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秋風瑟瑟吹黃了樹葉, 天兒涼得極快,武安侯府花園落葉滿地,一片蕭瑟, 幸得還有幾株暗香浮動的臘梅花支撐起些許生機。

徐氏在花廳分發完對牌, 方才處理完府中中饋,便見門房那廂有人疾步而來,附在她耳畔說了什麽。

徐氏面色微變,登時起身往府門的方向而去,邊走便蹙眉不悅道:“侯爺回來,怎突然帶來什麽蘇家姑娘和蘇家公子, 也不知提前知會一聲。”

那家仆無奈道:“大奶奶, 小的也不知啊,侯爺也是進了城, 才派人來通知此事。”

徐氏斜他一眼,帶着幾個婢子疾步至府門處,便見孟松洵正從馬車上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人,他身側還站着一個大抵十三四歲的俊秀少年。

正午的日頭懸在頭頂, 略有些晃眼, 徐氏微微眯起雙眸, 細細打量起那位蘇家大姑娘, 卻是一瞬間怔愣在原地。

“萋萋……”

她嘴上嘀咕着, 便見那廂兩人緩步而來, 在她身前站定, “見過孟大奶奶。”

看着眼前這位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良好教養, 卻令她分外陌生的世家女子, 徐氏好一會兒才逐漸回過神來。

“是蘇姑娘和蘇公子吧。”徐氏笑着上前, 旋即嗔怪地看了孟松洵一眼, “你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這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準備,怕是要失了禮數,招待不周了。”

“勞煩大奶奶了。”那蘇家聞言姑娘歉意道,“寧環本也是打算陪舍弟來京郊的鹿霖書院念書,恰好侯爺去看望祖父,祖父便托侯爺帶我們一道來,路上也好有個照拂。寧環和舍弟來得冒昧,還望大奶奶莫怪。”

看着這位叫蘇寧環的蘇家姑娘這副有禮有節,落落大方的模樣,徐氏不禁對她頓生了幾分好感,“無妨,我家老夫人回跡北老家過冬去了,如今府上也沒個說話的人,妹妹能來,我倒更熱鬧些。”

徐氏盯着眼前這張略有些熟悉的臉,眸中隐隐閃過幾分落寞。

這位蘇家姑娘的确有幾分像萋萋,但不得不說,她生得比萋萋更加美貌動人。

再者,萋萋向來在她面前垂首低眉,哪裏敢這般直勾勾看她的眼睛。

更何況,萋萋她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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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壓下心頭湧上的難過,扯開唇角,轉頭吩咐道:“吳叔,趕緊派人去收拾客院,蘇姑娘和蘇公子一路過來也累了,讓他們先好生歇歇。”

吳叔正欲答應,便聽始終默默站在一旁的孟松洵制止道:“不必麻煩了,他們二人住輕緋苑便好 ,左右那裏時時有人收拾,倒也幹淨。”

輕緋苑!

聞得此言,徐氏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視線又忍不住在那位蘇大姑娘的臉上停留了半瞬。

雖心下有些不喜,但徐氏也不好當着衆人的面駁了孟松洵,只能扯唇笑道:“那便聽侯爺的吧。”

旋即轉向兩位客人:“舟車勞頓,蘇姑娘和蘇公子先去歇息吧。”

眼見那位蘇家姑娘有禮地同她道了聲謝,由婢子領着往輕緋苑的方向而去,徐氏卻是站在原地,朱唇緊抿,眉宇間流露出幾分愁色,不知在思忖些什麽。

那廂,侯府家仆領着姐弟二人入了輕緋苑,遠遠便見院中兩個小婢子正在灑掃滿地的桃樹葉。

聽見動靜,兩人停住動作,齊齊往這廂看來,靜靜看了一會兒,卻是同樣露出驚詫的神色。

其中一人更是雙眸發紅,顫聲喊了句“姨娘”。

柳萋萋其實一下便看到了玉書玉墨,兩個小丫頭較之半年前似乎都長高了些,見她們見到自己激動的模樣,她努力忍住眸中的淚意,只作疑惑地看向身側的家仆:“這是在喊誰呢?”

