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後來,程宿嶼從不吃橙子。◎
程宿嶼做了個夢。
夢裏, 他仿佛又回到兒時,回到在福利院的日子。
很熟悉,也很無力。
從七歲到十五歲,人生中有八年是在那個地方度過。
他的人生是一出徹頭徹尾的荒誕劇。
出生就不被母親期待, 後來又被無視, 被冷落, 被遺忘, 被丢棄。
被踢皮球一樣丢到了福利院, 避之不及。
孩子都會哭, 程宿嶼一開始也會。
但等哭夠了,哭累了, 他又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切。
因為程宿嶼很快就明白,自己如果感到難過的話, 是沒有人會安慰他的。
只有愛你的人,才會在乎你難不難過。
被母親丢在福利院後, 程宿嶼曾偷偷跑出去三次, 最後都因為找不到回家的路, 無功而返地回來了。
他不知道要怎麽回家。
所幸沒有人發現他離開過,也沒有人關心他要離開這件事。
灰溜溜地回到福利院, 院長媽媽看到他後,也只敲了敲湯勺:“來晚了,沒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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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餓着肚子, 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天花板,沒有睡着。
七歲時的程宿嶼, 還不是那麽擅長遮掩情緒, 也不習慣這樣的苦難。他不知道橫跨了半座城市的距離, 是自己哪怕知道了回家的路, 光憑走也走不回去的。
他僅僅只是明白了一點,媽媽不要他了。
自己也沒有家了。
在福利院的日子很枯燥,孩子們整日裏都圍着一個胖胖的女人轉。
他們叫她“院長媽媽”,但她卻不像大家的“媽媽”,她只對自己的孩子好。
程宿嶼知道一個好的媽媽是怎樣的。
是俞霏對程弈陽那樣的。
院長有個親生的兒子,大家私底下叫他“小霸王”。
小霸王喝雞湯的時候,大家只能聞着香氣撲鼻的雞湯,在旁邊眼巴巴看着,等小霸王喝不下了,或是嫌湯汁膩味不想喝了,他的小跟班們才能分到很小的一碗。
沒有肉,只有湯。
比主人賞狗吃骨頭還吝啬,小霸王總是仰着頭看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卻又小氣得很,連一塊肉也不分給他的“朋友”吃。
程宿嶼的待遇比這差,他連湯也喝不到。
小時候福利院裏的大家夥吃完了,他才能吃到剩飯。
院長媽媽不太喜歡他,說他是吃白飯的,多出來的那個,所以總在飯菜上對他減量。
後來程宿嶼因此得了胃病,吃什麽都得注意着,薄硯還笑他大少爺金貴,吃東西挑剔得很,連自己都沒他這麽矯情。
其實他一點也不金貴。
程宿嶼七歲那年唯一的願望,是不想再餓肚子。
從家裏住的獨立房間,到福利院擁擠的八人一間,程宿嶼起初是不習慣的。
少年從小就發育快,人高,睡在福利院小小的木板床上,腿伸不直,旁邊的孩子抱怨他總翻身,晚上睡覺吵,于是院長就讓程宿嶼搬到閣樓上,叮囑他要蜷起來睡,說這樣才能不占地方。
其實程宿嶼睡覺不翻身。
是那個孩子讨厭有新來的家夥占了床位,所以撒謊了。
程宿嶼住的地方說是閣樓,其實就是雜貨間,周圍堆了一個又一個紙箱,地上還有廢紙。
床很舊,睡上去總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漏風,讓睡慣了軟床的小程宿嶼很不适應。
只不過後來那張木板床,他也睡習慣了。
初中是程宿嶼最忙最累的一段時間。
為了攢錢,他會幫同學代寫作業、跑腿,或是課後輔導,反正各種雜七雜八的事他都幹過。
