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夜宿黑店
82.
張小元在聽佘書意說出“武林大會”四個字時, 心中就已抑不住開始激動。
武林大會啊!那是什麽好地方!
全江湖各類信息的聚集之處!
去逛一趟回來就能當百曉生暴富發財絕妙之地!
張小元簡直恨不得自己立馬就撲騰撲騰飛過去。
他強壓着心頭的萬分激動,竭力擺出一副無甚在意謹聽師父師叔命令的模樣來, 矜持地點頭, 說:“我聽師叔的!”
“你們四人一塊去, 也不求你們真帶幾個師弟回來。”佘書意說,“此番除卻武林大會外, 散花宮掌門梅棱安壽誕在即,武林大會結束後, 你們順道去散花宮一趟,為他賀賀壽。”
一提起梅棱安,張小元立即便想起了他的大徒弟柯星文,而一想起柯星文, 接着便又想起了那天他撅腚跪地的丢人姿勢。
“梅前輩要壽誕了?”張小元眨了眨眼, “五十大壽?”
這對師徒禁斷忘年戀,是真的挺忘年。
佘書意點頭:“我為他備了禮物——”
他示意幾人暫且在外等候,自己反身進了院內, 不過片刻,又拿了一封信出來,交到陸昭明手中, 一面說:“昭明,屆時你拿着這封信, 到錢隆寶莊去取我存放在他們那兒的壽禮。”
存放的壽禮?
散花宮畢竟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派,壽禮這種東西,太窮酸想必是拿不出手的, 那也不是佘書意的作風——張小元下意識一瞥佘書意的頭頂,佘書意的私房錢數額毫無變化,顯然這禮物并不是他這幾日花錢去買的。
他想起錢隆寶莊本就是佘家的産業,于佘書意而已……說是存放,很可能是直接寫信回家要下人準備一份壽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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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首富少東家送的禮物……一定貴得很誇張。
王鶴年終于從失落之中回過了神,他聽見了幾人的對話,不由看一眼佘書意,有些愧疚懊惱,嘆氣道:“師弟,對不起,又讓你破費了。”
江湖各門派間維系着不遠不近的關系,少不了各種迎來送往的禮數客套,王鶴年常年窮得只有幾十文錢,這些禮數多是佘書意去做的,他往裏墊了多少錢,只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陸昭明将拜帖與信收好,喊了一句師父,又從懷中掏出他收拾藏好的舊劍穗來。
“此去少說數月功夫。”陸昭明與王鶴年一揖,将劍穗交到王鶴年手中,“師父相贈之物,昭明怕弄丢了,還是先交還師父與師叔保存。”
王鶴年備受打擊的心靈突然就恢複了許多,大約是覺得哪怕孩子大了自己也還有些作用,他很滿意,一面點頭說道:“放心,為師一定好好替你保管。”
佘書意微微一笑,說:“這劍穗用了多年,早已舊了,你師父本就想為你換個新的。”
王鶴年的确好哄,陸昭明一句話已讓他心中滿足,他不住點頭,順着佘書意的話往下說:“沒事沒事,早就該換了。”
張小元:“……”
張小元愣住了。
大師兄原來這麽會說話的嗎?
“今日天色已晚,要動身出門,也有些來不及了。”佘書意又說,“你們先将就歇息一日,明晨再走,如何?”
陸昭明點頭答應,張小元自然也跟着不住點頭。
這次師門蓋房由佘書意決策謀定,反正資金充裕,一切便按他所想來做,房子與院子的規模較原來要大上數倍。他們請了十數名短工,還有一位大娘專做飯食,菜式是糙了一些,味道卻很不錯,而那大娘看張小元年紀最小,甚至特意多給他裝了一勺菜。
吃飯時陸昭明起身離開去尋王鶴年,他二人走到一旁說話,張小元看了他們幾眼,發覺他們說的是趙承陽來找二師兄的事,他便沒再多看。
不過幾日不見二師兄與花琉雀,花琉雀整個人都蔫了一般,見陸昭明出現,他也未有多大反應。張小元不知他為何如此,偷偷問過蔣漸宇,蔣漸宇反而是笑着反問他:“小元,你見過剛出家的和尚嗎?”
