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晚上謝致虛胃口不好,腹腔隐痛陣陣,沒有吃到幾口飯,一個人在樓上客房躺着,聽樓下如同舉行宴會般熱鬧的動靜。
人聲漸息後,武理上來給他灌藥。
“很熱嗎?”武理掀起衣服,看他腹部纏的一圈繃帶都有些濡濕了。
“熱死了。”謝致虛有氣無力地說。
武理就幫他将外衣脫下。
喝過藥後躺了幾息,翻來覆去睡不着,謝致虛側頭對着另一張榻上武理的後背說:“能幫我把繃帶拆了嗎?”
武理沒有回答。
看來是已經睡着了。
夜風淌進半敞的窗隙,謝致虛在絲絲涼意裏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肚裏大概是有根經脈連着腦袋,太陽穴一陣漲似一陣,攪人清夢。清醒的夜晚,客棧裏每一寸角落的聲息都被放大,守夜的骁雲衛在房梁上打了個哈欠,镖師們将酒菜帶回房間進入宵夜時間,越關山則已經睡下了,熱得吭哧吭哧吐舌頭,後院裏老四大概還醒着,沒聽見他沉悶的呼嚕。
奉知常呢?
謝致虛想起自己為數不多和奉知常同住一屋的經歷。奉知常做什麽事都安安靜靜的,不經意就能消失在別人的注意裏。
房門門軸發出一聲細微響動,下一刻被輕手輕腳推開。
謝致虛正要睜眼坐起來,看是誰這時候來,突然心中靈光一現,又閉眼躺了回去。
果然就聽見轉輪咕嚕咕嚕往裏間來。
他強忍着不讓眼珠在眼皮下明顯地亂轉。輪椅在立屏邊上聽了一會兒,像在确認裏面的人是否睡熟了,才悄然滑到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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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添了一縷熟悉的熏香。
太好了,幸好沒有拆繃帶,謝致虛心想。他感到繃帶之下腹部正緊張地收縮。
一點不同于涼夜的冷意透過繃帶,落在他腹部,又輕飄飄擴大,印出手掌的痕跡。那只手在他腹部摸來摸去,按到傷患處,清晰的刺痛傳進謝致虛大腦。
怎麽辦,我是要忍着還是痛得醒過來?謝致虛邏輯井然地飛速思考:萬一他是在試探我怎麽辦?不,這個痛覺就算是半死不活的人也該痛醒了吧!
雖然想了很多,事實上只有一瞬間,謝致虛就在“睡夢中”不舒服地呓語。
那只手便停在摸到的傷患處,拿出一把剪子之類的工具,沿着邊緣裁開繃帶。
有煙花在謝致虛心底炸開。
他來給我治傷?
雖然白天愛搭不理,夜深人靜時卻悄悄來給我治傷!
那只手頓了頓,似乎有些疑惑,視線落到謝致虛臉上,探究半天,最後只當他是做了什麽美夢,手上工作不停,在榻邊翻開工具,點燃火寸條,抽出銀針在火苗上燎了燎。
灼熱的針尖挨上皮膚時,謝致虛的感知已經全被□□的中腹上指尖冰涼的觸感奪走。呼吸驟然貼近,頓時叫謝致虛體內生出兩股熱流,一股直往面上熱騰騰地來,一股直往下身火辣辣地去。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
慶幸他身上還搭着半條遮羞毯,才叫施針的人毫無察覺。
尖銳的針刺都變相成了一種刺激,謝致虛生生扛到紮針結束,那縷熏香要離他而去,才熱血上頭想也不想就長臂一撈,抓到了一只手腕。
他睜眼坐起來,看見火苗熄滅後夜色裏奉知常那張被暮光洗練得透白的臉,睫翅細密低垂,掩住并不如何驚訝的雙眼。
謝致虛無聲地笑了笑,抓着奉知常的手使勁,将人帶向自己。奉知常這才吃了一驚,掙紮起來。
武理翻了個身。
對峙中的兩人同時僵住。
武理又翻了回去。
奉知常瞪着謝致虛,眼中慌亂多于警告,手腕間的力道卻越來越大。謝致虛從沒在他面前表現過這樣強勢的一面,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孔在連日械鬥裏添了未消的疤痕,充滿了令人不安的侵略性。
空着的手迅速推動輪椅離開床榻,卻連人帶椅來了個天翻地轉。謝致虛像頭敏捷的豹子從傷榻上蹿起來,輪椅側翻落地的剎那被謝致虛腳尖一緩,下一刻奉知常已經倒在了謝致虛的榻上,雙手被固定在頭頂,身上伏着一只精力旺盛的小豹子。
小豹子耳尖通紅,笑容羞澀,嘴唇貼在他耳根,無聲地呢喃:
二哥,救救我……
炙熱的呼吸順着脖頸攀上下巴,噴灑在奉知常緊繃的唇角,溫熱水汽将唇角染得妃紅明豔。奉知常眼裏出現一抹晶瑩的水光,他閉上眼,嘴唇微啓——身上的重量壓下來。
“不。”
氣音吐出齒間,冷靜得像迎面一計重錘。謝致虛緩緩坐直身,喉間抵着獠牙,黑鱗蛇盤踞在奉知常胸口,蛇頭高高昂起,瞳孔已經豎了起來。
滾下去。
奉知常緊盯着謝致虛,神色淩厲。黑鱗蛇釋放出危險信號。
謝致虛松開他的手,看着他坐起來,兩腿垂在床邊,胸膛起伏。沉默了好一陣,謝致虛才想起把輪椅扶起來,伸手給奉知常,卻被他無視,自己支撐着坐回去,推着往房門去。
謝致虛看着他的背影,手剛一動,黑鱗蛇就冒出奉知常肩頭,吐出蛇信。
“……”
房門合攏。
謝致虛沉默着原地杵了一會兒,才頹然倒回榻上。
“搞砸了……”他郁悶地用毯子蒙住腦袋。
二哥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你嘴上說的喜歡和心裏想的喜歡是一回事嗎?”呂惠說,“要單純說喜歡,大家朝夕相對的,誰還能不喜歡誰?就算尹之整天嗆我,心裏也是喜歡我這個師兄的,是不是尹之?”