有相熟的同學問他為什麽這麽拼,他說:“因為沒有錢的話,很難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同學感慨:“你看起來不像沒錢的樣子。”
如果是七歲之前的話,的确如此。
程宿嶼默然。
初三那年家長會結束,班主任在他出校門時叫住他,随手把手裏的一捧郁金香塞給他。
“程宿嶼,這個給你吧。”
“老師,我不用。”
“拿着吧。”班主任說,“剛才有個家長送來的,我收着影響不好。”
“……那謝謝老師。”
班主任拍拍他肩:“早點回去吧。”
他三年都沒有家長來,家長會總是孤零零一人,但因為成績優異,老師知道他住在福利院,也不會多說什麽。
程宿嶼走了沒多遠,想起有張試卷忘了拿,折返回去的時候,聽到班主任在打電話。
“嗯嗯……快了快了,馬上回來老婆。知道知道,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貓不能接觸郁金香嘛。”
“這不是家長送的嗎,我事先也不知道啊……”他撓了撓頭,無奈道,“哎呀你放心,不會有人說閑話的。”
“花已經扔垃圾桶了,保證不帶回家。”
程宿嶼在拐角處停下了腳步。
他無聲站在那裏,手上拿着那束別人不要的花,腳仿佛被釘死在了原地,沉默着低下了頭。
沒過多久,在班主任口中說着“挂了挂了”,轉身朝校門口走來的時候,程宿嶼悶頭走了。
郁金香的味道不濃,但少年卻渾身難受。
那是他第一次察覺到,自己可能花粉過敏。
忍着奇癢無比的感覺,程宿嶼把花帶回去給了院長,那天晚上,心情不錯的女人給他添了個雞腿。
少年吃了頓飽飯。
如果不是臨近半夜的時候,程宿嶼從閣樓狹窄的床上爬起來,從福利院後門出去,跑了二十分鐘才到藥店,買了一盒治過敏的藥。
他可能會覺得這是筆值得的買賣。
那束郁金香其實很好看。
雖然只是別人不要的。
但卻是他難得收到的,來自他人的禮物。
十五歲那年的程宿嶼真的很忙。
但閑下來的時候他也會發呆。
會想一個人。
她還欠他一只橙子。
因為連續三年保持聯考第一,中考也是市第一,程宿嶼的中考成績出來後,S市附中決定特招錄取他。
免學雜費、包住宿的那種錄取。
簽協議的時候。
“要給家長打個電話嗎?”
“不用,監護人不管我。”
在招生辦老師詫異又略帶同情的眼神中,程宿嶼習以為常,平靜地在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準備出門的時候,他想起什麽來,又停下腳步,回頭問:“對了老師,長嘉中學會有特招生嗎?”
“長嘉?應該不會。”
招生辦老師想了想,說:“那所學校是推薦制的,比較難進。”
說是難進,其實說法也比較委婉。
長嘉是A市私立學校的标杆,屬于有錢人才能進的學校,一般普通家庭根本夠不上。
頓了頓,招生辦老師驚訝地問:“你想去那裏嗎?”
“不是。”少年眼皮耷拉下來,淡道,“有朋友在那裏讀書,好奇而已。”
“哈哈,那就好。”
招生辦老師松了口氣,把協議收起來,朝他笑着說:“下次見面的時候,應該就是在S市了,附中歡迎你。”
……
塵封的記憶像一封沒寄出去的信。
過期的話,就連內容也會泛黃。
不知不覺中,薄詩已經在他的生活裏消失很久了。
說不懷念是假的。
那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因為自己沒有打掃廚房,犯了錯,院長罰他中午沒有飯吃。
小姑娘随手給了他個橙子,讓程宿嶼那天沒有挨餓。
程宿嶼記了很多年。
福利院裏,杯碗摔碎的聲音哐當響,連空氣都有種窒息感。
“你要去讀高中?還是去S市讀?!”
院長的呼吸聲變重,近乎暴怒的聲音在屋內響起:“你哪來的錢上學?不是說了會介紹你去打工的嗎!”
“附中答應了免學費。”
“那也不行!”女人拒絕得很快,鐵青着臉斬釘截鐵道,“我不可能白養你那麽多年!”
