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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聽見鐵器巷的拉風淬火,章臺街的絲竹管弦,金銀樓裏的讨價談笑,菜市小吃裏一聲還比一聲高的賣命吆喝……許青窈才敢相信,她已經邁出了薄府大門,馬車外面就是淮安城內最繁華的四方街。
一路向北,馬車停在火珠巷門口,這裏是郎中趙岐黃的家。
此行,是來看診,順便兌現承諾——那是一本前朝的古醫書,當世已經絕版,她允諾如若他幫自己安穩度過殉葬之劫,就雙手奉上此物。
許青窈敏捷地跳下馬車,小貍緊随其後。
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漆黑的暗巷中,連兩側那些黯淡無光的破舊燈籠都顯得悠然可愛。
小貍有意讨許青窈開心,“夫人整天坐着,身手倒比我們這些幹活的下人還利索呢。”
“知道你是恭維我,但我卻很受用。”
小貍聽見自家夫人向來冷清的聲音中笑意醇厚,簡直比糕點鋪子裏的香氣還濃,自己也不由得雀躍起來。
“大少爺早早就沒了,這下老爺也沒了,西府裏就剩大少奶奶您當家了,咱們以後可以常出來玩兒了。”
小貍掰着手指頭,一樁樁悲劇被她這麽一說,硬是成了喜事。
真的是喜事嗎?她只怕族中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真正的生死大劫恐怕還在後面。
胡思亂想間,到了一戶柴扉小院。
篤篤——
無人應答。
小貍也上前幫忙,一連敲了四五下,還是沒有動靜,回應她們的只有不遠處巷子裏的狺狺犬吠。
“趙岐黃走了。”從巷子深處的黑暗中傳出這樣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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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或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話音剛落,那人從夜色中走出來,白衣廣袖,手裏打一盞幽藍羊角燈。
許青窈轉頭看去,那一張仙人般的容顏映在燈影裏,一下就點亮了淮安城的整個黑夜。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他便直直彎下腰去,“薄家二房庶弟青城,請嫂嫂安。”
薄府回程的馬車上。
車辘陣陣,頂棚懸挂的鑿空镂銀熏球裏,點着荀令十裏香,随着輪毂輾轉,溢出縷縷若有似無的清甜。
油壁車後,青石板上,馬蹄噠噠,正是薄家二爺,在後面騎着白馬一路相送。
白日裏繁華的裏運河,此刻終于靜下,船夫和艄公早早換了地方歇腳,滔滔流水亦青睐于畫舫繡船,将魚蝦的腥氣抖去,換上脂粉招搖。
漿聲陣陣,打碎兩岸酡紅燈影,從這邊遙遙看去,可見鵝黃新柳下,成群姝女提燈漫游,時有面俏的郎君經過,便好一陣睇笑。
許青窈收回目光。
再多看妙齡少女們一眼,她可能會疑心自己已經長出白發,雖然她今年不過雙十年歲,文人詩裏稱作“桃李年華”,辭調叫得好聽,其實她心裏知道,自己早已是枯木難逢春。
時間當真如流水,三年白駒過隙,俯仰之間,亦是一日千裏。
誰能想到,昨夜她還在薄氏祠堂裏因為一塊牌坊絕地求生,今夜就與一個初次謀面的男子隔簾而坐。
而這個人還是她的二房叔叔——
那位一直活在薄家上下唇齒之間的男子。
小貍挪膝,湊向許青窈耳邊,隔着厚重的帷幕,細細給她講起馬上那人的故事。
按照小貍的說法,此人的傳奇,講個三天三夜也是說不完的。
譬如,此人的母親藍氏是如何貌美驚人,又是如何紅顏薄命……
又譬如,此人少年時是如何的暴戾恣睢,大逆不道,酒醉鞭奴,章臺游冶,後來竟牽涉到勳戚閨帷,以至于将自己的父親活活氣死……
再譬如——這回便是好的了——年僅十六被逐出家門,孤身遠走,赤手空拳,在閩地打出一片江山。
這樣跌宕的故事,許青窈聽到這裏,方才皺了眉。
“赤手空拳?”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含有一絲少見的輕谑,“不見得吧,世上之人一旦發跡,辄稱自己是如何白手起家,可是依我看來,只不過是自吹自擂,或是掩人耳目,自證清白罷了。”
說到這裏,許青窈看向小貍,“你可曾聽過,人家講‘一命二運三風水’,說的就是大事成敗自有天定,建功立業哪裏有話本子裏那樣容易,一個人再怎麽能耐,也得搞到第一筆起家的資財,否則,再長的腿,都是連步子也邁不開的。”
小貍聽得一知半解,一臉懵懂地盯着許青窈,“那夫人你說,為什麽人家都講‘人定勝天’,按你說的,難道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生來就都是奴才的命嗎?”
“當然不是,”她解釋道:“‘人定勝天’這個詞,是受苦的人給自己渡厄用的,若是上位者用這個,那就是居高臨下的傲慢了。”
小貍有些失望地盯着她,随即低頭嘆息,“看來我生來就是渡厄的,我的命可真苦。”
許青窈見這丫頭着了相,趕緊給她解釋,“怎麽會,‘一命二運三風水’後面還有話呢,‘四積陰德五讀書,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生,十一擇業與擇偶,十二驅吉與避兇’,若是你肯鑽研上進,識字念書,真誠待人,到哪裏都不會差的。”
其實許青窈心裏也拿不定主意,是呀,為什麽要有奴婢呢,為什麽要分妻妾呢,為什麽人要有三六九等呢?