“哦,不過是錯認了。”

那家仆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如何解釋,只走向玉書玉墨,吩咐道:“這兩位貴客是瀾州來的蘇姑娘和蘇公子,要在輕緋苑住上一陣,你們倆好生伺候着。”

玉書玉墨對看一眼,恭順地道了聲“是”。

待那家仆走後,蘇臨軒指了指東廂道:“阿姊,你住主屋,我住東廂便好,屋子大了,讓我覺得不自在,反學不進去了。”

柳萋萋知他就是想将主屋讓給自己,才說的這番托詞,也不拒絕他的好意,笑着颔首道了聲“好”。

玉書玉墨将她請進了屋,小心伺候着,總時不時偷偷瞥她,柳萋萋知道她們在想什麽,心下也愧疚自己騙了她們,但她只能當是和她們頭一回見,自荷包中取了些銀兩,做了賞賜。

輕緋苑的擺設和她當初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柳萋萋看着熟悉,卻也得裝着不熟悉的模樣,在屋內好奇地轉了轉,才在小榻上歇下稍作午憩。

大抵酉時前後,她方同蘇臨軒用完晚膳,正坐着喝茶消食,孟松洵來了。

他擡手退了屋內的婢子後,又看了眼蘇臨軒,蘇臨軒是個機靈的,柳萋萋的身份他也知曉,一下便會意這兩人恐有要事要說,便默默起身回了他的東廂。

屋內一時只剩下了柳萋萋和孟松洵。

柳萋萋自然地替孟松洵倒了杯茶水,便見他正色道:“念念,我先前交代過你的話,可都還記得。”

雖他未明言,柳萋萋卻也清楚他說的是何事,重重點了點頭。

“阿洵哥哥說的我都牢牢記住了,我這位蘇家大姑娘如今十九歲,不會香,也沒有靈敏的嗅覺,會些許醫術,是頭一回來這京城……”

孟松洵此番答應帶她回來,就沒想過将她偷偷藏起來,遮遮掩掩容易惹人疑心,不若大大方方,反教那些隐在暗處的人看不清虛實。

“好。”孟松洵知柳萋萋聰明,其實并不需他一遍遍重複什麽,他只是太過擔憂,才試圖以這種方式讓自己安心。

“我派的人已尋到了你說的那位孫嬷嬷,明日會将她帶到了越茗居去。”

孟松洵所說的孫嬷嬷正是先前柳萋萋在沈家時,那位教授沈明曦制香的嬷嬷,好巧不巧,柳萋萋恢複記憶後,突然認出,這位孫嬷嬷當年也在她姑姑雲妃的雲起殿裏當過值。

對于當年之事,孫嬷嬷或許知道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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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柳萋萋朱唇微張,那雙潋滟的眼眸盯着他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孟松洵輕易便看出她的心思。

“可是想同我一道去?”

柳萋萋輕輕點了下腦袋,唯恐他不同意。

誰知卻見孟松洵清淺一笑道:“那便去吧,這瀾州來了客,我确實也該盡盡地主之誼,帶你們在京城好生逛逛。”

翌日午間,孟松洵趁着午歇,自大理寺回府帶着柳萋萋和蘇臨軒去了越茗居。

蘇臨軒也知自己就是他們用來掩飾的,吃完茶便乖乖由李睦領着去了京城最大的書肆閑逛。

大抵過了半個時辰,聽見雅間的敲門聲後,柳萋萋與孟松洵交換了眼色,便起身藏在了屋內的一扇檀香木雕花坐屏之後。

不多時,便聽隔扇門開阖的聲響,“嬷嬷,這便是我家主子。”

一個略有些蒼老的嗓音随即響起,柳萋萋認得出,這便是孫嬷嬷的聲兒。

“不知這位大人尋草民何事?”

“嬷嬷坐吧。”看着孫嬷嬷這副拘束的模樣,孟松洵笑道,“本侯是大理寺卿孟松洵,不知嬷嬷可曾聽說過本侯?”

聽得此言,孫嬷嬷明顯身子一僵,原欲坐下的人忙惶恐地站直了身子,“原是武安侯,草民見過武安侯。”

“嬷嬷不必如此。”孟松洵示意她坐下。

孫嬷嬷哪裏敢坐,大理寺是什麽地方,眼前這位武安侯兼大理寺卿突然找上她,定不是什麽好事。

她不安地捏着衣袂,少頃,便聽那位武安侯道:“聽聞孫嬷嬷曾在宮中伺候?”