“……”
光薄家每年給福利院的捐款,就是一筆不菲的數字了。
院長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貪。
但不論如何,因為女人這句脫口而出的話,程宿嶼後來回到程家,進公司賺到第一筆錢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福利院捐款。
捐了兩百萬,以慈善的名義。
他不想欠別人什麽。
“程宿嶼你知道嗎,像你這種命數,不可能再遇到第二個像我這樣心善的人了。”
女人臉色難看地看着程宿嶼,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你這一輩子,也就只是這個命。”
“誰讓你爸媽不要你,把你往我這一丢就跑了。”
“領養證明辦不下來,又不能讓人領走,還不給我打工,真當我是菩薩啊?”
“我說程宿嶼,這你可不能怪我。歸根結底,是你自己運氣太差……”
她噼裏啪啦說這些的時候,程宿嶼始終一言不發。
“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上學的事沒商量。”
見他一直保持沉默不語,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錯了,女人終于歇下來會兒,施舍道:“地上這些碎的碗你收拾下,能用的就放回去。”
“我回去睡覺了,你早點弄完。”
女人走的時候還有點兒心疼,罵罵咧咧的聲音老遠都能聽到:“真不讓我省心,這碗才用了兩年呢……”
收拾碎片時手不小心撚到了渣。
程宿嶼低下頭,看着自己右掌心緩緩滲出血跡的傷口,嘆了口氣,在滿地狼藉中慢慢直起了身,自言自語道:
“……真的運氣這麽差嗎。”
大概是為了印證自己的運氣究竟如何,少年第二天出門路過彩票店的時候,遲疑了片刻,還是進去買了張彩票。
時至今日,程宿嶼仍記得那串機選數字。
05,23,11,07,29,13,18。
他中了三等獎,2000塊錢。
去兌獎那天,程宿嶼給自己加餐,吃了頓飽飯。
一葷兩素,還有雞湯。
雞湯很鮮,比小時候院長給小霸王炖的聞起來還香,店主是個面善的阿婆,見他是學生模樣,還送了免費的飯。
十五歲的少年就着湯吃飯,一口一口,滿滿一碗雞湯全吃完了。
吃完擱下筷子,黃昏淺淺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少年看向遠方的藍天,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次中獎,好像是老天也在告訴他——
“你運氣還沒那麽差。”
從福利院離開的話,日子應該會有變化的。
至少。
不會再有人在吃飯時故意打翻他的碗,冷嘲熱諷譏笑他是吃白飯的了。
不會再有人把他趕去漆黑無光的閣樓睡覺,讓他蜷着身子睡,不要踢到旁邊放着的雜物箱了。
也不會再有人讓他冬天踩在小板凳上,艱難墊着腳在水槽裏洗完所有人的碗,最後導致手生凍瘡了。
程宿嶼拿這些錢,給自己買了張車票。
他從十歲等到了十五歲,沒有等到幺幺回來。
她可能是把他忘了。
所以,他要去找幺幺。
那個九月,少年去了S市讀高中。
這是他離開現在處境的唯一辦法。
而薄詩就讀的長嘉私立是直升式學校,三年後可以免中考進國際部。
他們之間的距離愈發遙遠,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但程宿嶼還是想要嘗試,跨出那一步。
少年想在那本童話書裏,翻出一個稍微不那麽“童話”的,貼近自己一點的角色,來讓自己的喜歡鮮活。
他的生命沉疴,但靈魂不甘。
程宿嶼進了S市附中的競賽班。
漸漸的,他也開始變得有名。
因為長相出衆,成績又好,學校裏總有女孩子給他遞情書。
少年會一個個認真地當面拒絕。
“抱歉同學,情書還給你,我不能收下。”
“為什麽啊?”女孩不解,非要問個清楚,“我聽說你沒有女朋友的。”
“我有喜歡的人。”
他對每一個跟他告白的人,都這麽說。
在學校的日子每天都稀松平常。
見不到幺幺的話,哪天都是一樣的。
收到通知去長嘉考試那天,是程宿嶼情緒波動最大的一次。
到了競賽考場前,連帶隊老師都忍不住問他:“怎麽了同學,是感覺緊張嗎?還是有什麽東西忘帶了?”
