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趁着城門關閉前, 程羿炤快馬加鞭将手中的藥丸送到了隆恩寺,待他抵達時,已是暮色四合, 暗夜如漆。

入了寮房, 程羿炤便見孟松洵坐在床榻邊,看着躺在那廂氣息微弱的柳萋萋,滿臉疲憊。

程羿炤來不及多解釋什麽,自懷中取出藥丸,塞進柳萋萋口中,設法令她吞服下去, 而後才将此藥的來源與功效, 及他将實情告訴程老太爺之事向孟松洵圖和盤托出。

孟松洵聽罷颔首,“此番多虧你和老爺子了, 改日若是有空,我再前去登門拜謝。”

“這倒不要緊。”程羿炤急切地問道,“傷念念的人,可有眉目了?”

孟松洵沉默片刻, “也不知算不算……”

旋即将今日所查得的一切, 簡單同程羿炤講了一遍。

“我同院裏的師傅打聽過, 昨夜的确有一個下颌長着黑痣的男人住在此處, 且年歲與趙立描述得差不多, 可昨日午後便離開了, 在山門灑掃的小沙彌說看見他往東面而去, 我已命人去追, 應當很快便能尋着。”

程羿炤聞言遲疑着問道:“你覺得此事會與顧家有關嗎?”

孟松洵搖了搖頭, 沒有證據, 他不好斷定什麽, 只低嘆一聲:“若只是那顧筠眉使得手段,此事還不算棘手,只怕……”

他話至半晌,擡眸看向程羿炤,劍眉緊蹙,程羿炤明白他的意思,若此事只與顧筠眉有關,那不過是個人的小恩怨,若不是,就怕牽涉到十五年前的那樁案子,有人察覺到了柳萋萋的身份,故想對她趕盡殺絕。

對方在暗處,他們在明處,且至今摸不到對方的身份,便等于始終處于危險而不利的境地,任人宰割。

思至此,程羿炤的面色亦是不大好看,他擡手在孟松洵肩上拍了拍,安慰道:“莫想了,先早些歇息吧,念念暫且應當沒什麽大礙。”

“嗯。”孟松洵勉笑了一下,輕了點頭。

程羿炤走後,孟松洵将柳萋萋泛涼的手攏在掌中,眸中流露出濃重的愧意。

她此番受傷,他亦有責,是他疏忽,沒有讓人跟在她身邊保護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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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柳萋萋蒼白的面色,緊閉的雙眸,薄唇微張,嗓音低柔似在哄嬰孩一般,“念念,輕緋苑的桃花謝了,很快便會長出桃子,幼時你不是最愛吃桃子了嗎?你還未嘗到我親手為你種出的桃子呢……”

猶記她五歲那年,為了滿足她每天都可以将桃子吃個飽的願望,他命人辟了松籬居旁荒僻的院子,親手栽下自南方運來的桃樹,便是想偷偷給她一個驚喜。

那年的桃樹開出第一朵花時,他高興地想去告訴她,卻被父親告知顧家出了事,無一存活,他不敢相信,掙脫父親的手臂,跑去了顧宅,卻見被大批官兵包圍的宅子幾乎燒成一片廢墟,牆根下擺着幾十具帶血的屍首,卻沒有那個小小的身影。

正當他懷揣着一絲希望時,卻見一官兵擡出一具被燒得面無全非的屍首,嘴上還念叨着,“真慘,大人都被燒成了這般,那兩個孩子應當是屍骨無存了……”

聽得此言,他睜大雙眼,欲闖進去,卻被兩個官兵死死攔在了外頭,最後只能痛哭着跪倒在地,任手中折下的桃花落在地上,被人踐踏踩碎。

想起那個他不願回首的過往,孟松洵阖上眼眸,緩緩垂下了腦袋,豆大的燭火在牆面映出一道身影,亦是随着他的動作孤寂而無助地低下身去。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程羿炤便過來為柳萋萋把了脈,見她面色紅潤了許多,脈搏也算平穩,示意孟松洵可将她接回武安侯府去。

孟松洵已命人備好了兩輛馬車,一輛是孟老太太所乘,還有一輛是專門留給柳萋萋的。

待兩個婢子小心替她穿好衣裳後,孟松洵用棉被裹住柳萋萋,将她抱下了山,安置在鋪了層層軟褥子的馬車上,一道回府去。

因着擔心馬車太過颠簸會影響柳萋萋的傷勢,他特意命車夫将車駕得慢些平穩些,返程用的時辰也足足比平常多了一倍。

回到武安侯府,孟松洵才将柳萋萋抱回了輕緋苑,便聽大理寺的人來報,說是他要找的人抓住了,此時正在花廳呢。

他聞言蹙了蹙眉,細細囑咐了玉書玉墨兩句,才和程羿炤一道快步前往花廳,果見一下颌長着黑痣的男人跪在那兒,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大人,草民什麽都沒有做啊大人,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見孟松洵進來,他忙磕了幾個頭,可根本掩不住那副做賊心虛的模樣,程羿炤上下打量他一眼,“既是什麽都沒做,你這麽害怕做什麽?”

