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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陽侯夫人自然不知,今日這香方的确是柳萋萋所研制,她本就是在同孫嬷嬷學制香時随意試着玩的,可孫嬷嬷瞧過後,說這方子應能用在品香宴上,她才敢拿出手。

她其實心下也沒有底,畢竟她不像那些世家姑娘們,對香事知之甚多,調制香方能憑的只有她這靈敏的鼻子和天生的直覺。

凜陽候夫人問完話,卻是未動,眼看着柳萋萋用煉蜜将磨成粉末的香材調和成香餅後,又笑着看向沈明曦。

“這身邊的侍婢尚且有如此娴熟的制香手法,倒是令我萬分期待沈姑娘的本事了,自也有些好奇,若沈姑娘明年能參加在宮中舉辦的鬥香會,這香秀的稱呼不知又會花落誰家。”

此言一出,室內頓時鴉雀無聲,各家姑娘紛紛擡首看來,皆神色微妙。

拿她與那些香秀相提并論,這可是不低的評價,沈明曦眼神飄忽,心下實在虛得慌,卻也只能佯作泰然地謙遜一番,再有禮道謝。

雖這話是對着沈明曦說的,但作為真正制香的人,柳萋萋不禁生出絲絲竊喜,無論如何,也算是對她的一份肯定。

這說明她的香方也并非那麽糟糕。

她強壓住上揚的唇角,待凜陽候夫人走後,偶一側眸,卻見秋畫秀眉緊蹙,正盯着前頭某處瞧。

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柳萋萋便見不遠處的桌案前,一貴女正冷眼看着身側的婢子,花容上染了一層薄怒,那婢子垂着腦袋,戰戰兢兢的模樣,一聲也不敢吭。

那貴女不是旁人,正是刑部尚書三女,香秀褚三姑娘褚煙。

“別家姑娘訓人,你看那麽仔細做什麽,我們姑娘向來也不兇你。”柳萋萋低聲玩笑道。

“我……倒也不是……”秋畫雙唇微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少頃,只勉笑了一下,垂首掩了面上的些許不安。

小半個時辰後,待各家姑娘都制完了香,封裝在了壇罐中,凜陽侯夫人便命府中家仆做好标記,将香品小心翼翼地取走窖藏,等幾月後再起宴會品聞或送到各家姑娘手中。

制香罷,衆人便随凜陽侯夫人行至正廳入席用宴,宴後小坐消食,吃了凜陽侯夫人特意命人調制的香飲子後,轉至候府花園賞梅。

這屋裏頭燃了炭爐,氈簾一落,滿室生暖,可乍一轉移到外頭,教寒風一吹,沈明曦便覺有些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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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萋萋眼尖地瞧見她縮了縮脖頸,知她是冷了,怕她着涼,便自請去乘坐的馬車裏取披風來。

然一炷香後再回來,睃視了整個花園,卻是沒瞧見沈明曦和秋畫的身影。

疑惑之下,她只得拉了園中的一個小婢子來問,那小婢子伸手指了指,言好似看見沈明曦帶着秋畫往西面去了。

柳萋萋猜想或是沈明曦內急去尋方便之處,就在原地等着,可又侯了一炷香的工夫,仍遲遲不見她們回來。

她心下擔憂,幹脆順着那小婢子指的方向去尋。但到底是頭一次來,候府又不像沈宅,裏頭大大小小的園子緊挨着,道路交錯複雜,才走了沒一會兒,別說尋人了,她自個兒就順利在裏頭迷了路。

今日府中有宴,不少家仆都被遣去花園服侍伺候了,一路上,柳萋萋連個能問路的人都沒遇着。

迷迷糊糊走到一個院門口,便見院門半敞着,她也不敢随意入內,只站在門檻外,試探着往裏瞧。

院中有一不小的池塘,池邊修有一座六角小亭,四下層層白紗圍繞,池水清澈如鏡,倒映出清晰而堅硬的石亭輪廓,使這覆蓋着皚皚白雪的小院,愈顯寂冷靜谧。

此時的亭內,正坐着兩人。身着雪青長袍的男子啜了一口冷酒,擡眼輕笑。

“我說侯爺,這麽好的日子,你就坐在這兒,不去看看那些花容月貌的貴女,為自己挑選一位可心的夫人?”

對坐之人淡淡掃他一眼,“邱三公子若有興趣,便自己去瞧瞧吧。”

“我倒是想,可誰教家中不許呢。”

玩笑罷,邱辭微斂起笑意,擱下酒盞,正色道:“說來,你回京城也有一段時日了,可陛下并未有絲毫要你再去戍邊的意思,恐怕你這一趟回來,得長久地住在京城了。”

孟松洵飲酒的動作微滞,眼眸低垂。

此事,他很清楚。

自三年前開始,天弘帝身體每況愈下,長久的病痛折磨,令其變得愈發警覺慎重,多思多疑。

縱他此番奪城有功,收複故土,但天弘帝向來重文輕武,忌憚功高之人,如今碩國元氣大傷,難再起戰事,定不會再輕易放他回邊繼續持兵。

“倒也好。”孟松洵沉默片刻,薄唇微抿,風清雲淡道,“西北苦寒,哪有京城日子舒心,何況祖母年邁,我也該盡心好生奉養在膝下。”

聽得此言,邱辭劍眉蹙了蹙,他與孟松洵少年結識,同求學于鹿霖書院,他方才這話說得是否勉強,他不可能看不出來。

他是真心想留在京城!

