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翌日清明,祭祖。
置香案、設香爐、擺蠟臺,主殿北方設貢桌,酒醴、貢果、糕點、杯箸一應齊全;西側燃香鼎、點鞭炮,樂隊、樂工設在東牆之下,以待八方鬼神俟聽。
薄家的清明,照例要先在大祠堂行儀,許青窈早早就換好素服,整饬好頭面,等待一衆族人的到來。
按規矩,女人本不被允許參加祭祀活動,她能獲此特權,歸功于腹中這塊性別未知的骨肉。
大房留下的資財物産,遍布大江南北,至今發落不明,引得阖族不安,此次集會便是要将這筆資財的分配和去留做個定局,她這個事主,無論如何,都是繞不開的一環。
站在祠堂斑駁的大門前,許青窈看着灑滿瓦片的陽光,想起昨夜的命懸一線,只覺恍然如夢。
她又一次活了下來。
只是一想到又要見老族長,心裏竟頗為忐忑,老家夥兩次設計都被她破局,成了手下敗将,心裏不知道憋着多少恨呢。
看昨天走前那架勢,竟是要把她給活撕喽,接下來這幾天,無論如何,她得埋個心眼。
時間過去良久,各房各脈都已聚齊,賓客滿座,只有上首的太師椅空空如也。
香堂上,蓮花滴漏聲聲催人。
她有些不安,怕是自己上次的舉動,激怒了老人,所以這次才臨時發難。
謝天謝地,過了一炷香,外面的細蔑竹簾突然被揭起來——終于來人了!
只是誰也沒想到,來的不是老族長,而是老族長身旁的小厮——福祿兒。
福祿兒一番言語,衆人這才知道,原來老族長氣血攻心,淩晨時分已然去了。
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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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誰來主持這場祭祀,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當然也至關重要——這代表了新族長走馬上任的信號。
老族長的死訊像是一塊石頭,在薄家祠堂的一潭死水中,炸起了軒然大波。
各房各脈吵得不可開交,沸反盈天,許青窈百無聊賴地四處亂看,忽然瞧見對面一群揎拳攘臂的士紳中,坐着個異類——那人輕靠在椅背上,姿勢慵閑,薄唇遞到青花碗蓋邊沿,袅袅茶霧遮住他色彩濃重的眉眼。
他不是被逐出族譜了嗎?怎麽還能參與祭祀?
薄青城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目光,擡起頭來,越過喧鬧的人群,和她四目相對。
他淡淡勾唇,許青窈颔首示意,算是打過招呼。
畢竟昨夜幫她躲過一劫,算是她的恩人,而她本人一向恩怨分明。
該給他點什麽好處呢?她沉思起來。
于是又忍不住将視線投去——他還是那副無所依恃,亦無所求的模樣。
她垂了頭,納悶——這樣的人會是傳說中的海上枭商?
海上枭商會有閑情逸致親手制燈?
想起燈籠上的那兩行綠漆行書,她的耳尖不禁有點發燙,只好捉過青花瓷杯,将滾熱的茶水,一鼓作氣灌下喉嚨。
她做完這一切,謹慎地打量四周,幸好沒什麽人注意,忍不住自嘲:不成氣候的家夥。
她哪裏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落在有心之人的眼裏——女人姿勢端正,動作一板一眼,只是神情控制不住地倦怠,仿佛在強忍着觀賞不合心意的戲文,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慌裏慌張,一通牛飲,事後竟棄了帕子,以袖邊拭唇,不像口渴,倒像做賊。
實在好笑。
做完這一切,又恢複成局外人的姿态,冷淡,高傲,拒人千裏。
這樣看來,他們兩個還真有幾分相似。
他們行走在世上,都有不止一副面孔。
她要不是大房的人該多好。
忽然産生這樣的想法,他回過神來,被自己吓了一跳,後背開始像有火燒。
對面的女人忽然站起來,他幾乎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即使他知道,這樣做不合禮數,暴露在大庭廣衆之下的窺視,會帶來風險,腐儒的口誅筆伐,他向來厭惡,卻不得不在乎,理智告訴他不能輕舉妄動——起碼不是現在。
沒有用,随着她蓮步輕移,襦裙擺動,他已經站起身,再坐下去,就是不打自招,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跟了上去。
祈禱祖宗神明不會發現這一點。
至于祠堂裏的那些烏合之衆,無需擔憂,他們很快就會潰不成軍,連作棋子的用處都不會再有。
他悄然跟上,像貓一樣尾随她穿過祠堂,走向西廂,途中經過一處狹窄的夾道,她微微側身,陽光照亮她的半張側臉,長眉長眼,豐額直鼻,未經妝點的素顏,在錯落的光影下顯出一種光明的慈悲來。
薄青城才發現,這個女人長了一副觀音相。
不過,他早就看出了這張面孔之下的鐵石心腸。
他實在想不通,兩年前,安插在薄羨身邊的眼線,是怎樣被這女人識破,後以莫須有的罪名投入大獄;而他針對薄羨的玉石生意精心設計的收購陷阱,是如何被她看穿,反将他一軍,使他在那次戰役中虧得血本無歸。
如果不是她,他早就将大房的一切收入囊中,包括她。
何必最後要使用那腌臜手段——他生平做過最不光彩的事,也就是這個了。
好在,效果不錯——薄青城勾了唇角,繼續跟上前面素衣款款卻有無限風情的女人。
一片嫣紅的杏林映入眼前。
許青窈來到長明閣,她來感謝老夫人昨夜的救命之恩。
如果不是老夫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打破對方的胡攪蠻纏,她現在已經是井下的一縷亡魂。
無論婆母是有意還是無意,洞若觀火還是故作懵懂,她都欠她一份恩情。
閣中支摘窗大開,裏面傳來嬌俏的曲調。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灘頭亂石多。
東去入閩南去廣,溪流湍駛嶺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許青窈定了腳步,這調子好像在哪兒聽過。
對了,和薄青城初遇那夜,路過灑金坊,那華麗的樓宇中也曾飄出這樣的歌聲。
這曲子竟這樣聞名嗎?
