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夜,鶴鳴樓。

薄青城站在幽深黑暗的頂閣之上,眺望淮安的山山水水,這座運河上的城市,竟也像一艘巨船,随着水道不斷遷徙,從千百年前的塵煙深處,走到今天。

多少往事,都湮滅在滔滔江水中,一路歲弊寒兇,風饕雪虐,竟也讓他跋涉至今。

只有他自己知道,命運,是如何跌宕,那樁樁無解的死局,終于棋布錯峙,這一場對弈,他不再是棋子,而是執棋之人。

晚風吹來,薄青城從袖中取出那兩支未送出的木蘭,放在唇邊輕嗅,多嬌豔的花兒,可惜剛才和金子待在一處,便沾染了銅臭。

就像那樣一位風韻高致的小娘子,為何偏偏嫁進了薄家?

輕輕一掣,木蘭落入水中,随水而逝,遠處江波一卷,再也不見。

許青窈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心亂如麻。

夜深了,府中各處早已下鑰,兩人便從南風苑的角門回去。

小貍走前悄悄開了一道縫,上面纏了麻線,又叫熟人照看着,此刻麻線完好如初,果然無人覺察。

走在園子裏,草木葳蕤,隐有水汽氤氲,檐下的燈籠經年,早已黯淡蒙塵,那光也像一只生了翳的眼,欲睜不睜。

走在廊上,杉木地板年久失修,時有磕絆。

角落裏,幾只熒熒綠眼時隐時現,一團烏黑疾沖過來,許青窈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大少奶奶!”小貍趕緊護在她面前,将那東西踢遠,“小心沖撞!”

草叢翻動,一陣亂響,原來是發了春的貓正在鏖戰。

“真沖撞了倒才好呢。”失魂喪魄的許青窈苦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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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奶奶別這麽說……”小貍一面彎腰去幫她理裙擺,一面心裏想着該怎麽安慰夫人。

剛出城看過郎中,回來就成了這樣。

大少奶奶有了身孕,她自然高興,可是看見大少奶奶這副模樣,她又忍不住替她心疼。

“小貍,”許青窈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對于泅渡的渴求,“你說這個孩子該不該留。”

小貍愣住了。

這個十六歲的丫頭,尚未經過人事,面對生死繁衍這樣的大事,懵懂地像個孩童。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小丫鬟說:“大奶奶,依我看,這個孩子就留着,無論是兒是女,都是您的骨肉,何必要做出自損的事?更何況,本來咱們就是用假懷孕騙過族老們,不是正愁圓不了謊?這下好了……”

“小貍,”許青窈淡淡一笑,推開她握在自己臂上的手,“你不明白。”

那個困擾她數夜的绮夢,終于浮出水面,只是隔了太久,那一把幽綠陰暗的水草,早已經在她的頸子上紮根,融進她的血脈裏去,從此與她呼吸與共。

怎麽會呢?

謊言是她編的,卻怎麽也沒想到它會應驗——而且應驗得這樣快,甚至是在還未開始之前。

她清晰地記得,早在三年前,過繼嗣子的當天,公爹就給她遞來一碗絕嗣湯。

當時她不假思索地就一口悶到底,依她看,孩子被帶到這個世上,簡直就是活遭罪,她不但不懼膝下無子之痛,心裏甚至還暗喜,自己積了大德一件,就算到廟裏,也是要和菩薩平起平坐的。

後面守寡的幾年,她更是從不沾染俗情,她向來自恃孤高,這大宅院裏能入她眼的人都沒有幾個,更何況叫她與人茍且。

其實,外面人怎樣編排她,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恃行事光明磊落,所以渾不在意。

這三年來,她處處着意,步步留心,從未與人留下口實,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開啓新人生。

是的,三年前嫁入薄府之前,薄大老爺就說過,待嗣子學成歸來,承繼家業,便給她置辦一個新身份,同時奉上一筆巨財,放她自由。

正是這句話,支撐着她嫁入薄家,下葬郎君,過繼嗣子,撐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白日光陰和無邊黑夜。

誰承想,三年後,一切物是人非,她像一只被關久了的鳥兒,好不容易待到出籠之時,卻忽然被剪斷了羽翼,正想做最後的掙紮,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足之上,早已被圈了金鏈。

