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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武安侯”三個字,柳萋萋不由得怔忪了片刻,驟然想起幾天前,沈韞玉自宴上歸來,因不勝酒力,吐了一地的事兒。

那晚,他參加的便是武安侯孟松洵的凱旋宴。

京城中何人不知這位擊退碩國大軍,勇奪三城的大英雄。

聽聞先前他自西南邊塞凱旋,京城萬人空巷,都來圍觀大軍進城的盛況。連今日她上街去采買香材時,還能聽見有百姓在議論武安侯那日身着銀灰盔甲,騎在大軍最前頭威風凜凜的模樣。

武安侯孟松洵的曾祖父是大徴的開國功臣,因功績顯赫,爵位世襲罔替。武安侯府世代忠良,孟松洵的祖父與兄長都是為國捐軀,馬革裹屍而還。

然孟松洵雖二十有七,但因着十六歲便接替戰死的兄長鎮守邊關,至今未定下親事,難不成……

“難不成此回品香宴是為替武安侯相看?”柳萋萋疑惑道,“可既是如此,為何不将宴會辦在武安侯府,而去了凜陽侯府呢?”

“聽說是武安侯的寡嫂,孟大奶奶不願宣揚此事,想暗中相看,好借此看清楚各家貴女的品性,正好武安侯府與凜陽侯府交好,便借了地方。”秋畫笑道,“可姐姐也曉得,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凜陽侯夫人身側的婢女漏了嘴,如今,不少要去參宴的人家都得知了消息。”

秋畫說着,驀然好奇地看向她:“诶,姐姐,你猜猜,到最後會是哪家姑娘那麽命好,做這武安侯夫人啊。”

柳萋萋見她面露豔羨,擡手在她鼻梁上輕輕刮了刮,“是誰都好,左右不會是你我,那些世家貴族的事兒,離我們實在遠了些,我只曉得你若再不将東西拿回去,小心受了罰。”

秋畫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她拿起桌上的錦盒,臨到門前又轉頭看過來,遲疑半晌道:“姐姐,夫人折騰你的事兒,要不……你同二爺說說。”

柳萋萋聞言怔了片刻,搖搖頭,自嘲一笑道:“罷了,他不會信我的。”

她很清楚,在沈韞玉眼裏,她在沈家的日子過得再舒坦不過,只怕不消她說完,他便在心中認定她是在生事,反是讓他多厭惡她幾分。

何況沈韞玉重孝,哪怕真的得知真相,怕也只會維護他母親,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秋畫見她面露苦澀,微微啓唇,卻不知說什麽,末了,只笑道:“昨日,姑娘賞了我些好吃的饴糖,我還留着呢,今兒忘了帶來,明日姐姐來雲曦苑,我再拿給姐姐吃。”

“好。”柳萋萋點頭道,“那你可得留好了,別等到明日,你一人都給偷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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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會呢。”

秋畫笑着推門而出,柳萋萋将她送到了院門口,看着她走遠後,又去了另一個方向的沈府廚房,随便吃了些。

再回竹韌居時,天色已暗,唯幾個婢子住的倒座房和正屋書房還亮着燈。

沈韞玉不喜人貼身伺候,故而院裏的婢子做的都不過是些灑掃之類的活計,也不必守夜,早早便睡下了。

初初住到東廂時,柳萋萋曾天真地以為,自己和她們是不一樣的,可後來,她便清醒了。

她和那些婢子沒什麽不同,甚至于更卑賤,沈老太太縱然對她好,可未必将她當個人看,在她眼裏,她就像是廟裏求的平安符,門上懸挂的桃木劍,至多不過是給沈韞玉擋災避禍的玩意兒罷了。

既是玩意兒,便不該有太多的奢望。

柳萋萋只往正屋的方向瞥了一眼,便燒火洗漱,灌了湯婆子捂暖被窩後倒頭睡下。

毫不例外,是夜,她又做起了夢。

只是這日的夢比先前更清晰一些,她似乎身處在一個屋舍裏,屋外嘈雜混亂,伴随着尖叫和兵刃交接的聲響,令人心驚肉跳。一個女子緊緊地抱着她,口中不住地喃喃,似乎在說什麽“對不起……娘對不起你們……”

