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看着薄青城離開的背影, 今墨倚在懸空的闌幹上,打了聲唿哨, 海東青應聲而來, 将紙條卷去。

他要告訴徐伯,漕幫今日?受傷的兄弟們有救了。

幾天前,薄青城組建生藥行會, 壟斷了當?地供應,一?時弄不到大批量藥材,偏偏今日?事發緊急, 手?底下一?堆人等着救命,他只好用安宮牛黃丸, 換取加盟資格,條件是可以冠上他薄家的字號買賣, 但藥方概不出售, 且制藥配料不假他手?。

這東西, 于他而言, 珍貴, 卻并不稀缺。

起碼不會比人命稀缺。

月前, 機緣巧合在土匪手?裏救下一?位姓趙的郎中?,那?人便将一?本前朝醫書贈與他,可惜的是, 只有上半冊, 饒是如此,也已經夠用。

薄青城并不知道薄今墨和漕幫的關系, 作為一?個?商人, 有利可圖的事,怎麽會不答應, 他爽快付了一?筆定金,并承諾生藥很快就會按批次送來。

西北和東南正值多事之秋,犬戎進?犯,倭寇攻城,征兵在即,想必這種傳說中?的奇藥,将會很有市場。

商場如戰場,瞬息萬變,自然要奪取先機。

兩位都心知肚明。

回望樓上遠眺的身?影,薄青城轉入暗巷,掀起下擺,中?衣已然被鮮血浸透,小腹處的刀傷歷歷在目,舊疤又添新痕。

幸虧随身?帶了凝神止血功效的香粉,否則還真不一?定能撐到這筆生意談成。

方才?去薛汍的醫館,正是為了治傷,今日?他手?下沙船幫的兄弟們和漕幫在碼頭上忽然幹起來了,他趕過去息火時,替一?個?手?下擋了一?刀,他們這邊死傷還算有數,對?面才?叫慘烈,整個?碼頭灣都被染成深紅。

他并不意外。

其實事情早有苗頭。

從前年開始,黃河屢次奪淮,沿岸各處決堤無算,運道淤堵,又逢天災,民不聊生,屢次治河不濟,朝廷無奈之下,只好調整漕糧轉運制度,由先前的河運改為海運。

Advertisement

朝野上下牽涉甚廣,不說漕運總督,河道總督,漕運總官兵,倉場總督這幾個?朝中?一?二品大員,也不說漕河沿岸收稅管卡的各路官吏,僅各省漕幫底層彙總,就有二十多萬人頭,這下都要面臨失工,一?時人心惶惶。

遙想從前,朝廷一?聲令下,海禁之策雷厲風行,海商大族相繼抄家問斬,橫行百年的沙船幫徹底式微,淪為江湖底層,被漕幫欺侮多年,連上香的堂會也被占去。

如今新政施行,漕幫面臨解散,沙船幫又要起用,焉能不報當?年一?箭之仇?

其實在今日?之前,淮安城內已經有過數起小範圍的鬥毆,不過波及不大。

今日?卻不同,雙方聚衆上千,危機一?觸即發,他受了知府範文燭的委托,被派去碼頭鎮壓兩幫動亂。

只是範文燭那?個?蠢貨,貪生怕死,全然只顧自己狗命,他作為沙船幫老大,從中?居停,若想不被扣上偏私的罵名,就得極力打壓自己人,但若真這樣?做,恐怕又會叫兄弟們寒心。

兩難之下,還有什麽比苦肉計更完美的呢?

制造出共同的敵人,會使自己的幫丁更為凝聚,更好地為他所用,他從泥坑裏一?路摸爬滾打到這個?位子,自然深谙其道。

漕幫的人,也是時候付出點代價了。

走進?長盛坊。

“旺兒,去查大房嗣子那?事兒,當?時有沒?有半路出岔子,到底辦妥了沒?有?”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今日?見到這個?叫許濟愚的少年,他總是覺得在那?雙灰黑色的眼睛背後,還藏着一?雙眼睛,這感覺實在瘆得慌。