這可是他們競賽班第一名,專奔着拿名次去的,絕對不能出什麽岔子。
“沒忘帶什麽。”
程宿嶼搖了搖頭,眼神裏有種壓抑的平靜,像漲潮前的海,帶隊老師不由一愣。
“我只是……第一次走進這裏,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老師看向面前的校門,愣愣點頭:“哦……也是。長嘉是A市很厲害的學校了,确實有名。”
“我記得你是A市特招過來的吧?本地同學可能是對長嘉有濾鏡的,但我們S市附中也不差,同學你不必妄自菲薄。”
……他不是妄自菲薄。
程宿嶼只是,來過長嘉的校門口太多次。
有點近鄉情怯而已。
他見過薄詩笑吟吟和同學挽着手出來,被周圍人衆星捧月地圍攏在中間,像只驕傲的白天鵝般耀眼奪目。
女孩在和旁邊的人聊天,正講到興頭處,眉眼彎彎地笑着,沒有注意到角落的他。
只身一人的少年站在校門口,像是站在一道分界線上。
一邊是熱鬧,一邊是死寂。
而他動彈不得。
那天他看着薄詩越走越遠,用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有追上去,把顫得厲害的手藏進兜。
準備走的時候,卻有人過來拍了拍他肩,好奇道:“哎同學,我看到你好幾次了,你怎麽總來我們學校門口,看校服也不像長嘉的……是找人嗎?”
程宿嶼轉身就走。
于是那人也聳了聳肩,循着程宿嶼的目光望過去,當看到薄詩越來越小的背影時,男生的聲音一頓。
“等一下,你剛才在看誰?”
少年腳步不停。
那個男生像是發現了件稀罕事,跟了上來,口中發出了嗤笑:“不是吧,你在看薄詩?”
不可思議的語氣,像是在說他不配。
少年将附中的校服穿得清冷,幹淨的氣質看起來有些疏離。
這一次,他離去的腳步頓了頓,變得匆匆。
背後很快傳來了嘲弄的笑聲。
他聽見了。
“窮鬼。”
哪怕在福利院最難捱的日子也沒有過。
那是程宿嶼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種想回到那個抛棄了他的家的沖動。
……
夢裏那張臉變得清晰,又逐漸變得模糊,依稀感覺面目可憎。
程宿嶼看着路邊搖曳的樹影,眯了眯眼,一晃神的瞬間,思緒回到一年後的時間。
他還在考場前。
時間跳躍得如此之快,很難讓人相信這不是一場夢。
日頭下,轉頭看到老師擔憂看着他的目光,程宿嶼頓了頓,發了會兒呆才說:“您不用擔心。”
不會有問題的。
程宿嶼進入了長嘉中學的考場。
競賽成績出來那天,S市附中刊登了他的名字和照片到網上,這之後過了大概一周,他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喂,程宿嶼?”
“誰?”
“葛以珊。”電話裏,那個女聲說,“耽誤你十分鐘,我們聊一下吧。”
“……”
“不記得了嗎?”葛以珊提醒他,“你說欠我一個人情的,紙巾。”
“記得,你說。”
看着窗外柏林的夜景,葛以珊長舒了口氣,像是解決了樁心事:“我給程家打了電話。”
“……什麽?”
程宿嶼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你是那個程家的兒子吧?程宿嶼。”
他幾乎是瞬間皺起了眉,“你什麽意思?”
“幫我一個忙呗。”葛以珊客客氣氣的,末了又說,“雖然我已經先斬後奏,你現在說不幫忙也不行了。”
“……”
“托你競賽的福,你的照片和學校網上都有,我就不客氣地拿來用了。”
“程家應該會來找你,二公子。”
那天晚上回到診所,他破天荒做了水煮魚,夏沛吃了一口就跳起來。
“你小子瘋啦?做菜這麽辣!”
