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寅時入夜,是人一天中最疲倦的時刻,此時就算在床邊敲鑼打鼓也叫不醒睡夢中人。
謝致虛坐在樓梯上,荊不勝走到他身邊:“你精神頭挺不錯。”
樓裏燈火全數熄滅,只有重重陰雲後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堂桌椅輪廓。
“你不也是。”謝致虛讓出半截階梯,請荊不勝也坐下。
“我不一樣,”荊不勝說,“我是骁雲十二衛的頭腦。頭腦要時刻保持清醒。”
荊不勝的一襲黑裙幾乎融入夜色,語氣幽遠得像從冥界飄來。謝致虛還從來不知道荊不勝的功夫深淺,不過她能統領骁雲衛,想必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借着深夜絕無人偷聽的機會,謝致虛問出了他心中的好奇:“越兄的護衛都是怎麽選出來的呢?年紀這麽小。”
荊不勝道:“都是撿回來的哦。”
“……哈?”
“都是家主在外游玩時撿回來的,”荊不勝道,“在雁門關撿回來的就叫雁門,在寧武關撿回來的就叫寧武。從小跟着少主一起習武,同吃同住,同生共死。”
謝致虛不知該做何表情。原來越關山閑不住愛亂跑的性格是繼承自父親。
“那你呢?”
“我?”荊不勝笑了笑,“我是家主和撿回來的女人生的。”
她的臉藏在陰影裏,瞳孔缺乏光澤:“我母親是東瀛人,随船商登上中原大陸,逃命到荊門,一門心思愛上了那個救了她性命的男人,寧願做妾做通房丫頭也要留在家主身邊。族裏女人們都看不起她,如果不是後來我做了少主的護衛,她可能早就在那間誰也不願涉足的偏房裏孤寂死去了。”
見謝致虛一副不忍耳聞的模樣,荊不勝笑道:“現在好多了,現在我和母親是越家的下屬,不是姬妾。”
謝致虛心道,怎麽搞的,我怎麽開啓了這麽沉重的話題,連忙說:“是啊,現在這樣挺好的,你是骁雲衛的頭領,越兄也很敬重你,漂亮又可靠,很多人喜歡你呢,那個成天跟在你身邊叫雁門的孩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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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彎月刀光唰然劈向謝致虛面門。
“哇哇哇!你怎麽也在!”謝致虛連滾帶爬避讓開這充滿殺機的一招。
雁門身姿靈活地從房梁上撲下來,滿臉通紅眉頭倒豎,又氣又羞,落地就要緊追不舍,被荊不勝攔住:“好了,你做什麽。”
雁門大叫:“你不仗義!你出賣我!”
謝致虛道:“雁門兄!夜路無鬼,人心有鬼,你又怎知我說的喜歡是什麽喜歡?”
荊不勝疑惑:“什麽喜歡?”
雁門道:“姐姐你別聽他胡——嗚嗚嗚——”話音未落被荊不勝一把捂住嘴,後腦勺陷在荊不勝胸口,昏暗中隐約能看見他頭頂冒出的蒸汽。
噓——荊不勝食指靠在唇邊,示意謝致虛。謝致虛也聽見了,大堂入口傳來踢落碎石的動靜。
有全身裹進夜行衣的盜賊深夜潛入白雪樓,弓腰駝背,鬼鬼祟祟穿過滿堂食桌,行動異常靈敏,竟沒有碰到桌椅分毫。
謝致虛對荊不勝比口型——是小偷嗎?
荊不勝搖搖頭,不知是否定,還是夜幕裏看不清楚謝致虛說了什麽。
謝致虛便沒有再問,一手按在清淨天上,往大堂探看,月光在那盜賊爪尖反射出一點利光——是兵器!
那點利光瞬間抽長,盜賊剛将鋼爪亮出,前方食桌便驟然爆開,木屑散花裏飛出一柄長劍,兩道兵刃架在一起,謝致虛這才看清那是一柄中正筆直的唐刀、刀身足有三尺長,被骁雲衛雙手握住。
短兵相接,那盜賊正要變換招式,突然從天而降一道黑影如鷹隼撲食,铿然砍下了他的腦袋。
腦袋渾圓地在地板上滾了兩圈,大堂四面同時有黑衣人破窗而入,然而半截身子還在窗外,早已埋伏好的鍘刀手便将他們攔腰斬成兩半。
“走,去收割人頭。”荊不勝優雅地撫平裙裾,腳尖一點憑欄,飛身向大堂中央指揮戰局,雁門追随在她身邊,襲向荊不勝的黑衣人都被他以比鍘刀更利落的手法切得血濺當場。
那些黑衣人的殘軀俱是骨瘦如柴、四肢較短,同之前謝致虛在樹林裏遇見的像是同一批。
豺狼。
不,準确的說只有豺,狼還沒有出現。
看來先到場的确實是敵人。謝致虛匆匆往三樓走,不知有沒有漏掉的殺手潛入了三樓住房。雁門不知怎得又追上來:“跟我來!”
他拽着謝致虛往樓外走。
“去哪兒?你怎麽在這兒,荊姑娘那邊不管了?”謝致虛跟着走了兩步就停下。
雁門來不及解釋,只說:“就是她要我帶你走,現在敵人全往白雪樓來,你待在這裏不安全!”
