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縧火劍(上)

天宮大殿上,金黃色案桌上不見人影,卻見着兩只小毫在一本冊子上,各占一頁,揮灑筆墨,紀錄大殿上的每一字一句。錄事簿三個大字貼在藍色的書皮上,此簿乃為兩界一輪月一回朝會所用,凡紀錄上的字句,兩界皆能看見,一頁為天宮朝會所言,另一頁自然是地獄門朝會紀錄。由於一輪月的朝會紀錄皆會被彼此探究,久了兩界也不會在這月辦一回的朝會上,大放厥詞,說話多有保留。

可今日,卻被那老實質樸的天引也打破了以往的慣例。

「父皇,那大将傷了凡人,卻不禀報,這等大将,天庭不能用!」

「大皇子……」一旁仙人趕緊出聲阻擋他多說。

天界大将傷凡人,破天地約守,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得掩蓋了事,卻被傻愣愣的天引無意中說溜了嘴。

「你說什!」天神緊握拳頭,話語間已有警告的意味。

「……父皇,這可是破壞規定啊!就這麽了事,被地獄門知道了,豈不……」天引說得大聲,就用着他老實質樸的嗓音,在大殿上逐字逐字地說得分明。

「住嘴!」天神一掌拍像案桌上,發出巨響。

他腦門露出青筋,跳動的血脈,發紅的雙瞳,瞄了眼一旁的錄事簿上的小毫,小毫揮灑筆墨将每句都記上。

蠢!他這個愚蠢至極的孩兒!

天引一臉驚吓,趕緊低頭,跪趴於大殿之上,他斂下眼,眼裏流動光流,能知情知愛的自己,也看清了父皇幼稚的慾望,欲統掌三界,一手掌大權,卻将藍影逼向死路,輕蔑生命,偏頗天界大将。三界,真由此等自私、眼界狹隘之主掌管,實乃不幸。

他微擡眼看了眼錄事簿,地獄門已經知曉此事,尊王也立即對此下文,籲令天界懲處大将,也下了文令說上鬼後誤殺天玺,有錯在先,一命還一命,地獄門可以不計較天神私下處懲,反問了天庭,是否也能退一步,維持兩界和諧。

天神一見錄事簿提問,單掌一揮,拍掉了錄事簿,再次震怒。

「好一個不計較!真的是好一個不計較!」捂上胸口,側頭瞪向天牧,問上一句:「你說。這事該如何。」

天牧一凜,吞了口口沫,袖子裏交握的雙手,發抖,顫得厲害。

「兒……兒……以為……」看了眼天引,見他冷眼看着自己,趕緊別過頭,一陣胡言亂語:「兒臣以為父皇已下誅殺令……追殺藍影……這便……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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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一頓,一個踉跄跌坐於大座之上,瞪大雙瞳看着天牧。

「天玺乃為保護藍影所傷……兒臣以為……誅殺他一人……」

天神再次拍掌,一掌打碎了案桌上的茶杯。

「閉嘴!孽子!叛臣!你這厮……你這厮!」怒氣更甚,将桌上茶杯擲出。

天引誤說大将傷凡人之事,乃是他本性純直,有話直說,況且處理一名傷了凡人的大将,於天庭根本無所謂。而天牧本性機靈,天資聰穎,今日卻在兩界朝會,提起他對凡人韓凜所下之誅殺令,這不就擺明了,讓自己這天神,得自己懲處自己,顏面掃進,甚至影響天界權威!

他眯眼緊盯着天牧,就想看清他是否已沖破元神,動了不該動的念想,抿唇沈默,心裏起了疑窦。

他冷眼看着天牧,懷疑他,有了謀奪天神之位的歹念。

「凡人韓凜乃為殺害神子天玺的罪人,此令已出,各神衆仙,先活捉審盤,再下罪例。天牧……不,天引,此事由你掌權,活捉韓凜。」

「是!」殿堂下天引一聲回喊,喊得铿锵有力。

事,成了一半。

他低頭眼尾微微彎起,再擡頭又是那臉老實樣,走向天牧,一臉好大哥的模樣,伸手欲拉上天牧,卻被他拍開。

天牧低着頭,一副狼狽膽小的模樣,他害怕天引的那雙眼瞳。

「不要靠近我!」倉惶地跑出大殿。

殿上仙神紛紛望去,每人你一句,我一言,都說着天牧去了一趟地獄門後膽都給吓破了,終日都躲在自己的宮裏昏昏沈沈,胡言亂語。

天神眯眼,面上的沈默更顯陰郁。

天引倒是開口了。

「各位,我這三弟身子不爽,才……才待在宮裏,絕非你們說的吓破膽。」好意的說明,老實的模樣,卻讓大臣們一遍倒向他,說他心善肚量大。

除天牧,攏大臣,奪大位。

他自是臉紅故作謙虛,還故意絆了腳跟裝純樸,搔搔頭,将心思藏在這些表面之下,拱手後緩步踏出大殿,走回宮府,府中天兵雙手呈上一方盒,說是一小草精撿着的,盒子上還寫着天引的名字,才讓送回。天引先是一愣,卻見着木盒上刻着一座小橋,寫着奈字,勾起一抹笑。

「打賞小草精,這盒子,本神子找得急了!」

他将木盒抱回房中,手撫上木盒小橋,單挑一側眉頭。

鬼剎羅君給的?