張小元搖頭。
和尚他見過,可以往他也分不出哪些是剛出家的和尚呀。
蔣漸宇指了指花琉雀:“喏,小琉雀那樣的就是。”
張小元懂了。
師門雖然有了些錢,可多花在蓋房子上了,師父師叔早已習慣節儉,飯食內葷腥極少,說是吃素也不為過。
而花琉雀入門時便已受了陸昭明威脅,他不敢再去勾三搭四,更何況山中目之所及也只有幫忙煮飯的大娘一個女人,而那大娘看起來像是一巴掌能呼死花琉雀的英雄,沒酒沒肉沒女人,這幾日花琉雀過得的确和出家沒什麽區別。
張小元想了想,忍不住又問蔣漸宇:“二師兄,你去過武林大會嗎?”
蔣漸宇正要回答,花琉雀聽見武林大會四個字,如同重見花花世界的五光十色一般,一雙眼睛噌地便亮了起來,挪着屁股從長凳那端擠過來,欣喜問:“我們要去武林大會了?!”
張小元:“你的腳……”
花琉雀的腿上明明還綁着夾板,他卻已掙紮着恨不得要跳起來:“我的腳?健步如飛!”
張小元問他:“你好像很期待武林大會?”
“那當然!”花琉雀滿眼期待,“武林大會是什麽地方!天下各門各派,都會派年輕弟子參加!”
張小元想了想那個盛況,便覺得自己的錢袋已經要滿了。
“散花宮的小美人,紫霞樓的大姐姐,峨眉派的小道姑!”花琉雀激動萬分,“還有百草谷的女神醫,燕子樓的——”
陸昭明在張小元身邊坐下。
花琉雀硬生生将後半句話咽了回去,他一手還扶着自己打了夾板的腿,莫名其妙打了個哆嗦,方才眉飛色舞般的神色頃刻消失不見,他一臉嚴肅地同陸昭明點頭,認認真真與他打招呼,說:“大師兄,好久不見。”
陸昭明端起茶碗喝了口水,這才看向他,問:“你方才在說什麽?”
花琉雀:“我……”
蔣漸宇看熱鬧不嫌事大,笑嘻嘻接話道:“他在說散花宮的——”
花琉雀:“劍法實力超群!”
蔣漸宇一怔:“紫霞樓的……”
花琉雀:“林易掌門是個好前輩!”
蔣漸宇:“峨眉派?”
花琉雀:“峨眉雙刺真是太強了!”
蔣漸宇:“那百草谷……”
花琉雀:“懸壺濟世,令人佩服!”
張小元:“……”
蔣漸宇朝他拱了拱手,萬分誠懇:“四師弟,我也很佩服。”
“我問過師父,你的腳傷至少還有月餘功夫才能恢複。”陸昭明說,“若要随我們一同去武林大會,也并非不可。”
花琉雀眼中流露希望。
陸昭明放下茶盞,輕輕擡眼看他。
“你需要做的,無非只有四個字。”陸昭明一字一頓說,“謹記門規。”
花琉雀咕嘟咽下一口唾沫,扶着腿的手略微有些發抖。
“大師兄放心。”花琉雀顫聲說,“我我我牢記在心。”
“還有一事,師叔可與你說過?”陸昭明微微蹙眉,“除卻武林大會外,我們還需去散花宮一趟。”
花琉雀是被散花宮逐出師門的棄徒,讓他重游故地,總歸有些不好。
花琉雀果真愣了愣,他好似突然才想起了什麽,點頭,說:“對,今年是師……是梅掌門的壽誕。”
“你若不願意,到散花宮時,你留在山下便是。”陸昭明說,“賀壽至多不過幾日,屆時再一同回來。”
張小元想,把花琉雀一個人留在散花宮山下幾日,那不就如同給了他一個天大的可趁之機嗎?