孫嬷嬷怔了怔,好一會兒才答:“是,草民曾在宮中待過幾十年,後熬到了年歲,便被放出了宮。”

“您似乎還在雲起殿當過值?”孟松洵緊接着問。

孫嬷嬷聞言心生忐忑,一時不知這位武安侯為何要問起這個,她默了默,索性直截了當地道:“侯爺究竟想問草民什麽?”

見她既這般說了,孟松洵便也不再拐彎抹角,“當年雲妃出事時,您應當還在雲起殿吧,關于雲妃毒害先皇後一案,您可知道些什麽?”

孫嬷嬷聞言顫顫地看着孟松洵一眼,神情明顯慌了,但她很快穩了呼吸,定定道:“草民當時不過是雲起殿一個尋常的婢子,并未在雲妃娘娘跟前伺候,故而關于當年之事,草民一無所知。”

孟松洵這個大理寺卿可不是白當的,哪看不出孫嬷嬷有所隐瞞,他身子微微前傾,“那嬷嬷覺得雲妃娘娘真是因罪自缢的嗎?”

他低沉的嗓音裏帶着幾分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令孫嬷嬷的額間不由得泛起了冷汗,“草民不知,當初發現雲妃娘娘屍首的并非草民,草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躲在屏風後的柳萋萋縱然看不到孫嬷嬷的神情,但也聽出了她話語間的遲疑。

她能理解,畢竟此事涉及先皇後,孫嬷嬷很可能是為了自保而不願吐露此事。

見她始終不肯松口,孟松洵劍眉蹙起,可到底不能像對付尋常案犯一樣對孫嬷嬷用刑,他思忖片刻,緩緩道:“聽聞您尚在宮中時,雲妃娘娘便待您極好,還曾出錢請大夫幫您救治險些重病而亡的幼侄。”

“想來您應當也發現了,雲妃和顧家一案,處處都透露出蹊跷,可沒有線索,縱然我本事再大,也無法還他們一個清白,還請您再仔細想想。”

看着孟松洵望着她的誠摯眼神,孫嬷嬷垂了垂眼眸,神色明顯有所松動。

雅間內靜了許久,正當柳萋萋以為有所希望之時,卻聽孫嬷嬷低聲道:“對不住,侯爺,事情過去了太多年,草民實在不記得了。”

孫嬷嬷說罷低身施了一禮,“草民家中還有事,侯爺若再無要問的,草民便先回去了。”

她急切地欲離開,卻見一個身影驟然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将她驚了一驚,不想裏頭竟還有一個人。

孫嬷嬷定睛看了那人半晌,面露驚詫,顫聲喚了句。

“顧夫人……”

柳萋萋秀眉微蹙。

從前,她母親常常帶着她進宮找姑姑,故而眼前這位孫嬷嬷才将她認成了她母親。

柳萋萋開口道:“嬷嬷認錯人了,我名喚蘇寧環,顧夫人是我的姑母……”

她本不該從屏風內出來,可她實在等不了,也沒那麽多時間等着孫嬷嬷自己想通,主動告訴他們一些事。

她沖孫嬷嬷福了福身,神色懇切道:“我父親一直對姑父姑母一家的死耿耿于懷,若嬷嬷知道什麽,還請您如實相告。我雖因當時年歲小,對姑父姑母印象不深,但也知他們都是良善之人,定不會做出那些惡毒之事。您也有親人,必然也不希望他們蒙受冤屈,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吧。”

孟松洵亦緩緩站起身,“嬷嬷,就算您不說,雲妃娘娘定也不會怪你,可我們這些活着的人,是真的想找出當年的真相,替自己求一個安心……”

孫嬷嬷靜靜站在原地,神色複雜,心下似乎在掙紮什麽,許久,她長嘆了一口氣,像是放棄了抵抗,“雲妃娘娘和皇後娘娘的關系極佳,情同姐妹,我始終不信雲妃娘娘會對皇後娘娘做那樣的事。”

說着,她轉向孟松洵,“侯爺,其實草民撒了謊,雲妃娘娘死後,是草民替她更換的衣裳,草民親眼看到她身上有明顯掙紮的傷痕,并不像是自缢……”

孫嬷嬷的聲兒愈發哽咽起來,“而且按理說,娘娘不可能自缢,因為娘娘她,她當時已經有孕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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