邱辭的語氣不禁迫切了幾分,“你可明白,若陛下留你在京,要麽就不予你官位,讓你徒頂着這武安侯的虛名,要麽就随便丢給你一個無用的閑職,你當真一點也不急?”

孟松洵才能如何,邱辭心知肚明。武能策戰馬以劍戟守護江山,文能登廟堂用筆墨報效家國,若當年他父兄不曾出事,他定能順利以科舉入仕,說不定如今已成朝中重臣。

如此,他又怎甘心将來居于閑職,平庸度日。

孟松洵似乎看出邱辭所想,清淺一笑,“陛下如何思量,豈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以輕易揣度,順其自然吧。”

他越是淡然,邱辭面上的神情就越是古怪。

順其自然?

這天底下誰都能說這話,唯獨眼前這個,根本不是認命的主。若是認命,當初他便不會毅然決然在父兄犧牲後請命奔赴戰場,在邊塞一守便是十年,搏命拼殺,一點一點贏回他們武安侯府曾經的榮光與輝煌。

邱辭很清楚,孟松洵此人幾乎不打無準備的仗,只怕這回也一樣,他看似不動聲色,但恐心下早有打算。

思及他最近的異常,邱辭滿目肅色,微微傾身試探道:“你同我說實話,回京後的這段時日,你究竟都在忙些什麽?”

孟松洵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并不答他,卻是側首将視線投向遠處,緩緩提起了桌上的青瓷執壺。

那廂,因離得太遠,柳萋萋也不确定這院中是否有人,畢竟她是随沈明曦一道來的,若貿然進去,教人誤會,只怕不好。

思慮片刻,柳萋萋正欲轉身離去,卻聽“砰”的一聲脆響,像是瓷器碎裂的聲音,不由得朝石亭的方向看去。

很快,寒風裹挾着濃醇的酒香撲面而來,柳萋萋這才确信,亭中有人。

石亭四下遮得嚴實,此時起了大風,她才隐約自起伏飛舞的帷幔間看到兩個對坐的身影,且他們似乎發覺了她的存在,正朝她這廂看來。

柳萋萋無措地捏了捏掌心,若此時走,未免有些犯錯逃跑的嫌疑,左右也尋不到人問路,她索性深吸一口氣,坦然踏進院中。

她在離石亭尚有幾十步遠的地方站定,施了一禮,才恭敬道:“奴婢是今日随姑娘來參加品香宴的,不意在府中迷了路,敢問二位公子,去候府花園該如何走?”

柳萋萋言罷擡眸瞥了一眼,透過帷幔,瞧見裏頭影影綽綽的兩個身形,衣袍顏色一亮一黯。

“要去花園……”

“出了這道門,徑直往左手邊走,會瞧見一棵虬枝盤曲的青松,在那路口右拐,複行百步,便能看到府中花園。”

那身着雪青衣衫的公子才開口,便驟然被另一個低沉醇厚的聲兒打斷。

柳萋萋秀眉微颦,只覺這聲略有些耳熟,但也不及細想,低身福了福,道了句“多謝公子”,忙折身出去了。

石亭內,看着那小婢子遠去的背影,邱辭挑眉看向孟松洵,忍不住戲谑道:“從來不知你這般心熱,還搶着為人指路,怎的,她那來參加品香宴的主人你識得?是哪家姑娘?”

見孟松洵垂眸不理會他,邱辭又啜了口酒水,随口道:“我看那個婢女的模樣,大抵也有十八九了,算起來,你那當年指腹為婚的妻子,應也有這般大了,若還活着,說不定已為你生下了好幾個孩子。”

話音方落,邱辭只覺背脊一涼,擡眸看去,便見孟松洵笑意斂起,正靜靜盯着他瞧,眸底的寒意比嚴冬的風還要凜冽。

邱辭反應過來,頓時懊悔自己嘴賤,口不擇言。

此事本就是京中禁忌,自也是孟松洵心中不可觸碰之地,雖過了這十餘年,但想來他根本沒有釋懷,此事也并非可以被輕易提及之事。

他尴尬地扯了扯唇角,轉而看向碎裂一地的青瓷片,故作輕松道:“你這都能手持千斤長槍橫掃疆場的手,怎的連一壺酒都提不住,當真浪費了我珍藏多年的佳釀。”

孟松洵面色稍緩,亦瞥了眼滿地碎瓷,微微垂眸。

“手滑了,改日再賠你一壇。”