她曾經是感激公爹的。

憑心而論,公爹于她有恩,起碼曾經幫她脫離了給老財主做妾的困境,又在她要被沉塘殉葬時,從鄉下找了個嗣子,保住了她的命,大房的吃穿用度也從未曾虧待,還任由她出入府中的藏書閣,遑論他還待自己有知遇之恩,不僅向她傳授一些生意經,什麽“天地莊周馬,江湖範蠡船”,“人棄我撿,人争我予”……後來甚至逐漸将大房的事一應交予她做主。

在這座宅子裏,許青窈度過了荒涼,但并不寂寞的幾年。

直到一年前,有關薄家大房翁媳扒灰的流言忽然滿城紛飛。

清白,向來是一把毀譽的利刀,卻又難以自證。

眼看謠言愈發不堪,公爹便搬出了大宅,住進了藏海寺附近的山間別院。

再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那次藏海寺祭祀,當天下起了雪,山路泥濘難行,在住持的挽留之下,他們翁媳二人便在藏海寺中留宿一夜。

第二日清晨,公爹墜下懸崖,粉身碎骨,之後便是一連串的喪儀——分殓,停靈,出殡,漫天的紙錢如雨一般,洋洋灑灑飄滿了整座大宅。

她總以為悲劇是伴着那些漫天飛舞的紙錢而來,現在才知道,原來早在三年前,就埋下了伏筆。

那一碗絕嗣湯,注定了她今後與那濃黑湯汁一般發苦的命運。

大雨忽至。

像一艘擱淺在夜色中的小船,許青窈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楠木樓。

小貍也是自顧不暇,淋成了落湯雞,這時就顯出閱歷的好來,房裏二十五歲的大丫鬟雲娘,便是個資深的舵手,她為許青窈換去濕衣,圍上一床大紅纏枝寶相花紋錦被,又尋來滾熱的湯婆子,捂入被中,然後放下床帳,悄悄阖門離去。

窗外春雷聲聲,大雨滂沱,水汽從地底氲起,悄悄上了楠木樓,喜鵲雕花窗棂的縫隙裏,溢出小股細流。

雨聲中,許青窈沉沉睡去。

佛門淨地,明月高懸,雪窗半白,窗外松風陣陣,屋內奇香催生,滿室春情。

她像在碧綠的春波之上搖曳,忽而又被卷入幽深湖底,藻荇纏裹她的雙臂,渦流激撼,浮沉無禁,腦內因為窒息而一片空白,朦胧中看見一束微光,只好奮力迎上,那一大片江水,帶着層疊的波,越來越急……過了好些時候,終于化為一片虛空。

廊下鹧鸪一遍又一遍高啼,“行不得也哥哥……”

待天亮時分,恍惚還聽見一陣笛聲,令人想起“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的雅事,可是待早上醒來,卻哪裏有半分春意——

小爐裏的銀炭早燒了個精光,夔龍耳香爐裏也只剩下綿白的香灰,窗檐下的盆栽水仙結了霜花,她推開門去,不防被冷光刺了目。

原來昨夜竟是下了一夜的雪。

這裏是藏海寺,她那早逝的郎君,靈牌就供在這裏。

此行,她是和公爹同來祭拜,只是據她觀察,公爹此行,不獨為亡子而來,這裏還葬着好幾位與薄家頗有淵源的故交,他都一一焚香拜會。

早課過後,小沙彌端來素齋,一直等到飯菜涼透,不見來人,問過寺裏掃地的僧人才知道,藏海寺後山有一懸崖,公爹一大清早就去往那裏了。

許青窈穿過如海的松林,來到後山,峥嵘的怪石處果然立着一人,背影飄飄欲仙,她喚了一聲老爺,公爹聞聲回頭,只是一看見是她,神色便十分古怪,一陣風刮來,他縱身一躍,跌入懸崖——

松枝上的雪落在她額頭,眼前一片白霧,什麽都看不清了……

“夫人——”

許青窈被丫鬟小貍叫醒,顧不得滿臉淚水,就要下床,被小貍按回去,另外的一個年長些的婢子端了五味子茶湯來,“夫人這是又夢魇了。”

窗外天光大亮,許青窈失了魂魄一般,呆呆看着頭頂紅木嵌黃楊月洞門架子床上的雕刻花卉,雙眼放空,一言不發。

夢中,她又回到了藏海寺,醒來時,卻還是在南風苑,她的楠木樓中。

這樣的怪夢,自從一個多月前她從佛寺回來就開始了,只是今日,才讓她真正的生出惡寒。

“大奶奶,二房的姨娘和少奶奶一個時辰前相繼來過,現在要不要上東府一趟?”

