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回去的路上,許青窈問小貍,“那位嬷嬷的臉怎麽會成那樣?”

“我聽府裏的老人說,是被老夫人劃的,說是嫉妒那位嬷嬷年輕時的好樣貌。”

“我看不像,若真的是這樣,那位嬷嬷怎會如此不離不棄?”看婆母吃穿用度,分明是經人悉心照料的模樣。

回到南風苑,許青窈重新換了衣服,衣袖上滿是方才被老太太潑的茶水。

大約是昨夜噩夢的緣故,她一臉頹敗,眼下全是青黑,遂在金盆中重新拿冷水冰了臉,擦臉時,明晃晃的銅鏡裏,影綽照見丫鬟雲娘勤謹灑掃的身影。

許青窈知道,雲娘從前伺候過薄家大少爺——也就是她那位緣薄的郎君,可能是身份尴尬,因此,與楠木樓這幫人都頗有些生分。

同往常一樣,将一切處置妥當,雲娘便轉身要走。

不想,忽然被許青窈叫住,“雲娘,你在薄府年歲久,能給我講講從前嗎?”

“什麽從前?”

“薄府的從前。”

雲娘轉過身,眉間帶着一絲驚詫,轉瞬又恢複成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薄府的從前,有記載的,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了,大奶奶要是好奇,去看看族譜就知道了。”

她說完這句,又要走,态度堅決而不容挽留。

“族譜上沒有薄夕白。”許青窈定聲道。

薄夕白是那個與她只有一面之緣的短命夫君的名字。

雲娘果然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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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陽光絲絲縷縷地照進來,像是一件褴褛的舊衣裳。

“少爺……”她到現在還這樣叫他。

“少爺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提起從前的主子,她青白的鵝蛋臉有了生機,斂起眉目的時候有種佛性的慈悲。

“只是命不太好。”

雲娘面色悲涼。

從接下來的話裏,許青窈知道了這樁悲劇的始末。

“少爺自幼天資聰穎,三歲識字,五歲作文,十二歲百步穿楊,十四歲那年,在射場騎射時,忽然被驚馬墜地,恰巧摔壞了腰脊,此後只能癱瘓在床,老夫人便是從此開始谵妄的。”

“老爺竟也不管婆母嗎?”

雲娘面露難色,靜默半晌,又說出一樁積年的桃色舊案。

……

窗外晨曦入戶,照射着昨夜銀釭中燃融的燭液,像是一粒幹了的血沫子。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二爺的母親才會被沉塘?”許青窈大驚失色。

“正是。”

“恐怕這才是婆母與公爹不和的根本緣由吧。”

雲娘寬容而凄婉地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許青窈這時候終于明白,為什麽那位被逐出族譜的二房庶長子,看向她時,眼底總帶有幾分若有似無的敵意,縱使他自以為隐藏得已經很好。

許青窈想到三年前成親當日的那場鬧劇,翕動幾下嘴唇,試探着問道:“雲娘,從前少爺的身子怎麽樣?”

雲娘微微一愣,低了頭,聲音有些哽咽,“瘦得不成樣子,饒是經常翻身按捏,身下也總長暗瘡……他那樣愛潔的人,如何受得了啊……”

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許青窈沉默了。

不知道是有意遮掩,還是真的關心則亂,雲娘的臉,伴随着過往的一切,雲遮霧繞,叫人怎麽也瞧不真切。

許青窈拼命回憶,試圖挖掘出一點關于薄家大房這些年,是如何在接二連三的死亡中逐漸式微的線索,腦中卻像碎着一盤散沙,完成不了任何符合大局的演練。

“雲娘,我問你,從前薄家二房和咱們大房的關系怎麽樣?”

“在沒出那件事之前,大老爺和二老爺兄友弟恭,同氣連枝,一個經商,一個從政,二人同心,把薄家治理得蒸蒸日上,那時候真是好得很呢。”

“二老爺和那位外室呢?”

“二老爺十分寵愛那外室,就連對那外室的兒子——也就是二少爺,也寄予厚望。”

“那怎會……”怎會發生那樣的不倫之事?

雲娘笑笑,“誰也不知道其中緣由,依我看,可能是美貌吧,畢竟那位藍姨娘的容貌,也就只有大奶奶你能媲美一二了。”

許青窈聽了這話,心裏忽然重重一沉,那種才被風雨沖淡的愁恨,又重新泛上心頭——那位如慈父一般的公翁,原來竟是這樣的人嗎?

面上卻有些赧然,看向雲娘,“雲娘,你也很美。”

雲娘面無波瀾,好半晌才微微一哂,垂着眼道:“大奶奶是笑話我。”

“怎會?”

