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柳萋萋怔愣地看着眼前人, 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直到聽見身側人一聲驚呼。

“侯爺,您的手!”

那驚呼的人柳萋萋還有印象, 正是她與眼前人初遇那日, 請她上馬車的那個管事。

縱然再傻,她此時也明白了過來,難以置信道:“你不是凜陽侯府的人,你是武安侯……”

看着她眸中的震驚,孟松洵只淺淡一笑,“我從未說過我是凜陽侯府的人。”

是她自己誤會了而已。

說罷, 他看向吳叔, 問道:“輕緋苑可收拾出來了?”

吳叔聞言不由得懵了懵,他本以為他家侯爺讓他收拾輕緋苑只是如往常一般清掃而已, 然聽得這話,他才反應過來,他家侯爺是要将這新來的妾安排在輕緋居。

雖是驚詫不已,但吳叔還是很快答:“已經照侯爺的吩咐收拾出來了。”

孟松洵聞言滿意地颔首, 這才抱着柳萋萋入了府。

乍一擡眸, 看見紅底鎏金的“武安侯府”四個大字, 柳萋萋才發現, 他走的竟是侯府正門。

穿過刻有松鶴延年圖的影壁, 走過前院, 彎彎繞繞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她才進了那所謂的“輕緋苑”。

一入垂花門, 柳萋萋便見兩側芳菲滿樹的桃林, 粉色的桃花随風而舞, 若人間仙境, 如癡如醉。

她尚且來不及感慨院景之美,人已經被抱進了正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榻上。

觸及那軟綿的榻墊,看着這陌生的地方,她才驟然清醒過來,縮了縮手腳,略顯拘謹地退到了角落。

見她衣着單薄,孟松洵接過吳叔手上的外袍披在了柳萋萋身上,然在觸及她的一刻,卻見她身子猛地一顫,看向他的眼神裏充斥着恐懼與防備,旋即咬了咬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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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松洵看出她的心思,索性直接道:“可是有什麽想問我的?”

柳萋萋确實有滿腹疑問,她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官……侯爺為何要向二爺讨要我?”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非什麽傾國傾城的美人,不至于到人人争搶的地步,且身上也沒懷揣着讓人觊觎的寶物,既是如此,她實在想不明白,這武安侯為何要将她要來。

柳萋萋雖未明言,但通過她那擔憂且不安的神态,孟松洵輕易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無非是覺得他別有所圖。

看到她這般模樣,孟松洵不覺心口滞悶,不知她究竟是遭了什麽罪,才變得這般處處謹慎,時時猜忌,生怕別人傷害自己。

孟松洵思忖片刻,坦然一笑:“自然是因為你對我有用。”

見她疑惑不解地看來,孟松洵繼續道:“想你也知道,我如今繼任大理寺卿,要處理不少疑案要案,那些案子稀奇古怪,常是讓我焦頭爛額。上回在鹿霖書院,我偶然發現你靈敏的嗅覺或對我辦案有益,又發現你在沈家過得并不是很如意,這才決定從沈韞玉處将你讨好為我所用。”

他神色自若地說着這話,柳萋萋觀察了半晌,一時也辯不出真假,可看着他眼中的真誠,她自覺他并沒有欺騙她的理由,畢竟除了嗅覺靈敏這一點,她身上确實也沒什麽好圖謀的。

見她聞言渾身明顯松懈下來,孟松洵亦安下一顆心,他不知她對過去之事還記得多少,若直接告訴她顧家之事,只怕她接受不了。

可若告訴她,他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只是單純看她可憐,想救她出苦海,又恐她因不信而惴惴不安,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說法能讓她好接受一些。

“往後你便好生待在這裏,沈府能給你的我都會給你。”

沈府不能給的,他也都會給她。

柳萋萋聽得這話,其實很想問問,他會給她什麽,可會給她月錢,能給她多少。

但她到底不敢問出口,餘光瞥見孟松洵受傷的右手,抿了抿唇道:“侯爺,妾……

“妾身”兩個字她對沈韞玉說慣了,如今換了一個男人,她着實說不出口。

她掙紮了一會兒,還是道:“我給侯爺上藥吧,這傷口不淺,需得趕緊包紮才是。”

孟松洵垂首看了眼自己的傷口,想起她方才欲自裁的場景不禁劍眉微蹙,但還是笑着道了聲“好”。

待下人拿來上好的金瘡藥和水,柳萋萋先絞了帕子小心地避開傷口擦去手上凝結的血漬後,才拿起金瘡藥,将藥粉撒在了傷口之上。

乍一聽見孟松洵因疼痛而不自覺發出的細微吸氣聲,她不由得身子一僵,畢竟不管怎麽說,孟松洵這傷都是因她所致,她後知後覺地生出幾分害怕,憂懼這位武安侯會不會因着這傷而罰了她。

孟松洵看着她畏畏縮縮的樣子,覺得好笑卻又實在笑不出來,“我便這麽可怕嗎?看你的神情,好似下一刻我便會提刀殺人一般。”

看着他謀中的戲谑,柳萋萋的緊張感不由得消散了幾分,她搖了搖頭,“想來侯爺殺的都是惡人,不會濫殺無辜。”