辣嗎?程宿嶼好像沒感覺。
他在夏沛難以言喻的表情中,一口一口吃着魚:“不辣。”
那一年,葛家的生意做得紅火。
程宿嶼無聲無息地從S市附中轉學,銷聲匿跡。
從夏沛的診所離開時,他什麽也沒帶走,除了牆上的一張獲獎證書。
“程宿嶼同學榮獲第十七屆高中數學聯賽一等獎,特發此證。”
——右下角的單位署名是“長嘉國際中學”。
……
那之後的一切都像是場笑話。
不論是回到程家,還是見到那些七歲之前,跟自己朝夕相處的人。
程父是這個家裏唯一歡迎他的存在。
男人又驚又喜地握住他手時,動作還帶着生疏:“阿嶼,你終于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
程宿嶼默默地擡眼,看向他身後。
俞霏在見到他後,第一反應是僵硬,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而程弈陽那張溫和的臉上,也閃過了微妙的不自然和緊張。
“歡迎回家……”他猶豫了片刻,說,“弟弟。”
程宿嶼天生就是一副冷淡長相,性子也不熱絡。
對于他人的寒暄,他只淡淡點頭,“你好。”
然後就轉頭上了樓,在傭人的帶路下,去了自己的房間。
留下臉色又青又白的俞霏,以及在大兒子旁邊輕輕拍了拍他肩,安慰着說“弟弟剛回來還不習慣,你要對他多包容”的程向壘。
程宿嶼回到了自己過去的房間,如故地重游。
屋子裏的東西被收拾過,雖然格局還和小時候一樣,但給他的感覺卻陌生極了。
和這個家一樣讓人陌生。
那天晚上程宿嶼因為家裏養的花,吃飯吃到中途開始不斷咳嗽,很快變得胸悶氣短,呼吸困難,最後被緊急送往了醫院。
第二天,程弈陽來到病房探望他,歉疚地說抱歉。
俞霏閃避的眼神被他看在眼裏。
自己的母親,從小就偏心得沒邊。
程宿嶼清楚地知道——自己花粉過敏這一點,是會記在過敏源檔案裏的。
兩邊都心照不宣,默契地沒提。
程向壘工作忙,把探望兒子的事交給妻子後,也沒了下文。
在被A大錄取之後,程宿嶼果斷選擇了住宿。
舍友問他家就在本地,為什麽不回家住,程宿嶼的回答是嫌麻煩。
事實上,“回家”對他來說從來不是個好詞。
程宿嶼這十多年來,本就也沒有家的。
程弈陽喜歡養花,他每次回一趟程家,家裏的花房都需要專門隔開,屋子裏裝飾的花也需要收起來,這活太勞師動衆,做起來又折騰人,家裏的傭人們對此多有怨言。
一些牢騷話聽多了,程宿嶼心中也了然。
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他不常回家。
而由于他大學專業選了金融,俞霏一直對此頗有微詞。
她總想把所有好的留給程弈陽。
至于程宿嶼,那是程向壘的兒子,是她迫不得已才結婚的人的孩子。
所以哪怕是她親生,俞霏也對他喜歡不起來。
“阿嶼,我記得你高中數學不是很好嗎?”她坐在沙發上,故作不經意地問程宿嶼,“選專業的時候怎麽沒想過報數學?”
程宿嶼扯了扯嘴角,幹脆一勞永逸:“因為打算進公司。”
俞霏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這之後,她和程弈陽一直有意無意在他面前提起轉專業的事,程宿嶼都沒理過。
後來薄詩一直以為,他和程弈陽打架是為了轉專業的事,也是因為這件事,程家兄弟不和的消息轉眼就在圈子裏傳遍。
所有人都覺得他野心勃勃,一早就是奔着繼承權來的,所以寧可和程弈陽打架撕破臉,也要把兄友弟恭的假象撕碎。
但只有程宿嶼知道,他是為了那份飯。
運動會那次,薄詩送給他的午飯。
那份被程弈陽扔進了垃圾桶的飯。
他和自己名義上這位“兄長”的矛盾,遠不止于家裏。
“你來啦?”
