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兇險的挽留】
百年後
羽族張府
“先生,你來了。”
張府老爺和氣的推門進屋,對着他笑道。
沈臨硯放下手中的書卷,望向對桌端正坐着執筆,一個勁朝着張老爺喊着“爹”的孩子。
心中微動,将孩子方才交上來的臨字帖遞給張府老爺,溫聲道:“小少爺悟性高,若是勤加練習,将來必能成就一番,老爺放心。”
張府老爺滿意的撫了撫胡子,招呼後頭跟着的小厮帶着小家夥出去了。
“老爺可還有事?”
“犬子頑劣,方圓十裏都無私塾肯收他,唯蒙先生不棄,應了犬子這西席,張某很是感激,這樣……一會兒府中會辦一場盛宴,先生若是不嫌棄,可否賞臉光臨?”
盛宴?
沈臨硯沉吟一番,似是猶豫。
“先生?”
“也罷,看看去。”
張府老爺聞言大喜,即刻招呼人來将他待下去稍作歇息,很是殷勤。
直到關上門,沈臨硯閉目以神識查探一番,确定四周無人後,這才拿起桌上的紙筆,将晚歸一事道明來由記在紙上。
指尖一撮點上火苗,狐火瞬間将那紙張舔舐殆盡,将消息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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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公子,宴會快開始了,老爺吩咐小的來給公子帶路。”
他拍拍衣擺上的折痕,起身拉門:“有勞。”
宴席沒什麽特別,隐約覺着,似乎非常久遠的時候,比這還要盛大的場景他都不屑,更何況如今這擺明了給張府千金擇親的宴會。
對詩,作詞,丹青,奏琴,飲酒,細數古今種種……
真真是半點興趣也無。
沈臨硯無趣又迷茫,不由得多喝了幾杯,醉眼微眯,倒是引得對面陪着那張府千金的各位閨秀們眼神頻頻。
他一向寡言,張府老爺也沒怎麽為難他,流觞曲水的行酒令愣是一次沒輪到這邊,擊鼓的歌姬多半得了指示。
不知是否醉花了眼,時隔多年,他又再次看到了那抹深沉的藍影,姍姍來遲,似在給張府老爺賠罪。
那個令他恨到就算屠盡天下萬物,也無法釋懷的家夥。
醉得狠了不成?
他甩甩發脹的腦袋,撐起身打算出去透透風醒酒,卻不料一手撐了空,腦袋暈暈乎乎的就要往地上倒去。
“公子?”
這聲音聽着像是那張府千金的,他試了試,無奈僅憑自己确是站不穩當了,只得撐着那千金的手,按着陣陣發疼的額際,任由對方攙扶帶路,昏沉不知歸處。
他不由得輕笑。
曾有人斷言,他的命格非仙即道,卻因前世之故才重入輪回,如再執迷不悟,走上歪路與妖邪為伍,同神佛擦肩對立不說,若是惹得各界大亂,恐是要拔骨散魂的命。
因此,他打小便收起所有的性子,與旁的狐族背道而馳,走起那修仙行道的清寡做派來。
而今……
從前的他從不這般輕率,就算是狐族出身,狐性若非意外都會壓制得很好,然而一切都變了。
自從那人對他辦了那樣的事,他還有什麽資格談清高無潔?
“唔!”
冷不丁,他剛轉彎就撞上一堵堅實的障礙,帶着熟悉的異香,以及那深刻到骨子裏都揮之不去的壓迫感。
背脊下意識的發寒!
一旁的張府千金似是愣了一下:“謝公子,你怎麽在這?”
謝……
他皺眉,揮開張府千金,二話不說踉跄着轉頭就往來處去,一股倔強的狠勁。
怎奈腳底發軟不聽使喚,走幾步就要絆腳,幸得有人及時拉得他穩住身形,才沒一頭倒地上。
人影背着明月投在地上,斑駁搖曳,恍如浮萍,似乎也像他這般沒了着落,渾渾噩噩不知歸處,他不自覺地扯開嘴角的笑,帶着些傻氣,沒了平日裏的疏遠。
頭頂傳來的聲音低低沉沉的,氣息掃過耳畔,回頭對那張府千金說:
“他的屋子在哪?”