幾天時間,誰知道他又能撩撥幾個無知少女,這風險太大,花琉雀的腿可不夠斷的。
可他扭頭去看花琉雀時,花琉雀卻并不怎麽欣喜。
他只是微微點頭,低聲答應:“是,大師兄,我留在山下吧。”
張小元立即便明白了。
這裏面一定有故事!
若他沒有記錯,花琉雀原是散花宮弟子,因為出入煙花之地而被梅棱安逐出了師門,張小元原以為如花琉雀這般的人,是斷然不會以這種事為恥的,可他顯然還是想錯了,他看着花琉雀的頭頂,那裏空蕩蕩沒有半點字跡,直過了許久,才淡淡翻出來一行字。
「若還能再來一次。」
張小元一怔,那行字一瞬消失不見,好似只是他的錯覺,而花琉雀又露出了他極熟悉的笑容,笑嘻嘻問:“我們這回去武林大會,是要給師父收徒的吧?”
“是,但不重要。”蔣漸宇如實回答,“反正收不到。”
花琉雀說:“考慮過收個師妹嗎?”
陸昭明屈指敲了敲桌面,花琉雀立即咳嗽一聲,點頭:“我腿疼,我睡覺去了。”
他說完這句話,好似畏懼陸昭明一般,一瘸一拐爬起來溜往草棚,張小元卻覺得極不對勁。
他沒能從花琉雀頭上看出什麽端倪,可他看得出來,花琉雀應當也是很有故事的人。
真可怕。
這個師門除了他與大師兄,好像都是很有故事的人。
83.
師門的房子還未蓋好,衆人只能在草棚下暫宿。
草棚內鋪的是通鋪,草鋪的墊料紮人得很,張小元輾轉反側,不過一會兒沒睡着,二師兄龍吼般的呼嚕響聲便出現了。
不僅如此,短工們睡在另一處草棚下,呼嚕聲此起彼伏,夾着蟲鳴鳥叫,實在吵得人困意全無。
張小元睡不着。
他翻了幾個身,又睜開眼看一看大家,二師兄睡得七仰八叉,将可憐兮兮的花琉雀整個擠到了角落,師父師叔平躺着睡姿端正,大師兄是側躺閉目,一只手卻始終按在枕邊的劍上。
張小元不由想,大師兄可真是劍癡,睡着了都離不開那柄劍。
他正要躺下,陸昭明忽而便睜開了眼。
張小元:“……”
陸昭明:“……”
很好,看來今夜睡不着的,可不止他一個人。
……
陸昭明對張小元做了個輕聲些的手勢,一面坐起身來,将聲音壓得近乎耳語,問他:“睡不着?”
張小元覺得,他們根本沒有低聲說話的必要。
二師兄的呼嚕打得都快把屋頂震塌了!大師兄那麽小聲說話他根本聽不清的啊!
若不是他還能從唇形看出對方所說的話,他根本不知道大師兄剛才說了些什麽。
張小元點了點頭,陸昭明又說:“那起來逛一逛?”
他們如今在山上,又不是在縣城。
張小元想不明白,荒山野嶺中,能有什麽好逛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爬起了身,跟着陸昭明遠離将呼嚕打得震天響的幾人,走得遠了一些,耳邊總算得了清靜。
他也終于能聽清大師兄說的話了。
“二師弟一貫如此。”陸昭明說,“你若不習慣,往後讓花琉雀住在他邊上便好。”
張小元:“……”
張小元突然有些心疼花琉雀。
他與陸昭明就站在不遠處的樹林子裏,呼嚕聲若隐若現,遙若隔世,陸昭明脫了外袍披在一顆樹下,自顧自靠着樹坐了下去
剩下那一半地方顯然是留給張小元的,張小元也靠着樹幹坐下,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今天中午他從縣衙走回師門,本就已經覺得累了,晚上還睡不好覺,他有些困,陸昭明又不說話,那若隐若現的呼嚕聲與蟲鳴幾乎成了最好的催眠利器,他漸漸困得意識不清,身子往前一倒,幾乎立即驚醒,陸昭明扶住他的胳膊以免他真的摔倒,一面問他:“你困了?”