出了小院,柳萋萋尋着亭中人的話一路走,果真順利回到了候府花園。

到了那兒才發現,沈明曦已然回來了,正與胡家姑娘言笑,轉頭看見她,忙提步過來。

“姑娘方才去哪兒了?去了那麽久,教我好找。”柳萋萋詢問道。

“說來話長。”沈明曦無奈道,“你方才離開,我就教一個端茶水的婢子打濕了衣裳,那婢子說要帶我去将衣裳烤幹,我便随她去了。回來的時候,在路上遇着一位夫人,非要留我用一盞茶水,這才費了些工夫。”【看小說公衆號:玖橘推文】

“夫人?什麽夫人?”柳萋萋好奇道。

沈明曦搖搖頭,“并不認識,她也不曾同我介紹自己,只瞧着雍容端莊,當是哪個豪門貴族的婦人。她還問了我許多話呢,問我讀未讀過書,可曾聘了人家,我心下緊張,險些說不出話來。”

柳萋萋越聽眉頭蹙得越緊,打濕衣衫也好,偶遇那位貴婦人也好,未免都太過巧合,像是有人刻意安排。

思及今日舉辦品香宴的緣由,柳萋萋心下不由得生了幾分猜測。

難不成……

她朱唇微張,正欲說什麽,就見沈明曦納罕道:“萋萋姐姐,你說奇不奇怪,不都傳這宴是為替武安侯相看才設的嘛,怎的全然不見武安侯和那孟大奶奶的身影?”

看着沈明曦天真的模樣,柳萋萋不禁失笑,末了,只道:“誰曉得呢,都說是偷偷相看了,指不定在哪兒藏着,正悄悄觀察着各家姑娘呢。”

說罷,她環顧四下,這才發現不見秋畫的人影,“秋畫呢?這是去哪兒了?”

沈明曦聞言讪讪一笑,“我聽人說姐姐尋我去了,我怕姐姐左右尋不着,又不知我已經回來了,便讓秋畫去尋姐姐。”

柳萋萋愣了一下,亦有些忍俊不禁。

這下倒好,你尋我,我尋她的,誰都尋不着。這回可不能再尋了,還是等秋畫自個兒回來吧。

柳萋萋跟在沈明曦身後,陪着她繼續同胡家姑娘賞花閑談,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仍遲遲不見秋畫回來,心下不免有些惴惴。她時不時往西面看去,可沒瞧見秋畫的身影,卻見一個小厮着急忙慌地過來禀報。

“夫人,前頭的池中有姑娘落了水,這會子救上來,像是沒氣兒了。”

凜陽侯夫人一驚,忙看向園中的各家姑娘們,慌亂地逐一點了一遍,見一個都沒少,這才松了口氣,問:“是誰家的姑娘?可是府上的?”

“瞧着是生面孔,當不是候府的。”那小厮道,“或是哪家姑娘帶來的人。”

乍一聽到有人落了水,柳萋萋的眼皮便跳個不停,此時聽說是帶進府的人,不禁與沈明曦對視一眼,慌忙往小池的方向跑去。

臨到了池邊,果見一人被濕漉漉地拖上了岸。瞥見那湖藍的襖子,柳萋萋雙腿發軟,險些跌倒在地。

她踉跄着撲到那人身邊,看清那張面容慘白,雙唇被凍得發紫的臉,怔忪了許久,才顫抖着喚了一聲“秋畫”。

此時的秋畫雙目緊閉,額角上破了個大口子,淌下來的鮮血沾濕了衣領,縱然在冰冷的池水中泡過,也仍留有清晰的血漬。

柳萋萋不知她這是怎麽了,只抱着她逐漸沒了溫度的身體失聲痛哭,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讓她醒過來。

沈明曦亦蹲在一旁,淌着眼淚難以置信地看着。

畢竟是在府上出了事,凜陽候夫人也不能坐視不理,忙讓人去請了大夫,不過怎麽看這婢女都像是不大行了。

她暗嘆了口氣,只覺這大好的宴上出了這般子事兒多少有些晦氣,正想着待會兒如何将屍首送回去,卻聽一聲輕微的咳嗽聲,那婢子竟幽幽睜開了眼睛。

柳萋萋哭迷了眼,此時見秋畫醒轉過來,不由得面露驚喜,忙又喊了她兩聲。

然秋畫只艱難地開阖了幾下雙唇,未來得及發出一聲,便又閉眼昏死了過去。

“快,這丫頭還有得救,快擡到屋裏去,将大夫請來。”凜陽候夫人自也不希望在府上鬧出人命,忙吩咐一旁的小厮擡人。

柳萋萋緊跟在後頭,快步随那些擡人的小厮而去,然穿過圍觀的人群時,她驀然慢了步子。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融着熟悉的香氣鑽進她的鼻尖。

想象着秋畫頭破血流,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掙紮垂死的模樣,一瞬間,她頓失了所有的理智,疾步沖進人群中,一把攥住了一人的手腕,怒氣質問道。

“你,為何要推秋畫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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