張府千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二人,咬唇指了個方向,方才不甘道:“謝公子和沈先生……是舊識?”
扶着他的那人有片刻的停頓,終是輕輕的“嗯”一聲,架着他離開了。
他回過神來,想掙紮,無奈醉酒且那人力道又大,鉗子似的箍着肩關節根本動彈不得。
放棄抵抗後,他只覺着今晚的自己太過荒唐,塵封多年的東西似乎要沖破一切再次躍然于他的腦海。
爛熟于心的結界與口訣自那人的指尖和張合的唇畔傳出,屋子瞬間成了密閉的空間。
一如曾經暗無天日的無形牢籠。
他知道張府給他備下的酒釀有問題,也知道張府千金今日借機扶他下去休息的用意,可他萬萬沒想到,會有旁人來插腳,壞了張府的“好事”。
他以為,自己就要這麽渾渾噩噩的過完下半輩子,娶妻,子孫滿堂,不問世事……
“哐當!”
他一把驚醒過來,腦袋卻仍舊迷糊沉重。
“為什麽?”
那人啞聲質問,湊得極近,情緒裏滿是複雜。
他眨眨眼,模糊的視線沒能看清對方的神色,只得醉意朦胧的勾唇笑道,“你說為什麽?”
“……”
沉寂許久,就在他耐心耗盡的前一刻,對方忽然低低喃了句:
“為什麽要走?”
他想了想,輕嗤一聲,慵懶道:“這世上,只有強者才能談征服,否則,”扯緊了把玩在掌心的對方的發梢,“就只有被我征服的份,你……敢麽?”
對方冷笑,語氣不自覺帶着刻薄:
“你說過的話真真假假,幾時與我兌現過?我說與不說又有什麽區別。”
末了,竟透出一股無言的寂寥來。
“兌現?真假……”他喃喃着重複,視線不知落向何方。
“也罷,對付你這種人,唯有行動才能讓你老實,敬之,你說對不對?”
無視掙紮,千紗帳執着的落下,掩去他眼底荒誕虛渺的一切。
……
夜涼如水,他下意識的翻下榻板尋茶水喝,回過神的時候驚疑不定,差點連杯子都捧不穩。
他抖着手勉強才将那茶水喝下,思緒總算清晰起來。
回頭瞅了下尚在閉目的男人,腦海禁不住又浮現發生過的一切,他白着臉倒退幾步撞在門扉上,揪着心口的疼快要讓他透不過氣。
他該感謝這個男人麽?
當年若非他的劫持,他盼不到裴雲峥來救自己,縱使裴雲峥想的只是還他的人情,他至少圓了個永遠奢望不來的夢。
當年若非他的縱容,裴雲峥進不了硯堂救他,也就不會有後來的看清事實,斷了他對裴雲峥最後的念想和期盼。
可随之而來的痛苦記憶,以及總被噩夢驚吓而醒的那段日子,就能輕易的說與他無關?
他不傻,這樣一個精于城府算計且喜怒難辨的男人,太危險,又談何靠近!
“謝臨淵,你怪不得我!”
他發髻上的簪子很鋒利,拔下簪子也不過數秒的功夫,可直到簪子離那人的心口僅剩半寸的空檔,他只覺得喉頭發甜,不多時胸口一悶,張口就咳了灘黑血,染上那人肩窩。
一雙手穩穩的扶住劇咳不止的他,對上那人的眼,哪還有什麽初醒時的迷蒙混沌?
裝睡……
深邃的瞳映出咳得唇色慘白的自己,他愣了愣,繼而一把推開,狂邪的大笑:
“你以為這樣便能留住什麽?你錯了……這世上,就算有人告訴我他裴雲峥有一天會回心轉意,我也不會再信你半句,姓謝的,咱們兩清了。”
說完,他握拳砸碎那屋門上泛着幽幽藍光的結界,面無表情的轉身離開。
屋內,男人靜靜的望着寒風中不住來回的門扉,無視一地紙張紛飛掩蓋下的狼藉。
一把空了的精致小瓷瓶被他緊緊的捏在掌心,反複磨裟。
随着他站起,淡淡的血色沉郁,染紅了一切。
“咱倆之間,這輩子都清不了!”