張小元連打了幾個哈欠,不住點頭。
陸昭明說:“那睡吧。”
他小心翼翼護着張小元的肩,以免張小元睡着後倒向奇怪的地方,張小元确實是困得厲害了,樹幹紮人,靠在樹幹上誰也難受得很,最後他好像靠在陸昭明的肩上,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一夜無夢,翌日清晨張小元被鳥叫聲吵醒,睜着眼睛望着樹頂迷迷瞪瞪發呆,不明白為什麽鳥叫聲仿佛近在耳邊。
他低下頭,只覺渾身酸疼無比,而後便見一只黃嘴鳥兒蹦蹦噠噠從他腿上跳了過去,歪頭一看他,叽喳沖他叫了一聲。
咦?!
張小元一瞬驚醒,睜大雙眼,左右一看,他睡在樹下,枕在大師兄腿上,周遭落了一堆不怕人的鳥,等到他動時,那些鳥兒才撲騰騰飛起來,蹿上樹梢。
有了蕭墨白與趙承陽的前車之鑒,張小元看到鳥便想到鳥糞,他上下打量自己的衣服,大約是他睡得離大師兄極近,有大師兄的福緣庇護,他安然無恙——他這才想起大師兄,他擡頭去看陸昭明,陸昭明比他醒得要早,正要同他說話,遠處忽而傳來蔣漸宇與花琉雀的聲音。
蔣漸宇:“小元呢?”
花琉雀:“跟大師兄跑了。”
蔣漸宇:“什麽跑了……那大師兄呢?”
花琉雀:“帶小元跑了呀。”
張小元略有些尴尬,他一面爬起身一面與陸昭明道歉,說:“大師兄,對不起,昨晚我睡着了……我們快回去吧。”
陸昭明:“……”
陸昭明一動不動。
張小元已站起了身,他不由問:“大師兄?怎麽了?”
“你有些重……你先回去吧。”陸昭明神色平靜,“腿麻了。”
張小元:“……”
84.
等陸昭明回來後,他們收拾妥當,終于動了身,向武林大會出發。
花琉雀的腿傷未愈,師父手中近來也總算有些閑錢,給了陸昭明一些銀兩,讓他下山去弄輛馬車,總比一路騎馬或者走過去要舒服。
馬車不大,花琉雀占了一個位置,另一個位置自然讓給了張小元,蔣漸宇毛遂自薦要當車夫,他與陸昭明一同坐在車前,不時閑談上一句,還算融洽。
可車內的氣氛就有些尴尬了。
張小元與花琉雀大眼瞪着小眼,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才好。
花琉雀很緊張。
張小元在花琉雀頭頂看到了花琉雀想找到無數話題,卻沒有一個是他感興趣的,兩人靜默許久,張小元幹脆閉眼裝睡,他昨晚就沒睡好,竟真的睡着了,一直到蔣漸宇叫他下車,他才迷迷糊糊睜開眼,一看外頭天色,竟已近暮時。
蔣漸宇在路邊找了家供行人商販歇腳的小茶鋪,喚張小元和花琉雀下來歇一歇。
茶鋪簡陋,老板娘卻生得頗有姿色,花琉雀很想多看幾眼,可是陸昭明在,他不敢,老板娘為他們倒了茶水,他為了掩飾心中緊張,二話不說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
蔣漸宇也渴了,他喝了兩口茶,問茶鋪老板:“你們這可有什麽吃的?”
張小元正含了一口茶到口中。
叮。
他下意識擡起頭,眼睜睜看見滿面慈祥的茶鋪老板與老板娘頭頂各自冒出了一行字。
「黑店老板」
「黑店老板娘」
張小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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