越關山懷裏的話梅瓷壇脫手落下來,将雁門砸回地面。那小孩抱着沉甸甸的壇子,又氣又急,又不敢造反,只能腦袋冒蒸汽滾回了白雪樓。
謝致虛擡頭無奈道:“你欺負人家做什麽,這次骁雲衛幫了咱們這麽大的忙。”
武理一撇嘴:“你是沒看見他每次見我和老越待一起的眼神,跟看仇人似的,我差點還以為他喜歡老越來着。”
越關山不樂意了:“說什麽呢,雁門是個男孩兒。”
“男孩兒怎麽了,男孩兒就不配擁有愛情嗎……”
他倆唱雙簧氣走了雁門,現在又開始內鬥。謝致虛懶得聽下去,沿着江邊慢慢散步。
漢江多險灘峽谷,泓道狹窄,急流勇進,自古便不宜通航,往來客商都走陸路,經白雪樓中轉,荊不勝包下白雪樓,陸路卻不變更,車馬行人依舊絡繹不絕,有關白雪樓的消息便跟随四方來客不胫而走,頃刻間傳遍全城,再傳出城外。
謝致虛就在風暴的中心,坐等敵人也好盟友也罷,一徑找上門暴露在自己眼前。
胡服少年閉着眼睛,真像睡熟了,但謝致虛走到他身邊時,他不露痕跡地讓了讓。
“有什麽情況麽?”謝致虛問。
胡服少年嘴裏叼着的鈴花一動:“沒有。”
謝致虛便就此打住,過了一會兒,又問:“這花挺好看的,是路邊采的麽?”
胡服少年睜開眼,禮貌地說:“這是翠雀花,那邊山壁上長着一株。”他指給謝致虛看,上方岩石間豔麗的一簇藍,位置有些高,得使輕功才攀得上去。
“需要我幫忙麽?”胡服少年吐掉嘴裏的花莖,準備爬起來。
謝致虛那日在江邊同洪豹的奮力一戰,使他在骁雲十二衛中很受歡迎,大約是被這些功夫好又性格熱情的少年當作了同道中人。
“謝謝,不必了。”謝致虛道,請胡服少年接着躺下睡覺。
他回到二樓客房,奉知常已經忙完了,正在收拾他的瓶瓶罐罐。
謝致虛一腳邁進去,兩手背在身後,眼睛亮晶晶的,像有話要說,但見奉知常收拾物件也收拾得很專心,就閉嘴在原地呆呆杵着。
奉知常擡頭看他一眼,額上全是汗:
——傻站着沒事幹麽,去給我倒點水。
‘哦……’
茶壺涼透了,謝致虛便下樓換了溫水上來,給奉知常斟了杯茶。
‘這茶葉不行啊,我給你的碧澗露芽呢?沒帶着麽?’
奉知常忙了一天都快瘋了,暴躁道:
——誰泡呢,你看我長了第二雙手嗎!
謝致虛又只得弱弱地哦了一聲,心說那當然是我泡,看來要抽時間好好學學泡茶的手藝,那什麽,要想抓住一個人的心,必先……
他立刻住腦,不敢再想,幸而奉知常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心聲”。
‘要我幫忙嗎?’
奉知常戴着手套小心蓋好瓶蓋,分門別類裝進随身箱子,手上端得四平八穩,心中抓狂道:
——滾遠點啊,一點防護都沒有上趕着找死?
謝致虛于是落寞地垂下腦袋。
待奉知常終于裝完箱,取下面巾摘掉手套,一口灌下茶水,才得空給了謝致虛一個正眼:
——怎麽這副模樣?
只見謝致虛領口袖口都蹭得灰撲撲,像在地上滾了一圈。
——你到豬圈去睡了一覺起……
奉知常嘲諷的話還沒說完,謝致虛背在身後的雙手舉到他面前,一捧翠藍雪青的錦繡便盛滿眼底,如青山倒映下寧靜的湖色,又如深邃夜空裏未及斂去的星光,顏色新鮮美麗得驚人。
奉知常怔了怔,又看看謝致虛衣襟上沾的土屑。
‘路邊采的野花,’謝致虛笑道,小心地瞧奉知常面色,“喜歡嗎?”
翠雀花擁入奉知常情緒淺淡的瞳孔,點燃一片翠藍的火焰,他薄唇抿成一線,瞧了許久,久得謝致虛都有些緊張,才說:
——去找個花瓶插上。
這個念頭輕飄飄落在謝致虛心間,令他頓時有些雀躍。
這捧花束最後擺在了裏間的窗臺上,正對卧榻,睜眼就能瞧見。
謝致虛欣賞了半天,對奉知常說:‘你選的位置真好看。’
兩人坐在窗臺前,同前日商議對策時一模一樣的場景,只是窗框的景色裏多了捧鮮活的藍花。
——不要怕,萬事有我。
這話的性格着實不像他二師兄,謝致虛都有些驚訝,但奉知常說得認真。他手背動了動,最後挨過去輕輕蹭了下奉知常的手背:
‘你在,我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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