柳萋萋醒來時,隐隐有天光自窗棂間透進來,她這夜雖未被吓醒,可枕上涼涼的,竟是被淚濕了。想起夢中的情形,不知為何,胸口滞悶難受得厲害。

她也不清楚這是否是她幼時的記憶,因五歲前的事她統統記不得了,可縱然她阿娘去世得早,但她的聲兒她還隐約有些印象,并不似夢中那般輕軟婉約。

柳萋萋揉了揉眼睛,哂笑了一下。

夢罷了,當不得真。

她利落地起身拾掇齊整,推開房門,習慣性往正屋的方向望了一眼。

正屋房門緊閉,這個點,沈韞玉早已進宮赴朝會去了,剛開始來京城的頭一年,她也曾循着他起身的時間準備伺候他穿衣梳洗,可沈韞玉并不願意讓她服侍,甚至她碰過的衣衫都丢在一旁,另挑一件新的來穿,她就只能傻愣愣地,窘迫又無措地站在一旁。到後來,縱然淩晨聽見正屋的動靜,她也只會裹緊被褥重新合攏雙眼,學會不再惹他嫌了。

因着昨日還未像趙氏禀明香材的支出,洗漱完,柳萋萋便往趙氏的院裏去,然到了那廂才曉得趙氏出府辦事去了,午後才能回來。

柳萋萋聞言便轉而去了雲曦苑,沈明曦也才起身,見着她,頗有些愁眉苦臉,開口便同她抱怨。

今日是教授制香的孫嬷嬷來的日子,沈明曦對制香實在沒有天賦,孫嬷嬷又是嚴苛之人,幾乎回回授課都在挑她錯處,常讓沈明曦焦頭爛額,生怕孫嬷嬷事後同她母親告狀。

“孫嬷嬷上回臨走前,還留了作業給我,還說今日要考我上回她講的東西,可我哪裏還記得呀。”沈明曦拉住柳萋萋的衣袂,懇求道,“我曉得萋萋姐姐聰慧,關于制香的事兒只消聽一遍就記住了,一會兒可得幫幫我。”

為了讓柳萋萋方便辨識和購買香材,打沈明曦開始學制香,趙氏也命她在一旁跟着聽。故而沈明曦學的東西,柳萋萋都如數學了一遍。

或是喜歡香事,縱然只是默默地聽着看着,她學進去的也比沈明曦更多。

見沈明曦一雙潋滟的杏眸可憐兮兮地沖柳萋萋眨巴着,一旁秋畫忍不住捂唇低笑,“柳姨娘便幫幫姑娘吧,若孫嬷嬷向夫人告了狀,夫人只怕是要罰了姑娘的。”

“我還能不答應嘛。”柳萋萋無奈道,“只我若沒做好,姑娘可是不許怪我的。”

“怎會呢,我就知姐姐最好了。”沈明曦面上愁雲盡散,頓時興高采烈起來。

她與沈韞玉生得有幾分像,都是絕佳的皮囊,一笑起來尤為明媚,是個實打實的美人兒。

看着眼前的沈明曦,柳萋萋不免有些感慨,想當初她才進沈家時,沈明曦還不過十歲,是她看着長大的,如今竟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沈家人裏,除了已過世的沈老太太,也就只有沈明曦和近日正在屋裏養病的沈家大奶奶與她還算友善了。

孫嬷嬷今日路上耽擱,來得有些晚,步履匆匆地入了雲曦苑,卻是絲毫沒忘記要考校沈明曦的事。

開頭的幾個問題倒還算簡單,沈明曦勉強能過關,可後頭幾個問題,卻是讓她自己上手制香,見沈明曦看着一桌的香材幹瞪眼,根本認不出來,柳萋萋只能裝作無意般湊過來,悄悄提醒她。

她自認動作并不明顯,可偶一擡手,卻見孫嬷嬷正蹙眉看着自己,她忙閉了嘴,将腦袋又垂下去了幾分。

沈明曦雖是做得磕磕絆絆,但也算是勉強完成了孫嬷嬷的測驗,孫嬷嬷搖了搖頭,面露失望,卻沒說什麽,繼續教授制香之事。

一個時辰後,臨到結束之時,孫嬷嬷倏然回過頭,沖柳萋萋道:“你,過來。”