負責抓人的賀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放在孟松洵手邊的桌案上,随即低低耳語了幾句。

孟松洵打開錦囊看了眼,再看向那跪在地上的男人。

“叫宋虎是吧?身上這麽多錢是從何而來的?”

那叫宋虎的眼眸一轉,也明白就他這衣衫褴褛的模樣,說這錢是他自己的,根本無人會信,便吞了吞口水道:“是……是小的撿的……”

“撿的?”孟松洵劍眉微挑,輕笑道,“哪裏撿的,這麽多錢,本侯也很想去撿一些。”

他說話時雖唇角揚起,可眼眸與語氣中徹骨的冷意卻讓那趙虎猛打了個寒顫,舌頭都打了結,“草……草民……”

“說!為何要刻意破壞馬車!”孟松洵驟然厲喝道。

他并不能确定弄壞馬車的就是眼前這人,說這話本只是為了乍他,然看那宋虎聞言驚慌失措且心虛的反應,便知此事定與他脫不了關系。

“莫想狡辯,有人清清楚楚地瞧見你圍着馬車鬼鬼祟祟,如實交代還能減輕罪責,若是本侯拷問出來的,縱然您交代再多也無用,指不定還要再吃一番苦頭。”孟松洵垂眸,屈指在桌案上扣了扣,“大理寺中多的是讓你說實話的花樣,我勸你還是想清楚得好……”

那指節扣桌的聲響沉悶而又有規律地在那宋虎耳邊環繞,似乎下一秒便會化為冰冷的重錘砸在他的身上,看着那坐在面前的男人眸光中溢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意,宋虎哪裏會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

“大人,草民交代,草民都交代。”他磕了兩個頭道,“草民也是受人所雇,昨日有人給了草民二十兩銀子,讓草民今日來隆恩寺偷偷摸摸鋸斷一輛馬車的車軸,那可是二十兩銀子,草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實在是沒忍住便答應了。”

“你是受誰所托?”一旁的程羿炤問道。

宋虎搖了搖頭,“草民也不認識那人……那人蒙着臉,模樣也看不清,給了錢,說了兩句話就走了,原說事成了,還要再給一筆的……”

孟松洵聞言劍眉蹙了蹙,似是從中聽出什麽不對勁,“事不是成了嗎,你又為何要逃,難道不要那一次錢銀了嗎?”

這宋虎一看就是常年游手好閑,嗜賭成性之人,這種人一無所有,見錢眼開,為着錢什麽都敢做,故而才容易被人尋上,可他卻反常地選擇不要錢,而是逃跑,除非還有什麽隐情。

見被發現,宋虎眸光躲閃,好一會兒,在孟松洵眼神的壓迫下,到底不得不道出實情。

“回大人,其實……其實那日雇了草民的,并不止一人,還有一位夫人……”

夫人?

程羿炤疑惑地與孟松洵對視一眼。

“那是草民弄壞了馬車後不久,正等着回京去再得一筆錢,路上卻見一輛馬車停在了草民面前,車上下來個婢子,扔給了草民幾兩銀子,說讓草民幫着做一件事……”

宋虎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露出幾分懼色,卻是突然閉嘴不再繼續往下道。

“說,是何事!”孟松洵語氣中透出幾分不耐。

宋虎背脊一僵,硬着頭皮開口,“就是半夜用迷香迷暈一個女子,将她抱出來…… 解了衣裳,随意丢在林子裏……”

孟松洵面色猛然一變,大掌握緊成拳,“你要害的是哪個女子?”

宋虎不敢說,只一個勁兒哀求道:“大人,草民也是財迷了心竅,聽說後面還有錢可拿,便又返回了隆恩寺,但那晚草民因着又發橫財很是高興,便睡得極沉,錯過了時候,後聽到外頭喧嚣,一打聽才知是那夫人讓草民下手的女子出了事,草民聽說您在調查,害怕此事會連累到自己,這才急着跑了……”

話說到這般,孟松洵不可能還不清楚他要害的是誰,他定了定呼吸,努力抑制住心中幾欲湧出的震怒,問道:“可知是誰讓你去做這般下做之事的?”

“草民只知道是一位夫人,其餘的……”宋虎想了想,少頃,驀然道,“哦,對了,那車上似乎還坐着一位姑娘,喊那夫人叫“娘”,問她說這樣做會不會被發現,草民還聽見,那夫人叫她什麽“沒”,“沒”的……”

沒……

顧筠眉!