要不是自己十七歲出嫁那天,被薄家半路截住,是不是已經成了纨绔財主後院裏的一縷冤魂?
多可悲,僅僅是現在的生活,已經是命運的眷顧。
其實她早就想着,要把這丫頭的奴籍給放了,只是從前做不得主。
如今倒好了,男人們一死,除去牌坊那事兒,她的生活反而輕巧了。
許青窈心裏想着幫小貍,卻終究沒說出口,所謂‘語以洩敗,事以密成’,她是個謹慎的人,怕其中出了變數,反而害得人家空歡喜一場,希望的破滅比沒有希望更叫人絕望。
幸好小貍是個心淺的,一會兒就從自怨自艾裏跳出來了,甚至還有心思打趣,“我既不想積德,也懶得讀書,名字怪,長得醜,要不是遇到奶奶這個貴人,恐怕連大羅神仙也沒得救了。”
“就你嘴甜。”許青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峰一挑,眸光中多了幾許狡慧,“明明後面還有兩句,怎麽不見你說呢?”
“不想擇業,伺候大奶奶你就是我的業,也不想擇偶……”小貍說到這裏,耳根燒起來,也就說不下去了。
許青窈有意逗弄小貍,揣着明白裝糊塗,“什麽呀,我說的是‘趨吉’和‘避兇’。”
小貍惡狠狠地哼了一聲,把頭埋在雙膝間,遮住整張臉,耳朵通紅,“大奶奶你可真壞!”
許青窈因為趙郎中的不告而別帶來的陰霾一掃而空,忽然就心情大好,恰逢外面煙花炸起,她順手掀了簾子,探身去看外面淮安城的夜景。
一雙笑眼堪堪掀起,冷不丁對上馬上那人,忽然冷了唇角。他不知幾時,就打馬行在側邊,也不知道車廂內兩人的私語,被他聽去幾點。
馬上的薄青城确實是在笑了。
卻不是因為女兒家的閨房頑笑,而是那番關于“白手起家”的高論。
他這幾年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能人異事,如她所言,赤手空拳能成就大業的,幾無一人,就連他自己,能在沿海紮下根基,也多少是有貴人相助,外加大勢所趨。
外面的人把他傳成那樣,話裏行間恨不得替他生出三頭六臂,有時連他自己都汗顏。
如今這些人把他捧得有多高,當年他還是外室庶子時,就把他踩得有多矮。
戲臺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看客的臉還是同一張——富者給青眼,貧者抛白眼,貴者笑臉相迎,賤者冷眼橫加,真真好笑。
因此,許青窈的那番話,着實給他不小的意外。
一個足不出戶的閨中孀婦,竟然也知道這些,不愧是薄羨為大房選中的人。
只可惜,這個好兒媳,不久之後,恐怕就要成為薄家敗落的掘墓人了。
薄青城冷笑着,卻因為月光澹面,襯得眉目生輝,連那由于過分高挺而顯得陡峻的鼻梁,也突然柔和下來。
煙花在他頭頂炸開的一瞬,愈發顯得白衣高潔,竟有廖天孤鶴之感。
“賣花嘞——”
這麽晚了,竟然還有賣花女郎提筐沿河叫賣。
小女孩打着赤腳,踝上系一串潔白的白蘭花鏈。春寒料峭,夜風一吹,破衣鼓鼓,愈發顯得纖瘦可憐。
只聽那小女郎唱道:“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花好,歌聲更好。
調子嬌媚婉轉,宛如夜露将凝,唱得人耳邊濡然有濕意。
随着歌聲彌散開來,從大樓中陸續出來許多披紅裹綠,穿绫戴錦的女子,一時間簇擁而上,将那小妹妹團團圍住,笑鬧聲響徹長街。
許青窈擡頭一看,“醉仙樓”三個字映入眼簾,見那門口有許多紅男綠女纏頭裹臂,唇口相接,一時難堪,急忙縮了回去。
見許青窈先前聽得入迷,薄青城早将馬勒停,此時半身微側,嘴角噙着一絲笑意,隔着簾子問道:“嫂嫂可是要花?”
許青窈搖頭,故作鎮靜,“不用。”
叫一個初次謀面的男子給她買花,也太不莊重了些。
不想,那人聞言卻是一笑,極為利索地翻身下馬,一頭紮進脂粉釵環堆簇的人群裏。
不消片刻,便大跨步回來,手裏撚着兩三枝木蘭。
一枝順勢探入她的窗帷。
低沉悅耳的嗓音伴着花梗鑽入簾中,“知道嫂嫂心善,見不得窮人家女孩兒受苦。”
那怡紅快綠的樓上恰好傳來一支調子極怪的曲子——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灘頭亂石多。
東去入閩南去廣,溪流湍駛嶺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許青窈接過花,見那肥白的瓣子上,夜露重重,不知是雨水,還是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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