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正午時?分, 許青窈出現在?淮安城最大的藥房——春晖堂前,旁邊一隊衙門公差打馬而過, 塵煙四起。

旁若無人地?走進人群, 門前已經聚起大批貧民。

這是春晖堂的每月義診。

由背後的大東家薄青城牽頭,掌櫃兼郎中薛汍坐鎮。

既然他費盡心機到處搜捕,要斷絕她一切後路, 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自投羅網,投向網中一處人人都看不見的地?方。

這地?方叫作“燈下黑”。

前面一個老婦在?櫃臺上領了數包草藥離去, 終于到她,走入屏風後。

坐下, 左手伸出,直腕仰掌, 壓低聲音:“近來總是心慌不已, 勞煩郎中一瞧。”

薛汍三指指端下壓, 眉峰一跳, 掀起那雙薄眼皮, 打量她面龐, 凝眉苦索半晌,眼中有驚色閃過。

微擡下巴,語氣已不大自然, “右手。”

照做。

薛汍指尖略一觸, 被燙着般,突兀地?收了手。

語氣冰冷, “我給?姑娘開一劑, 保證藥到病除。”

說着,向外招手, “車把式!”

攔下他想要叫人的手,“小薛神醫誤診了。”露出穩操勝券的笑容。

将他叫作小薛神醫,是想提醒他關于那個無聲消失的老薛神醫,她有話要告訴他。難道他連自己?的爹也忘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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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會?想起來這裏?”

眼看薄二哥苦尋她不得,忽然親自送上門來,這婦人竟是迷途知返了?

沒錯,他見過她,也記得她,甚至可以稱得上印象深刻,一個寡居三年的孀婦,有朝一日驟然有孕,并且憑借這來路不明的孕胎死裏逃生,這任誰聽?見都可以說是一樁奇聞。

何況借此一役,他還力壓了那個姓趙的鐵郎中一頭,此人被迫出走,這般,淮安城裏如今才有了他一家獨大的風頭。

雖然後面,薄二哥向他讨過幾?次安胎藥,哄得他以為是親人之間的一般關切,直到現在?看來——什?麽逃妾,分明就?是他那堂嫂,也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

一個面似觀音卻心機比海的女人。

她到底藏了什?麽陰謀?

許青窈看對面神情激變,心裏只覺好笑,暗道:他果然認出自己?。

這很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因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她是磊落的。

也因了這磊落,反叫對面的少年惴惴不安。

“你想幹什?麽?”如果是叫他背叛薄二哥,那就?是天方夜譚了,她不會?以為自己?真?的能收留她,為她所用?

女人擡頭看一眼外面的招牌,“只是來看病。”

眼中有光錯落閃過,面色一沉,“你想落胎?”

許青窈只是微微一笑,那意思是:我可沒說。

“我說的瞧病——是來給?你瞧病。”好心地?替他解釋。

“我有什?麽病?”滿面狐疑。

“不是瞧你的病,是瞧你爹的病。”言笑晏晏。

薛汍又是一驚,“我爹早走了。”

許青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見許青窈笑,他不悅地?撇了下嘴角,“走了,雲游去了,不是病了,更不是死了。”

“你爹為什?麽突然就?要離開淮安城,撇下他注入大半輩子心血的那個藥房?”她挑眉,“你就?沒想過?”

知道她挑撥,薛汍冷笑,“那自然是後繼有人。”

他指的是自己?。

“何況,”向後一仰,倒在?襯了金絲團花坐墊的太師椅上,“托薄二哥的福,如今店面規模擴了十倍不止,到處都是我薛家的藥鋪子,他老人家自然是要退居後方頤養天年去了。”

“頤養天年?”

笑,“恐怕已經長眠了。”

聽?她嘴頭陰損,薛汍直起身來,“你再說一遍?”

“他當初為什?麽要連夜帶你走,你也不想想。連自己?老爹的死活都不管,你還真?是個大孝子,枉你學了一身的岐黃技藝,只作了一個助纣為虐的無知小人。”

眼看她還要再說。

不欲與這名?聲狼藉的婦人糾纏,“你這張利嘴還是留給?我好脾氣的二哥聽?去吧。”

說着就?要招人進來。

“啪”地?一聲,許青窈朝紅木桌上拍下一紙,紙面發?黃,墨跡已然有些漫漶。

“這是我的診金。”

只消一眼。

猛然站起身,“全本?在?哪兒?”薛汍毫不掩飾地?欣喜若狂。

“上冊被趙岐黃拿走了。”

“下冊呢?”這樣的絕世?醫書,就?算只有下冊,也可借此窺得天機,助他的醫道步入大乘。

既然義為此人所不惜,便只能動之以利。幸虧她早有準備,在?靴中除銀票之外,還藏了這樣一張殘頁。

“想要下冊,先應了我的條件。”

“可以。”

“你不問是什?麽?”