孟松洵和程羿炤的面色一瞬間都變得極為難看,他們不曾想當年也算跟他們玩在一起的小姑娘如今竟怎變得這般冷漠無情,心狠手辣,甚至去讓人去殘害一個女子,試圖以這般令人不齒的法子毀了她的清白和聲譽。

“大,大人,草民将能說的都說了,再無絲毫保留,請您明鑒,放小人一馬……”

孟松洵看着跪在那廂不住哀求着的宋虎,少頃,唇角微勾,露出一絲陰鸷的笑,“本侯不殺你,既然那夫人許了你後續的錢銀,那你不如親自去向她讨要吧……”

宋虎一臉茫然,便見孟松洵對着賀頌低聲吩咐了兩句,賀頌聞言面色微變,但只遲疑了片刻,便點頭稱“是”,将那宋虎一把提走了。

孟松洵方才吩咐的話程羿炤聽去了一些,他知道孟松洵這人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最是睚眦必報,忍不住道:“你這樣做,好嗎?”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孟松洵眸光幽沉冷沉,“她們不該想着動念念的……”

程羿炤張了張嘴,本還欲說什麽,卻到底沒說出口,因顧家這回确實做得太過分了,是該得些教訓。

轉而想起那宋虎方才說的話,他愁眉緊鎖,不禁面露憂色。

看來,想殺了柳萋萋的另有其人,他們二人先前的擔憂只怕是成真了。

柳萋萋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只與以往不同,這個夢很清晰,幾乎所有人的臉孔她都能明明白白地瞧見。

她看見一端莊溫婉的年輕婦人将她一把從床榻上抱起來,手中還牽着一個約摸十歲大的男孩,跑進了一個屋裏。

婦人闩住了屋門,将他們推進一個密室,囑咐他們逃走後,去找住在城郊的柳叔和柳姨。

屋外盡是起伏不斷的慘叫聲,他們遲遲不肯離開,透過密室的縫隙,卻親眼看見有人闖進來,在一番争執後,一劍刺死了婦人。

男孩捂住她幾乎哭出聲的嘴,強忍着眼淚,帶着她出了密道,在城門開的一刻逃了出去。

她似乎在跑,不停地跑,可自身側呼嘯而過的風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冰冷的刀刃,似乎有人在追趕他們,将他們一路逼到了一個崖邊。

腳步終于停了下來。可只是她,并非那個男孩。

她被藏在茂密的樹叢裏,看着他抱着自己厚重的棉衣裳,轉頭往這個方向看了一眼,旋即當着那些追趕來的人的面,自崖頂一躍而下。

她想喊叫出聲,卻只能記住男孩的囑咐,努力捂住自己的嘴,不發出一點動靜,直到那些人離開了,天色逐漸亮了起來,她才拖着兩條僵硬酸疼的腿,用僅存的意志下了山,往一戶人家走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見籬門打開,一對夫妻驚訝地跑出來,伸手一把接住搖搖欲墜的她。

柳萋萋緩緩睜開眼睛,貼着臉的軟枕濕得厲害,冰涼涼的。

一雙溫暖的大掌此時正緊緊握着她的手,似是感受到她的動靜,原靠在床榻邊休憩之人警覺地醒來,直起身子,然在看到她睜開的雙眸後,卻是一愣,好似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可下一瞬,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他不禁面露驚喜,“萋萋,萋萋……可有哪裏不适?頭是不是很疼?”

見她只是緊盯着自己,并不回應,孟松洵陡然想起先前程羿炤說過的話,他眸光黯淡了幾分,薄唇抿了抿,小心翼翼地問道:“萋萋,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柳萋萋用視線一點點描畫着眼前人的輪廓,眨眼間淚濕了雙眸,她張開雙唇,發出的聲兒尚有些沙啞。

“阿洵哥哥……”

聽到這個熟悉又久遠的稱呼,孟松洵怔了怔,簡直難以置信。

“你……叫我什麽?”

翌日,早朝罷。

凜陽侯府三公子邱辭同大理寺少卿蘇譯徜一道出了殿,看着那位往日總是神采奕奕的冶香官顧長奕顧大人今日卻是面色鐵青,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模樣,邱辭忍不住問道:“顧大人這是怎麽了,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呦,邱大人還不知道呢。”蘇譯徜湊近壓低聲兒道,“昨夜也不知誰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丢進了顧大姑娘的床榻裏,将顧大姑娘吓得不輕,整個顧家如今因着此事鬧得雞飛狗跳的。”

邱辭驚了一驚,“竟還有這樣的事,這顧大姑娘一個未出嫁的清白姑娘,和一個不着寸縷的男人睡在了一個床榻上,就算沒發生些什麽,将來挑選人家恐怕也……”

“是啊……”

兩人閑談之際,沈韞玉緩緩自他們身後而來,他輕瞥了一眼這兩個朝中最愛“打聽市面”的官員,才從他們身邊擦過,卻聽那邱辭又問:“今日,怎的還不見武安侯,他又告假了?”

“是啊,說是武安侯同陛下告了好一陣的假。”

邱辭疑惑不已,“武安侯可是家中有什麽要事?我看平素他鮮少有不來上朝的時候。”

蘇譯徜長嘆了口氣,“似乎是為了他那個愛妾,也不知怎的随那孟老夫人去了趟隆恩寺,夜半竟被人所襲,身受重傷……”

聽他提及柳萋萋,沈韞玉忍不住停下了步子,不想卻聽那蘇譯徜緊接着道。

“只可惜我們侯爺那麽疼愛那妾,昨夜三更時候,那愛妾到底因傷得太重,香消玉殒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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