柳萋萋懵了一瞬,才确定孫嬷嬷喊的是自己。她上前一步,就見孫嬷嬷指了指桌案上的香材道:“你随意挑選,依着我方才教的法子,試着制香看看。”

她頗有些不明所以,可遲疑片刻,還是照做了。制香是大戶人家才會去做的雅事,尋常百姓怕是連塊香材都買不起,連平日裏趙氏讓她采購香材,都是囑咐她買一點就夠,省着點花。

柳萋萋雖負責采買香材,也極愛香事,可壓根沒有機會親自制香,故而不管孫嬷嬷此番是為着什麽,機會難得,她都想牢牢抓住。

她先去一旁的銅盆中淨了手,擡首在桌案上看了一圈,才謹慎地選了一些香材,取适量倒入研缽中搗碎。待香材搗成粉末,混入煉蜜揉捏均勻後,再搓成小小的香丸。

分明是頭一回,可柳萋萋絲毫不覺緊張,全程一氣呵成,不需她多加思考,手的動作比腦子更快,就像她天生就會制香一般。

孫嬷嬷看着盤中的香品,輕輕撚起一顆,在鼻尖嗅了嗅,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然她只擡頭深深看了柳萋萋一眼,并未評價什麽,只側身對沈明曦道了幾句記得多練習的話,便提步離開了。

柳萋萋幾人望着她的背影面面相觑,少頃,才聽秋畫不解道:“孫嬷嬷方才這是什麽意思,為何突然讓柳姨娘來制香?”

“還能是什麽意思。”沈明曦不悅地嘟起嘴,“我瞧着孫嬷嬷分明是想羞辱我,讓我親眼瞧瞧我學得是有多差勁,連只在一旁聽的萋萋姐姐都做得比我好。”

“倒不一定。”柳萋萋道,“孫嬷嬷也未說什麽,興許是瞧見我方才偷偷提醒姑娘,才想借此讓我出醜,給我個教訓呢。”

這話沈明曦可不同意,“萋萋姐姐分明做得很好,我方才可都瞧呆了,怎麽看姐姐都不像頭一回制香。你好容易做出來的東西,不如好生藏起來,指不定幾個月後拿出來一熏燒,好聞得緊呢。”

不待柳萋萋答話,沈明曦已興沖沖拿了個瓷罐将香丸裝進去,三人挖了土,合力将其埋在了院中的桃樹下,等着一月後重見天日。

在雲曦苑又小坐了一會兒,吃了兩顆秋畫給的饴糖,柳萋萋想起要去趙氏那廂的事,匆匆與沈明曦道了別,往趙氏的院子而去。

快走到院門口,便見孫嬷嬷自裏頭出來,想是來禀沈明曦的課業的。待她走遠,柳萋萋才入了院子,命婢子往裏通禀了一聲。

沒一會兒,婢子出來,告訴她夫人在忙,要她在外頭等着。

柳萋萋頓時明了,乖乖在寒風中侯了一柱香的工夫,才聽到趙氏召她進去。入了內間,柳萋萋便嗅見一股淡雅的江梅香,趙氏惬意地半倚在榻上,啜着茶水,好一會兒,才擡眸斜了她一眼。

雖知趙氏向來不喜她,可不知怎的,柳萋萋覺得趙氏今日的眼神格外沉冷,刀子似的,恨不得在她身上捅上兩下。

柳萋萋也未多做揣度,兀自将昨日買香材的花費仔仔細細同趙氏說了。

趙氏聽罷,自喉中發出一聲漫不經心的“嗯”,擡手撥弄着指甲,旋即像是自言自語般道:“今日這天兒比昨日冷了許多,也不知玉哥兒今早出去穿足了沒有,千萬別凍着。”

立在趙氏身側的錢嬷嬷登時接話道:“今早二爺出門,老奴倒是瞧見了,也沒帶大氅,穿得着實有些單薄。”