孟松洵稍愣了一下,唇角浮現一絲苦笑,“我在戰場殺的,不一定都是惡人,那些敵國将士與我只是立場不同罷了。他們何嘗不是被裹挾着上了戰場,為了保命而無可奈何地厮殺,兩軍交戰,犧牲的永遠是尋常百姓……”

柳萋萋聞言不由得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她從旁人那廂聽聞的武安侯,在戰場上以一當百,戰無不勝,是冷血無情的嗜殺之人。

可方才,聽了眼前人說的話,她突然發現,其實他手上雖沾了無數鮮血,卻比任何人都在意那些将士的性命,冰冷堅硬的铠甲包裹的依然是一顆善良柔軟的心。

孟松洵微一垂首,便見柳萋萋定定地看着自己。

“怎麽了?”

柳萋萋笑了笑,将布條纏好系牢,“只是覺得傳言不可盡信,侯爺和我聽說的不一樣。”

“哦?哪裏不一樣?”

孟松洵看了眼被包紮地極好的傷口,視線卻被柳萋萋那雙粗糙的手吸引去了目光,他開口正欲說什麽,卻聽門外李睦略有些焦急的聲兒響起。

“侯爺,又有案子了,大理寺那廂派人來催,問您什麽時候回去。”

孟松洵皺了皺眉,少頃,看向柳萋萋:“我尚且有公事要處理,便先走了,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他擡手伸向柳萋萋的頭頂,卻見柳萋萋驚了驚,下意識閃身躲開他。

孟松洵的手尴尬地懸在半空,片刻後,在柳萋萋發髻上觸了觸,做出往外扔物的動作。

“你頭上沾了片桃花。”他笑着解釋道。

柳萋萋聞言強笑了一下。

看來是她自作多情了,差點以為這位侯爺是要摸她的頭。

可怎麽會呢,他又不是因為愛慕她才讓她入的武安侯府。

孟松洵起身離開正屋,方才出了門,便見吳叔迫不及待地湊上來:“侯爺,裏頭那位,老奴怎看着有些眼熟啊……”

他總覺得好似在哪裏見過一般,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孟松洵沒有答他,只笑了笑道:“吳叔,一會兒你派人去置辦些上好的香膏,能養膚去疤的那種,再請琳琅閣的裁縫過來,給……給柳姨娘做幾身合體的衣裳……”

“是……”

吳叔應聲,又回頭往正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覺納罕。

雖說這一陣兒他家侯爺的後院添置了不少人,但這一個似乎有些不一樣,不僅是侯爺親自去接的,甚至是他從正門一路抱回來的。

那正門進府,是只有嫡妻才能享受的待遇,侯爺竟是給了一個妾,甚至于讓她住進了輕緋苑。

這輕緋苑緊挨着他家侯爺的松籬居,這麽多年,除了灑掃和修剪桃林,他家侯爺不許任何人入內,就是因着這輕緋苑是與他家侯爺定過親的顧家姑娘住過的地方。

雖說人早就已經沒了,但他家侯爺念舊,這麽多年還記挂着那位姑娘。

可怎的突然就破了例,讓人住進去了呢。而且聽說那位柳姨娘先前還是刑部沈郎中的妾。

吳叔百思不得其解,待送走孟松洵,他正欲照吩咐去做事,卻是驟然停住了步子。

他想起究竟是在哪裏見過這位新來的柳姨娘了!

在那個雪夜,車夫險些撞到的那位姑娘,不就是這位柳姨娘嗎?

吳叔驚地張大了嘴,他突然明白他家侯爺為何對這位柳姨娘另眼相待。

同樣都擁有靈敏的嗅覺,他家侯爺竟荒唐至此,尋了個相似的替代品嗎!

正屋那廂,送走孟松洵後,柳萋萋轉而坐回了小榻,她望着布置陳設精美絕倫的屋子,既覺安心卻又萬分不安。

此時的她仿若置身雲端,整個人都輕飄飄的,腳踩不到實地,她不敢相信武安侯居然就是她先前認識的官爺,她無需自盡,還能住在這般好的地方。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夢醒後,還是那個冷冰冰空蕩蕩的竹韌居東廂。

然未等柳萋萋多想,便有婆子領着幾個奴婢來給她問安,說這些都是吳管事奉侯爺的命精挑細選的丫頭,其中兩個是貼身伺候她的,還有一些做的是院中灑掃的活計。

柳萋萋看着一屋子同她行禮的人,頓覺手足無措起來,她做了那麽多年伺候人的活計,哪裏懂得使喚人。

見她略有些局促不安,婆子也不多為難,幫着她說了兩句,就遣散衆人,讓她們去各幹各的活,只留下貼身伺候的兩個小丫頭。

那兩個小丫頭看着不大,十三四歲的模樣,一個叫玉書,一個叫玉墨。

柳萋萋不知所措,這兩個小丫頭估摸不出柳萋萋的性子,也不敢随意說話,三人默默相對了一會兒,還是玉墨先問道:“柳姨娘可有什麽吩咐?”