許青窈笑着回道,又問:“對了?你剛才說二爺的母親姓藍?”

“正是。”

雲娘說,早在三十年前,薄青城的外祖就已是魯地有名的海商大族,只是後來朝廷實行禁海之策,阖族遭禍下獄,藍氏被充入教坊,後被二老爺暗中贖出,嬌藏在外室。

幾年後,便發生了那件震驚阖族的叔嫂通|奸案,也是為了薄家着想,怕落下窩藏罪犯之名,帶累全族,便按照族規把藍氏沉了塘,那時,薄青城才四歲。

後來他就被放在二房正室夫人名下教養,聽說吃了不少苦頭,由此也變得性情乖張惡劣,導致後來鑄下大錯,被逐出族譜。

許青窈這才知道,那位看着光風霁月的薄家二爺,竟然還有着這樣狼藉不堪的過去。

窗外日上中天,許青窈第一次撥開了萦繞在這座深宅大院裏的經年霧氣,卻只堪堪望見遠處樓閣上若隐若現的驚鳥鈴。

午後。

清明節快到了,過幾日就要祭祖,小貍在祠堂裏拿着把雞毛撣子,給靈牌掃灰。

“這些該死的貓,把祖宗牌位都推倒了!”

許青窈在不遠處天井裏的美人靠上,手裏捧着一本佛經,瓦楞下的一束晨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像一尊鍍了金的菩薩。

聽見這話,從靠椅上欹出半個身子,笑向小貍,“你這丫頭,連自己的親戚都罵。”

“親戚?”小貍停下撣灰的動作,探出頭來,“有我親戚來了?”

許青窈放下書,指着蓮花大甕下的一個角落,“呶,那不是?”

小貍一看,原來是一只油光水滑的貍花貓,正卧在瓷缸和石壁的罅隙中,悠然自得地舔毛,可不就是又一只活生生的“小貍”嗎?

小貍氣鼓鼓地道:“大奶奶又拿我開玩笑!”

心裏卻有幾分欣喜,看來大奶奶是想通了,日子怎麽着都得過下去呀,她小時候就被發賣作奴婢,常聽後院裏的老人說,女人一生命如草芥,落到肥處迎風長,落到瘦處苦一生。

她和大奶奶一樣,落進了薄家大院,日子雖然有如死水,好歹還能遮風蔽雨,豐儉由人。

如今大奶奶有個孩子傍身,就算在這盤根錯節的薄氏宗族裏,紮下了自己的血脈,下半輩子怎麽也衣食無憂了。

至于哪來的,真的重要嗎,反正在她看來,生誰的不是生,橫豎都是自己的孩子,再說了,當着全族的面,連老族長都承認了,這就是薄家的血脈。

這下才正好,否則,她還發愁真到了瓜熟蒂落時,到哪兒去弄回來個活生生的小娃兒呢。

他們為奴為婢的,總歸也得為自己考慮不是?

大房要是散了,他們這些人估計也得被遣散了,到時候哪裏再去尋這樣仁義的主家?

因此,小貍是一味地盯住許青窈,就怕她有一個想不開,大家全都跟着前功盡棄。

天光一暗,閃進來一矮一高兩個人影。

前面是雲娘,後面跟着個少年郎,一看就是薄家祖傳的相貌,長眼,薄唇,秀挺的鼻梁,只是不同于其他兄弟的銳利,少年的眉眼間還透着一股混沌的稚氣。

這位就是薄家二房的庶子薄脂虎。

據說當年抓周儀式上,這小哥兒從一堆筆墨紙硯、算盤帳冊、吃食耍具中穩穩地抓了盒胭脂,二老爺頗為不喜,遂将大名起成“脂虎”,用“虎”字是取其威猛之意,而留下“脂”字,則是為了時時警醒,告誡其免耽聲色。

“脂虎來了?”許青窈放下書,站起身說。

“給大嫂請安。”

“跟你二哥說,快把那些貓都弄走吧,總是從花園裏竄出來,一到晚上,叫得人不得安生。”

薄脂虎聽了,笑着應下,又吩咐跟來的幾個丫鬟小厮,把四散在西府的貓都抓了回去。

“你這位二哥真是好本事,一時之間,哪裏搞來這麽些貓?”許青窈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為這事兒聽說二哥都忙幾個月了,能不多嗎?”

“幾個月?這麽說,二爺早都回來了?”

薄脂虎一撇嘴,“早回來了,幾個月了,只是不想見咱們薄家這些人罷了。”

她還以為他是為了參加老爺的葬禮才特地趕回來,原來早在幾個月前就到了淮安。

那他為什麽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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