運動會那天标槍比賽結束,程宿嶼推開休息室的門時,徑直看到了裏面的程弈陽。
男人朝他揮了揮手。
“中午打算找你約頓飯的,看你櫃子裏有個不知道什麽時候的盒飯,就順手幫你扔了。”
程弈陽推了推眼鏡看他,語氣溫和,卻帶着微妙的嘲弄。
“我知道弟弟之前走丢的時候,日子過得有些困難,但不管再困難你也姓程,現在既然都已經回來了,以後就別再吃這種東西,我們家也不是買不起飯吃。”
“……”
他沒舍得吃的,被人當垃圾丢掉了。
程宿嶼下颚線緊繃,低着頭時,不太看得清神色。
男人笑了笑,還在不鹹不淡地繼續:“而且像這種廉價飯盒,保溫效果估計也不怎麽樣,我看你以後還是少用……”
咣當一聲,櫃子發出劇烈的撞擊聲。
男人被他揍得猝不及防,吃痛地倒抽一聲,不受控地撞在門上,眼鏡也被打掉在地。
他有些狼狽地用手撐在地上,勉強維持平衡後,錯愕地看向程宿嶼:“你瘋了?我可是你哥!”
程宿嶼慢慢說:“你不是。”
可能是有點沖動。
但理智回神的時候,拳頭已經揮出去了。
“就為了一份飯而已……”程弈陽不敢置信,喃喃道,“瘋子!”
“我會讓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的!”
男人打也打不過,氣急敗壞撂下句狠話後,腳步匆匆地走了。
休息室重歸死寂。
他沒收到過幾次禮物的,程宿嶼有些疲憊地想。
怎麽就,運氣這麽差呢。
垃圾桶裏的保溫盒被程宿嶼撿回去了。
他沒騙薄詩。
東西他吃了,一點不剩。
很好吃。
只是吃到最後的時候,程宿嶼卻有些難受。
“……為什麽不記得了呢?”
薄詩大多數時候都表現得很明顯,程宿嶼不是看不出來她的心思。
但他從沒有挑明過。
因為程宿嶼不明白,為什麽薄詩會喜歡自己。
明明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只有他一個人被困在福利院的回憶裏,年深月久。
程宿嶼記得給過自己一顆橘子的女孩,也記得她是七月一日出生。
她說自己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所以他會偷偷在私下叫她“幺幺”。
有一次不小心被她聽到了,薄詩還好奇地問他為什麽這樣叫自己。
程宿嶼頓了頓,解釋說:“因為‘幺幺’……是最受家裏寵愛的意思。”
“那你也是嗎?”
她歪着頭,看向他認真問:“你說過,你也是家裏最小的孩子。”
程宿嶼安靜了會兒,笑笑說:“我不是。”
“但你是就夠了。”
她一直是最受寵愛的公主,驕傲的第一名。
是薄詩,也是幺幺。
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會叫她幺幺,可是幺幺本人卻忘了。
她不再記得這個名字,也不再記得他。
帶徐悠參觀校園的時候,程宿嶼知道她是薄詩的朋友,所以不着痕跡地跟她打聽,也從她口中知道了薄詩出國是為了什麽。
“她要和季霖結婚的。”徐悠說。
那一刻,程宿嶼才知道自己扭曲到快要溢出來的心情——
原來叫嫉妒。
“我喜歡你,程宿嶼。”
“我知道。”
面對薄詩時,他從來只說我知道,卻不給回應。
因為程宿嶼不敢。
七歲時送給他一個橙子的人,長大了說喜歡他。
可他配不上她的喜歡,配不上她的愛,卻又克制不住自己靠近她。
程宿嶼覺得自己實在卑劣。
電話裏葛以珊的話仿佛還萦繞在耳邊:“你在福利院的時候,不是很喜歡那個保護你的小女孩嗎?”
“她父親叫薄茗檐,你知道吧,A市很有名的企業家。”
“你回到程家的話,應該更容易接觸到她吧?畢竟是一個圈子的人,不是嗎?”
