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卯時, 天剛亮,淮安府衙, 寶翰廳。

“山陽知縣賀昳人在何處?”淮安知府範文燭望着眼下的空座, 面色不豫。

“回大人。”門口天光一暗。

一個貌美小僮走上?前來,“賀知縣身體不适,特向?大人告假。”

範文燭須子跳了兩跳, 分明大動肝火,這已經是自?此人上?任,第三?次無故闕堂。

若不是這姓賀的背後?靠着國公府, 他?早已叫他?好看。

深吸一口氣,擺手道:“下去吧。”

想見那京中世家的煊赫, 複又招小僮回來,眉眼帶笑, “代本官問候你家世子貴體康泰。”

同一時刻, 被四品堂官大人殷勤問候的七品芝麻小官, 正窩在他?那大紅色地?鸾鳳串枝牡丹蓮紋錦蠶絲被中酣眠。

青玉雙耳香爐裏瑞龍腦香絲絲縷縷彌散。

紫檀木桁架上?, 青色?鶒補子官服與桃紅水袖及绉緞角花帔的戲服纏在一處。

“世子爺, 小的回來了。”唇紅齒白?的小僮推推那人。

“姓範的沒難為你吧?”那人嗓音略帶沙啞, 朝被中鑽一鑽,滿口京腔。

“他?怎麽敢,咱們?堂堂國公府, 幾時将這麽個地?方知府放在眼裏?”

“國公府又如何, 本世子還不是被弄到這麽個窮鄉僻壤來受罪?”

饒是小僮再自?矜,也不禁感嘆自?家公子刻薄, 這麽一個豪華富庶之地?, 多少當官的擠破腦袋想來,也能被叫作“窮鄉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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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地?上?瞥一眼, 散落一地?的紙團。

“世子爺,您的信好像還沒送……”

“信?什麽信?”

“寫給薄小公子的信啊。”

“給濟愚的,不是昨兒夜裏就發了嗎?”拿鼻腔嘟囔。

“您自?個兒看看吧。”

男子一個鯉魚打挺,就從床上?彈起,睫扇翕然一展,直拍腦門,“我這記性!”

完了,這下濟愚饒不了他?。

說來也怪,他?從小在家人手掌心上?蹦跶大,京城裏有名的混世魔王,要說起來,還真沒怵過?誰,偏偏對這個同門師弟,存了那麽一絲畏懼。

怪了啊,那人明明就是個病秧子,年齡還比他?小那麽幾歲,真要論哪裏比他?強,也說不上?,不過?就是臉好看了那麽一點,聰明了那麽一點,更得師父寵愛了那麽一點……

對,一定是畏懼師尊淫威,才?跟着怵了那小子。

賀昳又得意起來。

被貶到這山陽縣又怎樣,自?己還能聽曲兒唱戲,再聽不見老爺子訓斥,樂得清閑。

昨天城裏鬧出那麽大動靜,聽說是薄府二爺的一個妾室逃了,他?這個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閑人,竟然也特特留意了一回。

自?然要歸功于那位賢弟的囑托——

濟愚早叫他?幫忙留意薄家近日的動向?,尤其是那個大房的孀婦——他?名義上?的嗣母。

說起來,這不是他?第一次為此事?傷神,早在一個月前,走馬淮安新上?任那幾日,他?就幫了濟愚的一個大忙。

當然,這還是出自?那位素有神童之譽的師弟的指點——他?竟然要自?己派人堵在去薄府的路上?,把那進去給薄老族長瞧病的郎中截走。

依他?看,這事?兒做得也忒不地?道,人家風燭殘年的一個老頭?兒,滿打滿算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請自?己的貼身郎中瞧一會子病,你還要從中作梗。

不地?道。

忒不地?道!

這還是那個被老夫子盛贊為“行仁蹈義,岳峙淵渟”、“扶老攜幼,恤弱憐貧 ”的無瑕少年嗎?

他?早知道,那小子看着不食人間煙火,實則心眼兒黢黑,不定哪個孔裏憋着壞呢。

那可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主兒。

就拿他?那貓來說。

——他?記得他?這師弟有只白?貓,寶貝得要命,那年初來書院的時候,什麽都不帶,光杆将軍一個,書箧裏就背着這玩意兒。

青州書院學風極嚴,雖大多都是高官貴族子弟,卻極規矩,斷然不準私養玩寵的,夫子要他?棄貓,他?說什麽也不肯,還搬出來一堆大道理。

什麽“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還有什麽“山水草木,井竈洿池,猶皆有精氣,為一偏道而殘害生靈,非仁義之士所為”……一通歪理邪說,竟反過?來将書院夫子給教?訓一番。

不想,夫子還真被這初生牛犢給唬住了。

後?面雙方都折了個中,夫子叫他?背書,只要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将那本《辋山集注》一字不差地?背出,便允他?的貓留下,否則,連人帶貓,一齊滾出青州書院。