樓外漆黑一片,只有漢江水像一匹銀絲織錦,波光粼粼地嵌在崇山峻嶺間。
絕巘怪樹嶙峋,遮天蔽月的深林生在懸崖之上。雁門抓着橫突的枝桠,猿猴似地約上岩壁,朝謝致虛招手:“快!”
謝致虛仰頭看了看高不可攀的懸崖,又看看雁門紮着兩條辮子的腦袋,月輝灑在雁門頭頂。
“我不會輕功。”謝致虛說。
雁門一瞬間的神情十分意外,繼而馬上道:“上面有一條小路,不必攀援,你跟我來。”
崖壁生的古木樹冠後果然有一條窄路斜斜鑲進岩石裏,勉強能分辨出人工開鑿的痕跡,久遠到不知是那個年代的産物。真虧了雁門能發現這種古跡,也不知将這片地皮踩得有多熟。
順着小路爬上懸崖,進入樹林邊緣,謝致虛就不走了。
雁門催促他:“前面有一個避難的木屋,到那裏就沒事了。”
謝致虛問:“在哪裏?還有多遠?”
雁門給他指了個方向:“一直走到一處山坳,不遠了。”
謝致虛點點頭,看着雁門。那孩子一臉莫名其妙。
“千面怪趙峰?還是別的什麽人易容?”謝致虛将雁門臉上輕微的肌肉抽搐全部納入眼中,了然道,“果然是趙峰,我師兄竟然沒毒死你,叫你僥幸逃了一命。”
稀疏的光影下,那張兩頰圓潤的孩子面孔流露出陰冷神色,像只老辣的禿鹫,在不祥的夜色裏尋覓腐屍,眼神勾住謝致虛。
開口就變了個聲音:“謝少爺果然機敏,你是怎麽發現的?”
謝致虛十分無語:“你當我傻啊,人雁門是蠍尾辮,你紮一羊角辮也敢來濫竽充數。”
趙峰頂着雁門的臉,嘴角直抽抽,厲聲道:“易容是我一生的事業!不要侮辱我!蠍尾辮和羊角辮到底有什麽區別!”
謝致虛道:“區別大了!你才是不要侮辱別人發型設計了好嗎!看劍!”
這一劍謝致虛做了保留,沒有催動內勁,以防樹林中潛藏有埋伏。盡管據他分析,真正的埋伏地點應該是趙峰口中,山坳處的木屋。
然而這沒有內勁的一劍,趙峰也躲得很勉強,兩人飛速拆了幾招,趙峰支持不住,抽出百變披風抖開當作盾牌,陰恻恻道:“識破又如何,你人在此處,還能有誰來救你?”
即使不用內力,謝致虛的手勁也很大,劍速飛快,削去趙峰披風一角,激得他嗷嗚跳腳。
“第一,”謝致虛道,“你看我倆誰更需要人來救?”
清淨天如一道閃電劈過,将趙峰連人帶鬥篷釘在樹幹上。
“第二,”謝致虛食指朝下指了指,“眼睛還好使麽?”
趙峰肩膀被釘穿,血流如注,渾身痛得發抖,連帶披風裏各式各樣來不及施展的暗器也乒呤乓啷亂響。他順着謝致虛手指下看,臉色瞬間煞白——
只見草地裏勾出一條月色下閃閃發光的磷線,沿着山壁一路攀進樹林,終點收攏在謝致虛腰間懸挂的錦囊。
“啊!”趙峰凄厲長嘯,口中舌頭一擡,射出一道黑芒。
幸而謝致虛早有準備,抽回清淨天提劍一格,将黑芒擊飛,半空中那東西便炸開一團紫霧,色彩濃麗得一看就有毒。
趙峰捂着肩膀從樹幹上掉下來,要逃,被謝致虛一腳踹翻踩住。
“你受傷了?”謝致虛問。樹林裏打那一場,趙峰還不至于這樣弱。但他心念電轉,立刻就明白了,趙峰并沒有解了奉知常的春風柳葉剪刀毒,毒素沉入肺腑,不斷消耗生命,他早已是強弩之末。
謝致虛:“搞得這麽慘還來替主子賣命,你們衙門待遇不行啊。”
趙峰怨毒道:“謝景回,今日機要處盡皆出動要拿你性命,你躲得過三更躲不過五更,我在黃泉路上等着你!啊——”他痛苦慘叫,滿頭冷汗涔涔。
清淨天插在趙峰欲偷襲的小腿上,他的靴尖冒出一截銳器。
謝致虛面無表情,将清淨天□□,比在趙峰喉間。
事已至此,趙峰心知自己必死無疑,慘然一笑,露出已被毒素侵蝕得漆黑的牙龈:“你敢不敢往前走,侯大人就在山坳裏等着你!謝景回,你沒有膽子,你只敢龜縮在別人身後,等侯大人将你們一網打盡,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謝致虛收回清淨天,拿衣袖擦去劍鋒的血跡。劍刃上幾個豁口已在數次激戰中變得顯眼,這把劍本也不是什麽神兵利器,謝致虛手指撫過裂痕,月光在殘劍上映出自己沉默的眉眼。
東邊見殘月,西邊見圓月。一個人也可以這樣,有人見他好,有人見他壞。
朔日思得果,望日又反悔。世人常常便是如此,搖擺不定。
二哥,你說是麽?
沒有人回答。
謝致虛解下腰間錦囊,丢在趙峰的屍體旁邊,黑色草葉在幽邃的林間鋪出一條通往陷阱的道路,謝致虛一腳踏上去,殺氣從他身上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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