……
沈臨硯醒了。
直到睜開眼,他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在山中久住的洞府。
一個少年咋咋呼呼的捧着藥碗走了進來,看見他坐在那,陰陽怪氣的哼道:“願意醒了?喝藥!”
他接過藥碗,看也不看仰頭就喝,末了還被苦澀的藥汁嗆得不行,悶着嘴咳了好一會,還了碗恹恹的靠在那,直皺眉。
“我就說你不該在外頭呆太久,羽族地盤呆了這麽多年,就沒見過哪個狐族能像你這般大膽的,堂而皇之的還往城裏跑,當什麽西席先生……啧~不怕你身份識破,将你抓起來折騰?”
少年随手丢碗在桌上,自個兒往那竹凳上挪地兒,翹起二郎腿咬着根小草支着凳腿兒搖。
“也虧得我懂點醫術,大半夜的被人送回來,就你一人舒舒服服的躺在那蹬腿睡得香~”
“送我回來?”他半閉的眼驀地一眯,“誰!”
少年凳腿兒搖回來,順勢探身撐着自己膝蓋,饒有興趣的問:
“沒印象麽?那人說是你的舊識,多年未見了,喏~”
少年朝自己比劃一番。
“一身藍衫,長得是不錯,唬着張死人臉就跟那幫混天界的蝦兵蟹将一個做派,可是在意你的那小心樣,看得我都豔羨,快說~他是你什麽人?”
沈臨硯手一抖,不慎打翻了近處案頭的一個花瓶。
“你怎麽回事?”少年皺眉,“從醒來你就怪怪的,再說以前也沒見你睡得這麽不省人事,不要命了?”
“那人……可走了?”
少年得意的哼哼:“怎麽,怕我不知趣趕人走?放心,隔壁住着呢,咱這就屋子最多~”
這廂少年方說完,那邊屋門就應聲開了,熟悉的藍衫依舊搶眼。
少年起身拍拍來人肩膀,誇張的語重心長道:“我姓顧,顧休雲。他面子薄,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不肯說,別怪我沒提醒,就他這性子,順着才好相處,不然,這虧有得你受~”
沈臨硯只輕輕的掃了那少年一眼,少年便抖了抖,即刻溜之大吉。
“你和他很熟?”
謝臨淵行動似有不便,擇了張竹椅坐着,輕聲問。
他疲倦的閉上眼,摁着眉心,無意多言:“故人。”
“故人?”謝臨淵哼了一聲,“你自黃泉歸來不易,跟這等山妖魑魅走近,就不怕神形俱散麽!”
他聞言,禁不住一陣惱怒。
“是!在你們眼裏,除了你們羽族,都是低賤一等的存在,既是怕髒了你的仙身修行,何必屈尊降貴待在這等污穢之地?奉勸你還是及早離開的好。”
謝臨淵卻從袖中取出個小瓷瓶,放在桌面上。
他看了一眼,随機眼眸一沉,“你什麽意思?”
謝臨淵忽然笑了。
他平日極少笑的,成日繃着張臉,還曾有好事者嘆息空有俊顏卻無情無心。
可如今謝臨淵這一笑,他竟隐約覺得有些心酸的不忍,似乎那笑容背後帶着一種深沉而又久遠的東西,他怎麽也抓不住看不透的東西。
帶着他極為熟悉的從容,堅定,一貫的自負,一如相識甚久的故人。
可是那雙令人移不開視線的眼,逼着他收回那詭異的思緒,再次将注意落在那精致的瓶子上,一字一句認真道:
“鬼君屋子裏搜出來的,據說是你求了好久的東西,我用了。”
沈臨硯眉毛一挑,不自覺得将視線輕移,“你當我這般好騙麽,謝臨淵。”
“是真是假,日後便知……我來只是告訴你,咱兩那點破事清不了!”
他沒動,靜靜的等着那人起身,拉開門栓……
“唔!”
謝臨淵倒下去的時候,他沒多想,等到反應過來,已經扶着人在榻上安置好了,一邊取了毛巾沾水拭去謝臨淵額上的細汗,一邊努力回想鬼君曾經的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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