不想,不到一炷香,人家就背得滾瓜爛熟。

從此,那只白?貓成了書院裏的座上?賓。

要知道,那本《辋山集注》,是夫子新編就的書,在此之前,從未面世,平常人通讀都難,竟能被他?熟記。

原來此人有一目十行,兼過?目不忘的本事?,當真神奇。那還是賀昳這等京都纨绔子弟,第一次見識何謂天降神英。

自?此,一戰成名。

“世子爺,您想什麽呢?”小僮照手在賀昳眼前晃晃。

這些?下人,因為主子松散,便也養成歡脫性子。

“咦,我突然想起一事?兒。”

賀昳秀麗的眉毛微微凝起,“你說,這個逃妾,會不會就是那個薄家孀婦?”他?心底很?微妙,總覺得這預感不祥。

偏偏他?的預感,又一向?準得吓人。

要真是這個女人,出點什麽事?兒,濟愚非得恨死他?不可。

記得上?次,派他?去堵人那日,差點就出個大亂子。

雖然他?确實派人去截了那姓薛的神醫過?來,到最後?,他?才?知道,那天同去的有兩個郎中,一老一小,乃是一對父子,把老的弄走了,小的卻給忘了,差點愧對師弟囑托。

幸好來淮安前,濟愚還塞給他?一個錦囊,裏面盛有一條妙計,打開一看,是叫他?去通傳一條官家消息,說是朝廷改漕糧河運為漕糧海運。

這跟薄家孀婦的事?兒有什麽關系?

——百思不得其解。

雖不解其意,卻還是乖乖照做,因為他?知道,那家夥總是對的。

果然,人家沒有愧對“再世諸葛”的美稱,最後?還是那條政令起了作用。

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他?那嗣母幸免沉塘。他?也總算不辱使命。

一個嗣母,也值得這麽上?心?

這小子平日裏不是最厭煩那套君臣父子天地?人的儒學理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孝順?

“大人,您看——咱們?閑着也是閑着,要不去府衙一趟?”

賀昳朝小僮腿彎蹬了一記,“你個狗東西,還教?訓起我來了,要去你去,小爺我得吊吊嗓子。”

“世子爺,知縣大人啊,您就聽小的一句勸,既來之則安之,咱們?好歹按照公門規矩,把這幾年給糊弄過?去,到時候老爺也好将您再給撿回去呀。”

國公爺臨行前吩咐他?們?這幫子奴才?,說是誰再混着小世子玩鬧,就打斷誰的狗腿,因此,就算為了自?己的腿着想,也得時不時說些?勸誡的好話出來。

“嘿,我說,到底誰是你主子?”

“自?然您是主子——将來的主子,可是現在,咱們?國公府裏,頭?一位,”小僮手指頭?朝上?一比,“還得是老太?爺。”

“老太?爺自?然心疼主子,可憐我們?這些?奴才?,自?小爹不疼娘不愛,筋骨下賤,生來就是捱打受氣的命唷。”

“蠢奴才?,越說越不像話了。”賀昳笑起來。

“去,把那只海東青給我提溜進來。”

鎏金大籠提進來,挂鎖一放,那毛色發亮的猛禽就撲棱棱飛出囚籠,一雙玉爪利刃驚人。

賀昳胳膊一擡,那猛禽就穩穩落在他?臂膀。

“來,寶貝兒,爺爺放你出來,快去找你親爹爹。”

輕聲細語地?哄着,将信紙卷成細卷兒,勾到那爪尖兒上?,小繩一綁,送到月洞窗前,桀骜的猛禽兩只寬闊的大膀子向?上?一揚,在院上?方盤旋幾圈,飛走了。

這玩意兒本來就是那家夥的,現在也算物歸原主,希望他?接到信能快點回來,回來幫他?解決幾樁棘手事?兒,來之前不知道,這山陽縣的差,可真沒那麽好當。

裏面又套上?戲服,官袍往手裏一提,半拉垂在地?上?,磨了一路。

走到後?院柳池邊,水袖一抖,跟往常一樣,開始吊嗓子了。

今天唱的是一出《浣紗記》——

“回首姑蘇,歡娛未終。

樹梢留得殘紅。

國恩雖報尙飄蓬,猶恐相逢是夢中。

靑山路,繞故宮。

不堪淸漏往時同。

浮雲盡,世事?空。

錯敎人恨五更風……”

其實來到這兒,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他?能賞曲兒聽戲,甚至還學會了正宗的昆山腔,啓口清圓,氣無煙火,一聲就能繞梁三?日,順便叫梁下的人酥掉骨頭?。

他?在北方的時節,聽的大多都是弋陽腔,也是到了這裏,才?知道自?己聽慣的弋陽腔,竟然和?本土的調子,存在很?大區別。

還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要不是那個該死的巡檢班頭?範豹,還是他?那貪官舅父範文燭,他?或許就要愛上?這個地?方了,賀昳心想。

清媚的餘音在湖心蕩漾,有細小的魚兒躍出水面捧場。

打角落裏慌慌張張跑來一人,是個低等的小捕快,還沒到跟前就喊起來:

“大人,不好了,範班頭?将牢裏那個漂亮女囚,給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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