葛以珊說的是沒錯。
他回到程家,通過薄硯去了薄詩的生日宴,和她相識。
可他明明是為了能靠近薄詩一點,才選擇回來的。
最後卻因為回來,而傷害了薄詩。
——“看我因為你一次兩次地回頭,你覺得很好玩是嗎?”
——“你一定要折磨我到這種程度嗎,程宿嶼?”
看到薄詩落淚的時候,程宿嶼比她更難過。
童年被母親扔掉的時候,俞霏對他說的是:“對不起,但是媽媽真的沒辦法愛你。”
後來薄詩和他分手,說的也是同樣的話:“我不愛你了。”
程宿嶼一清二楚,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愛他。
可其實他愛薄詩,比薄詩察覺她愛自己來得更早。
他只是覺得自己不配。
畜生,野種,賤胚,沒人要的小孩。
對別人來說可能是侮辱性極強的話,可對生活在福利院的程宿嶼來說,這些詞他從小聽到大,周圍所有人都可以這麽罵他。
院長罵他是個吃白飯的,其他孩子也有樣學樣,在吃飯時間藏起他的碗筷,把程宿嶼趕去廚房,等他們都吃完了,才恩準他可以去吃。
殘羹冷炙,程宿嶼吃了八年。
等離開福利院,孤身一人去了S市上高中,才逐漸沒有人這麽稱呼他。
程宿嶼能坦然面對那些謾罵他的聲音,因為他早已習慣。
但在面對薄詩坦坦蕩蕩的喜歡,直白言明的愛時,他卻生出了人生中第一次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不堪的過去,被福利院所有孩子讨厭的人,為什麽會被喜歡。
和薄詩真正交往後,也始終沒有勇氣問她,為什麽當初把他抛下了。
喜歡黑膠唱片的是薄詩,但懷舊的人卻是他。
薄詩曾經好奇地問過他,為什麽一年四季總穿長袖。
程宿嶼當時尚未想好理由,薄硯就在旁邊插嘴:“因為他身體不好,不能吹風呗。”
擡眼的時候,小姑娘心疼的眼神讓他愣了一瞬。
其實不是不能吹風,自己的身體也沒有那麽差,但面對薄詩的時候,他總說不出口。
程宿嶼一年四季穿長袖,是因為他身上都是傷疤。
是經年累月被打,留下來的烙印。
程家對外聲稱他在大學之前,都是在英國念書。
連薄詩過去也這麽以為。
但其實她每一次的畢業典禮,程宿嶼都沒有缺席。
他很喜歡頒獎臺上閃閃發光的她。
很喜歡。
交往後,程宿嶼給薄詩求過很多符。
每周一次,都是平安符。
他希望薄詩能一直平安,生活順遂。
唯獨那一次的私心,那只送給她的姻緣符,卻讓她遭了罪。
可能他們就是有緣無分。
從一開始就是不同路的人。
沒有遇到薄詩之前,程宿嶼活得亂七八糟。
是薄詩把他從污泥一樣的泥潭裏拽出來,教會了他怎麽在糟糕至極的世界裏,掙紮着喘一口氣。
可是她走之後,他又跌了回去。
程宿嶼兒時吃不到橙子,在福利院為了一個橙子,被打到遍體鱗傷。
後來,程宿嶼從不吃橙子。
他小時候不配,長大了也不配。
七歲被丢在福利院,十歲遇到了薄詩,她以為他們只認識了五年。
有十年她不知道的時光,她走得太快,程宿嶼沒有追上。
少年自己把回憶藏起來了。
薄硯說他是個情感淡薄的人,連自己的生日、家人都可以不在乎,更何況是薄詩,所以他才不記得薄詩的好,也不在乎她給他做的蛋糕。
……其實不是的。
程宿嶼的生日是2.29,四年一次,以前幾乎沒人記得,也沒人會陪他慶生。
從不會有人給他做蛋糕。
他從7歲之後吃到的第一個蛋糕,是巧克力味的。
薄詩做的。
後來,有薄詩記得了。
可他到底把她弄丢了。
這個夢真的好長。
程宿嶼醒來的時候,感覺好像在裏面過完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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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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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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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