打開盒蓋,微微一愣後,勾起嘴角,再次阖上木蓋,單手一揮,蓋上金光粉,藏於桌下。

有意思。

木盒裏躺着一紙冒着火光的金符——火麒麟。

***

三人夜奔,收起魔力,如凡人一般踩泥踏土,翻山越嶺,連着一個輪月,也沒什麽小仙小靈纏上他們,三人便一路走走停停,也算過上了一段凡人日常的小日子。

這一輪月中,冬雪漸融,化為一攤春水,江北的樹枝上也開始冒出春芽,偶有春雪降落,落在梅梢,又是一抹含苞待放的冰晶花苞,凝結一片美景。

「停停停!」韓凜拍着抱着自己的列冷焰。

他跳下,撥開被冰霜凝結的小草,摘了兩朵小紅花,又拿出小木片,緊緊地将他們攥在手心上,起身伸手,等着列冷焰抱上自己。

「好了。你可以抱我了。」

列冷焰捏上他的臉:「就讓你使喚!就讓你使喚!」

他看似捏得狠,嘴角卻是笑彎的弧度,見到韓凜有精神,他比誰都還要開心,故意問他小紅花給誰,聽了是給天玺,抿直嘴角啧了一聲,再次聽見韓凜咯咯咯地笑聲,單手一把扛上韓凜,故意奔跑一陣,鬧鬧韓凜。

韓凜果真哇哇大叫,卻不時地笑出聲,末了還讓他再跑一段路。

「好了!好了!換我扛你!這可好玩了!」跳下泥地,卷起鬥篷,拍拍自己的小胳膊。

列冷焰啊地一聲,一旁幻化成狐型的白清雪也噗差一聲,悠悠地越過他們倆,漫步走在樹林小徑之中,在不遠山坡高處停下,晃着狐貍尾巴等着他們倆。

韓凜雙手抱上他的大腿,使勁地想扛上列冷焰。

他忙得滿頭大汗,也不見列冷焰動上一分,坐在一旁喘氣指着他。

「你使詐!」

列冷焰輕笑:「我能使什詐!」

「否則,否則我怎地搬不動你!」

列冷焰揉上他的頭,說着他怎地不看看自己的胳膊,韓凜是一整個不服,咬上列冷焰的胳膊,很乾脆地耍賴。

白清雪在高處晃着尾巴看着他們倆打鬧,嘴角微微彎起,享受片刻平凡的嬉鬧。現在的師祖,像個孩子,和兩千多年前的自己相仿,他眯着眼,任春風吹撫,似有那麽一瞬,聽着韓凜的笑聲,仿若自己也回到以往那段快樂的時光。

「清雪!清雪!」

白清雪睜眼,眼瞳裏映着韓凜緊張的臉蛋。

「怎麽?」狐貍嘴邊的黑線拉起一抹笑。

韓凜松了口氣,抱上他毛茸茸的頸項:「你最近時常如此,總是眯着眼打盹。」

他小手摸上狐臉,順着他眉宇間的骨痕撫摸,擔心地看着白清雪,小嘴說着昔日老祖母仙逝之前也是這般疲憊,自己也擔心他。

「你真要有個不舒服,便告訴我,嗯?」

白清雪一愣,胡嘴再次挂着笑容。

「我是狐,不是脆弱的凡人。」眯着眼,假寐。

他只是倦了。

倦世了。

世間仿若只剩下他一只雪狐,再也沒有雪狐相伴,昔日雪狐的傲氣與皇貴都成了一場夢,想到這,便讓他心痛得發倦。

韓凜像是和列冷焰鬧累了,自顧自地坐在他身側休息,将整個身子趴在他白雪長毛的柔軟之中。

「我說你就這麽跟……我們就這麽一路往北,如何?」小手順着那一身白毛。

白清雪聽了一頓,遲遲不應。

「還是……你另有打算?」韓凜問上一句,小眉頭緊張地擰緊。

白清雪猶豫後搖頭。

這世上彷佛只剩下他一只雪狐,他還能有什麽打算。

韓凜開心地歡呼,抱上他,順手理了理他的毛發,和白清雪話家常,原本說着江北好吃的捏糖人,說上捏糖人便說到了隔壁賣鐵器的大爺,說到了鐵器,又提起了雪狐所化的冰刃,不知為何又說上了自己的爹也有一把寶劍。

「……我爹那個假道士,對那把劍珍惜得很,直管那把劍叫縧火劍。」

「縧火劍?」

韓凜嗯嗯兩聲,用兩手拉出了一段長度,說着就是這般長。

「不過那把劍上,寫的可是麒麟文,就寫着縧火劍。」說着字就刻在劍身。

白清雪一愣,抿唇後才問:「可是一把發鏽的破劍,看起來毫不起眼?那刀柄還塗着紫色油墨?」

列冷焰看了白清雪一眼,只覺得有蹊跷。

韓家,千年以來一直都是默默無名,卻擁有一把刻着麒麟文的縧火劍?

韓凜點點頭:「便是那把!你見過?」

列冷焰也看向他,等着他的回應。

麒麟文,為師祖所創,擁有五行麒麟之能的褚家能識得,可那韓家,又是為何?

白清雪擰眉,沒有回應。

韓凜見了他沈默,等也等不到答案,招招手又喊了列冷焰。

「列,你過來。」又是那般爺們的使喚語調,自然也換來列冷焰捏臉般的寵溺教訓。

兩人一來一回的打情罵俏,鬧不夠便躲在一旁大樹後,玩上你摸一回,我親一下的游戲,頗有新婚小夫夫的甜蜜模樣,偶爾細聲談話,偶爾爆笑,再偶爾親昵的靜谧,旋然忘了縧火劍這事。

白清雪始終擰着眉頭,斂下眼,無法平靜,起身踏出前足,走了兩步,再旋身,看着大樹後的兩人。

「縧火劍……不是被我……」給折了!

師祖……

你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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