聽兩人這一唱一和,柳萋萋驀然生出不好的預感,果然,下一刻,便見趙氏忽而看向她,理所當然道:“我瞧你閑着也是閑着,不若往刑部衙門跑一趟,将你家二爺屋裏的狐皮大氅給他送去吧。”

這個時辰送衣……

柳萋萋張嘴欲說什麽,就聽趙氏又道:“哦對了,府裏剩下的馬車方才送孫嬷嬷回去了,一會兒你怕是得自己走着去,當是不要緊吧。”

聽得此言,柳萋萋暗暗咬了咬下唇,哪裏敢與趙氏作對,福身恭順地道了聲“是”,緩步退下了。

她的感覺果然不錯,卻不知趙氏緣何惱怒她,難不成是因着孫嬷嬷令她上手制香之事?可讓她跟着一道學,本也是趙氏授意,按理不應該。

左右想不通,柳萋萋也不費這個功夫,離沈韞玉下值已不剩多少時辰了,她需得抓緊。

回竹韌居取了大氅,柳萋萋匆匆往後廚的方向去。趙氏不給她馬車坐,想借此折騰她,但她也不會真的傻到徒步過去。

從沈府到刑部衙門的路可不短。

趕到後廚,倒是時候,來府裏送柴禾的小哥正要回去,柳萋萋便求他捎自己一程。雖竹韌居那幾個婢子與她不對付,可府中其他下人,與她相處得倒還算融洽,都是為主子做事的人,沒得互相為難看低。

送柴禾的張家小哥也是個爽利人,與她打過幾回照面,也算認識,欣然答應,用騾拉的小板車将她送到了刑部衙門附近。

然緊趕慢趕,柳萋萋到底還是沒趕上,待到了刑部門口,同守門的一問,才知沈韞玉在一刻鐘前便已離開了。

趙氏讓她徒步過來,就是曉得她趕不上,如今倒還真稱了她的意。

回去可不像來時那樣有車可搭,柳萋萋長長吐出一口氣,只得抱着大氅慢悠悠往回走。

華燈初上,天色漸晚,暮色侵吞了黃昏,四下逐漸暗了下來。

行人腳步漸快,都紛紛奔家而去,路面上愈發空曠靜谧了。街巷屋舍間飄出袅袅炊煙,時而夾雜着孩童的笑聲,紅彤彤的窗花對聯已挂在了門扇之上,年味愈濃。

夜越深便越發冷得厲害,柳萋萋縮了縮脖頸,凍僵的右腿在行動間愈發疼痛難忍。

她這腿疾是老毛病,未嫁前便落下了,當初祖父母年邁多病不能勞作,叔父一家又置之不理,為了多賺些錢銀補貼家用,她常在嚴冬冒險進山采藥賣給藥鋪。有一回遇暴雪困在山中不僅凍傷了腿,還遇了狼,險些沒了性命。

那回,救了她的人便是沈韞玉。

想起這樁陳年往事,柳萋萋面露悵惘,不由得慢了步子,須臾,只覺面上一涼,擡首看去,便見雪花紛紛揚揚而落。

下了雪,這路便更不好走了,柳萋萋忍着腿上的疼痛只得加快腳步。可沒半柱香的工夫,這雪愈發下得猖狂,鵝毛似的密密地落下來,幾乎遮擋了前路。

她也不知行了多久,寒風裹挾着雪片拼命往衣縫裏鑽,因着不舍得花錢做新的,她身上是件穿了好些年的舊棉衣,抗不住凍。柳萋萋實在冷得受不住,只得将手中的狐裘往身上一披,可即便如此,一張臉仍是快凍紫了。

她正欲尋個地方暫避風雪,卻聽一陣馬馳和車轍滾動聲在空無一人的路面上響起。

折身看去,便見一輛馬車驟然從漫天飛雪間闖了出來,直直向她撞來。

柳萋萋一時吓呆了,行車的馬夫同樣面露慌張,似乎才注意到路上有個人,他忙拽緊缰繩,猝然将馬頭一扭。

眼看着那馬車與她擦身而過,不受控地往一旁撞去,柳萋萋不禁腿一軟,直直跌坐在了雪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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