“我知道。”已經拿起紙在?看了,嘴裏振振有詞地?念着,不肯再向旁人虛擲一眼。

許青窈哂笑一聲,“看來你的忠誠也不過如此。”

外面待診的百姓已經等得太久,開始聒噪起來。

薛汍頭也不擡地?喚了一聲,“白術,過來,将你的這位師弟領進去。”

許青窈不大信任地?看向叫白術的來人,心裏提起又沉下——原來這是個盲人。

跟着他走進後罩院。

“你就?住在?這裏。”音色溫良,叫人心安。

“多謝。”

那人走後,她左右打量,這是一間不大的耳房,只有一床一桌,門外就?是炒藥曬藥的地?方,大排的木架子連成一片,上面翻曬着各類生熟草藥,因此有濃重的藥氣充盈于室。

她喜歡這草木青和藥香,幾?天幾?夜的奔波疲憊減去大半,在?層層彌散的清苦味中逐漸睡去。

醒來已是西山薄暮,斜陽在?牆上打下金影,像是一個陳舊的銅鏡,将小院的一切都折射進去,牆頭的楊樹在?晚風中微微搖動,竹架陶鍋,綠草墨藥,還有她的青袍皂靴,全都落在?那裏面,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恍惚間,又像是回到了薄家大院。

擡起頭,黛瓦鋪成的屋脊後,是鄰舍的高樓。

那是一座色澤極沉的木樓,泛着暗紅,因離得遠,紋理?看不大清晰,卻隐約知道,不是什?麽尋常材質,恐怕比她那楠木樓還要好些。

那樓雕梁畫棟自是不提,更奇的是,在?樓閣背後,還隐着一排山巒,險峻異常,像是頃刻間便要翻雲覆雨一般,映着天際亂雲飛渡,簡直有如人間仙境。

真?不知道那造園的,生得怎樣的一副玲珑九曲心腸。

那高閣之上,此刻似乎正有兩人對飲,其中一人酒入喉腸,大約興之所至,忽而旋袖念白,那嗓音身段比戲園裏的頭牌小旦不差什?麽。

另外一人,坐在?一旁,輕斟淺啜,肩挺頸長,側影如松如鶴,被暗金色餘晖度上一層金光,清貴無匹,有如世?外仙人。

大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和美婦吧。

察覺自己?的失禮——斂了視線,徑直回房。

與那高樓之上投下的目光将将錯開。

“了春,下面住的是哪家?”薄今墨問。

了春是賀昳的字,他與今墨二人一向是表字相稱。

賀昳足尖點地?作了一個收勢,走過來朝底下的小院投去一眼,“那是春晖堂的後院。”

“春晖堂?”

“哦,是個藥房,算是淮安城裏最大的藥房了,那個小薛神醫知道嗎,如今接了他老子的班兒,又發?揚光大,開了好些分號。”

“對了,你知道他背後的勢力是誰?”

“除了那位,還有誰。”笑得了然。

賀昳知道他說的是他那位好二叔。

“濟愚,真?是什?麽事都瞞不過你。”被揭了底而顯得有些掃興,他還打算把這消息當成獻寶呢。

薄今墨早看出他的失落,手朝背後一探,翻轉之間,手心裏變出來個小玩意兒。

“看我給?你帶回來什?麽?”

賀昳雙眼放光,不禁贊道:“只聽?過浙江舟山的核雕,想不到蜀地?也有此物?。”

那是一個極小的空心核桃,打磨得圓潤光滑,裏面竟藏了座山水園子,殿宇樓臺,鳥獸草木,甚至還刻着一個秋千架上的小姐,栩栩如生。微寸之地?,就?能造出這般水月洞天,簡直叫人嘆為觀止。

賀昳一向是個最愛雜學旁收的,此物?顯然正合了他意,一時?渥在?手裏擺弄不止。

“你此番回來,有什?麽打算?”

薄今墨看着底下的藥房,微微一笑,“就?先從藥材生意開始。”

“好啊,既然是要行商了,打算起個什?麽名?諱?”

畢竟,那個薄家大房嗣子“墨哥兒”,已然在?奔喪路上沉船,從此世?間再查無此人了。

“字是老師起的,淮安本?地?也無人知曉,就?還叫‘濟愚’。”

當年,他初到青州書院,報上“薄今墨”三個字,夫子言所謂“薄今墨”,薄盡今人今墨,口?吻也太托大了些,盡管他确實天資不凡,恐怕會?引來不虞之譽,求全之毀,便起了個“濟愚”的表字,希望能壓得住那股傲氣,随着年歲漸長,倒也真?給?他長成了老成持重的作态。

可惜了這樣一副好皮相。賀昳心想,跟着他學戲,不出三月,肯定名?滿天下。

“打算姓什?麽?要不跟我姓吧?”賀昳躍躍欲試。

今墨撇他一眼,望向千裏之外。

“姓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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