舒尹之抱着為車隊趕路儲備的飲用水從旁路過,露出一臉牙齒被酸倒的模樣。
“可是你想要的喜歡是情愛,這世上就算男女之情都要三推四請,何況你喜歡的還是同門師兄,多被拒絕幾次就習慣啦。”
呂惠沾了傷員的光,得以和謝致虛并肩趴在樓梯口看樓下車隊的人來來往往準備下一段行程所需的物資。
謝致虛側目看着呂惠:“怎麽好像你很熟練一樣?”
呂惠卻道:“我才是奇怪呢,你一世家出身的小少爺,怎麽這麽自然就接受了自己喜歡男子的事?難道是天生的?”
“我怎麽知道,以前又沒有喜歡過什麽人,”謝致虛低頭晃晃在手中的藥碗,又想了想,“我有個兄長就喜歡男子,我……見過他和情人的相處。”
“哦,”呂惠了然地點點頭,繼而又突然震驚道,“你該不會偷看了人家的卧榻秘事吧!”
噗——一口藥還沒咽下全噴了出去。
一樓荊不勝正從底下經過,身手極其敏捷地一閃,快到謝致虛都沒看清她的動作。
荊不勝的目光從腳邊一灘從天而降的不明藥液移到二樓憑欄。
謝致虛寒毛悚然一驚。
“不喝光藥就把你吊起來鞭三百哦。”荊不勝和藹一笑,搖着骨扇走了。
一看身邊,早不見了呂惠身影,正蹲在欄杆後躲起來瑟瑟發抖:“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的女人。”
謝致虛:“…………”
二樓一間房門打開,奉知常推着輪椅出來。
毒老怪像在他身上長了一只眼睛,奉知常一出現,他也蹦蹦跳跳地現身,緊追在奉知常身後。
“喂喂奉二,老友重逢別不理我嘛!”
“來,你看看我身上的繃帶,是我在網羅天下奇書的涼州大雲寺鑽研出的最新款。其中用料很講究,邏輯很獨特,足以謂之百毒不侵。你試試看能不能破解!”
“來嘛你試一試嘛!”
“生死不論,分出勝負為止!”
奉知常黑着臉,氣場冷然,表情臭得簡直可以用“找死自己從樓上跳下去不要來煩我”來形容。
謝致虛左看右看,不見那個唐門護衛,只好自己扯着嗓子喊道:“毒先生,毒先生!”
正要撲到奉知常眼前送死的毒老怪看過來。
奉知常卻避開了和謝致虛對視。
“怎麽,小子!”
“毒先生,你給我的藥是不是有問題啊,我喝了之後有點不對勁,你能來看看嗎?”
毒老怪不悅:“沒看我這兒有事啊。”
謝致虛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哎喲好痛好痛!”呂惠誇張地跪在他邊上:“小謝兄弟,你不要死啊!”
毒老怪:“…………”
奉知常:“…………”
毒老怪搔搔頭,只好先過去瞧瞧。
倒在地上的謝致虛眯起眼睛,看見奉知常在毒老怪身後下了樓,離開前給了他一個隐晦的眼神,離得太遠沒看清什麽意思。
“怎麽個不對勁法?”毒老怪蹲下來問。
謝致虛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沒有哪裏不對勁,麻煩您了毒先生。”
毒老怪渾身肉眼可見得簌簌發抖,繃帶下的怪物發出怒吼:“你有病啊!”
“我是有病啊。”謝致虛誠懇道。
毒老怪一回頭已經找不到奉知常的影子了,氣得雙手抱頭原地打轉,又不好把他家少主的好兄弟當場毒死,只能灰溜溜走了。
呂惠和謝致虛默契一擊掌:“很上道嘛小謝兄弟,果然在求偶對象面前獻殷勤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謝致虛被他說得噎住:“不我本意也不是……呃……”
呂惠一臉“我說的有什麽問題?”:“對啊,這不是本意,是本能啊。”
“…………随便你怎麽說吧。”
“不過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吧,小呂兄弟,”謝致虛奇道,“聽上去很有經驗的樣子。”
呂惠沖他咧嘴一笑:“你要是在三千弟子裏只有尹之一個女孩子的宗門待上十數年,就不會對這種事大驚小怪了。”
“走啊,帶你去我們皇人嶺長長見識。”他攬着謝致虛肩膀下樓去,車隊已經準備好在夏日清晨的微風裏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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