思緒被打斷。

許青窈有氣無力地瞥了一眼箱櫃上的東西,都是一些孕婦坐胎之物,此刻看去,只覺散發着一股明晃晃的脅迫氣息。

遂嫌惡地撇過頭去,“不,去長明閣。”

長明閣是老夫人的居所,坐落在薄府最西側,一座三層高的樓閣,琉璃明瓦,升拱雕鸾,最頂上是一層開闊的觀景臺,四角有銅黃色驚鳥鈴懸系,時時驅趕雲集的野雀。

許青窈走近才知道,看着頂頂氣派的瓊樓,其實檐宇上的青綠已經斑駁,廊柱上的朱紅清漆也開始脫落。

庭除草木瘋長,落步的縫隙裏甚至鑽出不少青嫩的竹筍,兩廂旁杏花開得雜亂無章,因着此地的荒蕪頹廢,顯出一種病态的靡豔來。

許青窈提裙剛上了臺階,緊閉的朱門戛然而啓,出來一個素衣老妪。

許青窈被吓了一跳,只因這老妪的臉,實在蒼老得不像話,若只蒼老也罷了,竟有半面都是刻痕,遍布刀疤,猙獰可怖,像被活生生劈成了兩半,偏又上了濃妝,更為駭人。

許青窈壓下心中駭異,定聲問了句好。

老妪微笑道:“大少奶奶請進來吧。”

自從在婚禮上見過一面,她與老夫人再無交集——公爹還在世的時候,不允許府裏的人接近長明閣。

其實這對于許青窈來說,未嘗不是利事,這樣的豪門望族,多少媳婦要被婆母立規矩,晨昏定省,日日問安,她卻只需要隔着院牆,向西樓遙遙一望。

想到這個,她對這位未曾侍奉過的婆母憑空生出一股愧疚。

進到內室,她被眼前繁複靡麗的氣象驚呆了,快到頂的楠木大立櫃,幾步開外擺着一堂黃花梨木桌椅,襯着玫紅繡墊,架子上堆着景德鎮官窯的瓷瓶,南宋冰裂紋的璺器,珍珠流蘇的帳帏內,被褥是一水的青藍織錦,臨近的紫荊木衣架上披着一領大紅色鳳冠霞帔,四周五色香包垂累。

就在這花團錦簇之中,躺着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婦人。

“老夫人,夕哥兒的媳婦來了。”夕哥兒是她已逝夫君的小名,老婢彎下腰去,将老太太托起來。

錦堆中露出一張蒼老而凄豔的臉,雙目失神,四肢癱軟,如同提線木偶。

老婢跪坐在床邊,開始給老夫人梳頭。

中途老太太咳嗽起來,許青窈見狀,去到八仙桌旁倒茶,餘光瞥見梳妝臺上立着的一柄螺钿漆鏡,旁邊漆盒裏的玫瑰口脂和茉莉香粉都已經板結成塊。

她把茶盞放在托盤裏,送到老夫人面前,“請婆母用茶。”

老太太一言不發,眼皮也不擡一下。

許青窈有些尴尬。

老婢接過茶盞,将碗沿偎在老太太唇邊。

“嘩——”茶水全潑了,瓷盞摔成了幾瓣。

老太太這一掌打翻茶水的動作,迅疾狠辣,哪裏像個病體沉疴之人。

許青窈有些吃驚地擡起眼,就見老人又恢複成原來的癡傻模樣,半個身子虛軟地浮在床壁上。

自從薄家大少爺死在拜堂成親那夜,老太太就大病一場,先是口不能言,後來竟無緣無故下身癱瘓,雙腿失能了,只好整日纏綿病榻,再加上與大老爺長期失和,長明閣也變得如同墳墓一般。

她今日來本是想通過這位婆母,了解些薄家的往事,看來也是徒勞。

見老太太打呵欠,那老婢便道:“老夫人困了,少奶奶若有心,改日再來罷。”

許青窈告退轉身的一瞬間,身後的老婦,眉目陡然變色,像一只發狠的老貓,下一刻,就要跳下來将她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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