“我……”柳萋萋實在不習慣“吩咐”二字,她咬了咬唇,沉默片刻,只道,“我有些餓了,可有吃的?”

“有,自然有。”玉書忙問,“姨娘想吃什麽,奴婢讓大廚房去做。”

“什麽都行。”

柳萋萋也說不出來,對她而言,只消能飽腹,什麽都好。

玉書聞言露出為難的神情,但還是應聲去了大廚房,很快端了兩菜一湯回來。

柳萋萋看着桌上的菜,有葷有素,甚是豐盛,輕聲道了一句:“我吃不了這麽多,要不你們同我一道吃?”

兩個丫頭頓時面露惶恐,“姨娘,奴婢們是伺候您的,您是主子,奴婢們哪能跟您同桌用飯。”

見她們這般害怕,柳萋萋也不堅持,畢竟她也是在沈家待過幾年的,曉得當奴婢有當奴婢的苦處,不能任意妄為,不然是會被責罰的。

她又不願浪費這一桌子的菜,便盡量将能吃的都給吃了,這麽多菜下肚,撐得她肚子都圓了。

飯後,她只能出門消食,但也不敢亂走,只在院子裏逛了逛。

正當她賞着開得正盛的桃花時,卻聽外頭驀然傳來喧鬧聲,柳萋萋遠遠望了一眼,便見守在院門口的家仆似在驅趕什麽人。

她看向玉墨,不由得好奇地詢問。

玉墨面露窘迫,須臾,才道:“回柳姨娘,那是我們侯爺的侍妾,想是來看姨娘您的,畢竟侯爺從未如今日這般,将人親自接進府,且住在了這輕緋苑……”

“哦……”聽聞是孟松洵的侍妾,柳萋萋滿不在意地應了一聲。

那些人想是将她當做來争寵的勁敵了,可惜她們針對錯了人,畢竟她和她們不一樣,并不是來侍候武安侯的。

午膳吃得實在太多了些,柳萋萋也沒了吃晚飯的胃口,在玉書玉墨的堅持伺候下沐浴更衣後,便在床榻上躺下,全然忘了孟松洵說過會來看她的事。

那花羅制的裏衣綿軟順滑,衾被亦是溫暖柔軟,還有被上好的香料熏制過後殘留的淡淡馨香。

昨夜一宿未睡,甫一沾着舒适的床榻,柳萋萋便沉沉睡了過去。

孟松洵進來時,床榻那廂已然安靜下來,他緩步行至床榻前,撩開棠紅的床簾,便見柳萋萋閉着眼睛側躺着,呼吸平穩均勻。

他薄唇微抿,伸手落在她的額上輕輕撫了撫,然手才微微動了動,那廂本安枕的柳萋萋卻是一瞬間秀眉蹙起,露出驚恐的神情。

“別過來,別碰我!”

孟松洵的動作驟然一僵,然柳萋萋并未睜眼,她只蜷起身子,做出一副因害怕而不自覺保護自己的姿态。

似乎被夢魇着了。

孟松洵不知她究竟做了什麽夢,只收回手,用盡量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道:“別怕,有我在……”

似是被這堅定又溫暖的聲音安慰,好一會兒,柳萋萋緊蹙的眉頭才緩緩松了開來,淩亂的呼吸複又變得平穩綿長。

孟松洵替她掖好被角,在床榻邊坐了一盞茶的工夫,沉着臉提步出了內間,他看了眼玉書玉墨,囑咐道:“好生伺候柳姨娘,柳姨娘若有什麽想要的,你們盡管告訴吳管事便是。”

“是,侯爺。”

玉書玉墨恭敬地應聲罷,又擡眸偷偷看了孟松洵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什麽想說的便說吧。”孟松洵道。

聽得此言,兩人這才大着膽子開口,先出聲的是玉書:“禀侯爺,奴婢們方才伺候柳姨娘沐浴,瞧見姨娘背上有大片的傷痕……”

孟松洵劍眉蹙緊,“什麽傷!”

“看樣子應當是鞭傷。”玉書道,“且那結痂留下的疤顏色不深,奴婢猜測時日不會太長……”

方才她們褪下柳萋萋的衣裳,看到她背上大片的鞭痕,只覺觸目驚心,簡直不敢相信這位柳姨娘究竟經歷了什麽。

雖只相處了半日,但她們都看得出來,柳姨娘是個極好的人,她們跟對了主子,看她這般被欺負,她們實在于心不忍,不能不告訴他們侯爺。

孟松洵的眸色霎時濃沉了幾分,若暈不開的墨,漆黑一片,看不清思緒。

“本侯知道了。”

他默默走出輕緋苑,在看到守在垂花門外的李睦後,停住了步子。

李睦到底是跟了孟松洵多年的人,一眼就看出自家主子的異常,他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可周身攝人的寒氣散出來,吓得他呼吸凝滞,腿肚子打顫,止不住想後退。

他不曉得發生了什麽讓他家侯爺震怒成這般,還未詢問,便聽孟松洵如寒冰般沉冷的聲兒驟然響起。

“仔細查查,沈家這些年究竟都對她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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