她有點恍惚起來。
拾階而上,一直走到二樓,這次沒再見那個殘臉的半姑。
走廊盡頭有笛聲傳出,極清脆,像玉石碎裂,又如泉水叮咚。
許青窈追随笛聲而去,進入一間轉角處的房間。
這裏的裝飾和物件華麗而陳舊,像一襲過時的披風,看着耀眼,實則散發出濃重而潮濕的腐朽之味。
當然,最醒目的當屬正中裏的一頂大紅花轎。
聲音便是從那裏面傳出來的。
她掀開簾帏——角落蜷着個紅襖綠袖滿頭銀發的老太太。
“帶我走吧——”她一看見她,就爬起來這樣說道。
“婆母,媳婦來看你了。”
老婦人不回答,徑自歪着頭,神态天真如稚子,“你知道趙郎中在哪兒嗎?”
“不知道。”趙郎中或許早已浪跡天涯。
用謊言點燃虛假的希望和一開始就讓人絕望哪個更殘忍?
許青窈認為對老人應該寬容——所以她選擇居中。
介入私人情感已經背離她的原則,她最大程度地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回答,這是生意人的方式。
“淫.婦!”她晃着腦袋左右打量她良久,神色一變,忽然俯沖出來,伸長指爪,作勢撕她的臉。
半姑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按住她,向許青窈致歉,“夫人莫怪,老夫人這是又犯病了。”
許青窈叮囑了兩句,轉身下樓。
想起什麽似的,又折返回來,對着轎子裏的癡人,“葉鳳閣,我會幫你找到趙郎中。”期限是有生之年。
畢竟,她還欠他半本醫書。
也怪,那癫狂的老婦聽見這話,忽然就安靜下來。
不知是因為“葉鳳閣”三個字,還是一聲“趙郎中”。
日影西移,許青窈從樓上下來,在滿園杏花疏影裏撞見一人。
“叔叔怎麽在此?”
“我來看看嬸娘。”
這一句話,再次提醒了她這座宅子裏古舊的恩怨,許青窈噤了口,她不喜歡那些家族秘辛,總覺得太過黏稠,像前些日子的雨天,惹得到處都發黴。
他竟然會來看婆母?按理說,他應該恨大房才對,畢竟是公翁害他失去了母親——難道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
薄青城看着女人思索的樣子,就知道,她忘記把自己算進去了,她還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一個極好的戰利品。
他斂去眼中那絲精光,擡步跟上她。
“你猜下一任族長會是誰?”
她表現得興致缺缺,“只要別再來找我的碴就好。”上一任族長,算是被她徹底得罪了,這一輪的新陳交替對她有利。
“不會的。”他肯定地說。
看來他已經有了某些內幕消息,許青窈笑起來,眼神幽幽,“難道叔叔也對族長之位有興趣?”
“我太年輕。”他展開手臂,作出惋惜的模樣,語氣卻是截然相反的驕傲。
許青窈笑起來,有實力的人的自誇,有時并不叫人反感,甚至因為自謙者太多,反而顯得真性情。
“嫂嫂以後怎樣打算?”
他突然這麽一問,許青窈沒了主意,她其實想過離開,在事态松弛之下就離開,這是三年前公翁薄羨向她作出的承諾,只是誰也料不到世事會無常到如此地步……
但是路引怎麽獲得,家安在何處,腹中的胎兒該怎麽處理……這些都是問題。
其實,要是他們薄家人不要如此心急,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出手,她大可以卷鋪蓋走人,放棄這些令人眼紅的資財,只拿走自己應得的那一份,如今經過幾次風雨駭浪,反而生出好強之心。
這大概就是人性吧。
沉吟良久,有意做作地撫上自己的小腹,“我倒罷了,只是這個孩子,畢竟是薄家的骨肉。”
薄青城聽了此話,并沒有應聲,只是在她的頭頂,投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接下來的這幾天,許青窈不斷從小貍那裏聽到消息,什麽“老三和老四又打起來了……”
“六房和七房鬧到了衙門……”
“幾脈旁支為鄉下老宅的歸屬打破了腦袋……”
其中鬧得最厲害的當屬淮安城東的那幾家,也因他們有權勢,子息又繁盛,個個都有望當選族長,所以争得格外有力氣。
許青窈已經見怪不怪,自從當日她在祠堂,将那幾張寫滿秘辛的文書遞到他們眼前,她就做好了準備。
只因當日,她早留了一手,每人眼前的“罪證”,都與自己家無關——她留了情面,也一手制造了隐患。
引子埋到這會兒,總算爆了,只是她很好奇,第一個點燃火信的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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