——想到“許”這個?字。

世上還有一?個?姓“許”的人,也帶給?他同樣?的挫敗感。

此時的薄青城還不知道,他這一?生的挫敗,都将落在淮安。

金烏西沉,長街兩側陸續挑起紅燈。

一?天的藥終于送完,傷員也已安置妥當?,至于那?些葬身?江底的漕丁,也給?其家人陸續分發了相當?豐厚的恤金。

總算安然渡過到淮安的第一?樁危機,甚至還因為少主的親力親為,招徕了不少底層漕工的尊崇。

馬車上,徐伯給?薄今墨遞一?條潔白的絲纨帕子,少主有潔癖,他是知道的,今日?卻忙成這般大汗淋漓的模樣?,青色的圓領袍皺得不成樣?,連袖角都被鮮血浸透。

薄今墨閉目養神。

徐伯撿了個?合适的時機,說:“少主,聽說今日?碼頭上,沙船幫的老大被咱們的人砍了一?刀?”

“知道,”薄今墨微微一?笑,“否則我為什麽要拖延時間?”

利益,不是不可以讓,卻還是磋磨了良久。

在茶樓上耽擱的一?個?時辰,想必讓他的血都快流幹了吧。

他要唱苦肉計,他就将計就計,奉陪到底。

唇角翹起,極有興味地撫弄膝上嗜睡的貓。

徐伯訝然,他看着長大的小少爺,幼時粉雕玉琢的一?個?奶團子,什麽時候長出一?顆七竅黑心?

幸好,只要被他劃入自己人的範疇,就絕無性命之憂,他老徐自然在列。

“漕幫如今內憂外患,人心不定,少主打算如何自處?”

自從老幫主病危,幾位副幫主就虎視眈眈,少主這次從青州回淮安總舵,正打算接掌漕幫幫主之位,偏偏才?回來,就逢上這樣?一?場劫難,只怕前路未蔔。

雖然眼下因為順利解決了藥材的事,暫且贏取了一?波人心,就怕等閑又要生出風波來。

難道那?淮安分舵的舵主是吃素的嗎?強龍難壓地頭蛇,一?個?齒幼的少年,再善謀擅斷,也趕不上本地吃慣八方的老江湖。

何況,還有二十萬漕工的命運捏在他們手?裏,如今幫中?已有人勾結起事,公?然反對?朝廷施行海運,對?此,少主的意見又是什麽呢?

提起海運,老徐的神色忽然凝重起來。

漕運一?改,海運就要提上日?程,嚴防死守了數十年的海禁也将要大開,少主向來提倡開放海禁,可是如今已然被與漕幫綁定,難道真的要身?在曹營心在漢嗎?

一?個?人若被四分五裂,還如何自處?

下意識看向薄今墨,只見他正襟危坐,癡癡望着窗外,眼神迷蒙,像是陷在遙遠的舊事中?,不肯自拔。

只有那?只骨節分明青筋蜿蜒的手?,落在貓身?上,一?下,又一?下。

“玉奴,今天認出你主人沒?有?”小聲道。

誰都不知道,這貓是他偷來的。

那?時節總是多雨,夜色加深春困,滿庭阒靜,十三歲的他躲在垂花門外,隔着煙波色看過去,月下女人纖弱清婉的身?影攀過滿地花影,堪堪出牆。

他輕笑探指,她?的影子盛開在他指尖。

于是,他想:他才?不要喚她?作娘。

在他九歲那?年,把他從惡少手?中?救下的姐姐,怎麽會變成他的嗣母?

他生來便沒?有母親。

只跟着一?個?酒鬼爹住在鄉下,酒鬼爹不喜歡他,人家都說他是大老爺流落在外的孽種,迫于夫人娘家勢大,不敢納妾進?門,便讓酒鬼做了活王八。

在這個?酒鬼爹死後,薄氏宗族裏那?個?大老爺,竟然真的關心他似的,給?他找來了仆人老徐,老徐會武功,從此他沒?有受過欺負,可是與此同時,也再沒?有見過姐姐,他有時候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再身?陷一?次絕境,就能換回她?柔軟的一?瞥?

沒?想到,這遲來的一?瞥,會發生在四年之後。

祠堂上,衆人讓他跪下叫她?娘。

高堂上的一?聲母親,摧毀他所有的念想。

她?甚至還穿着新娘的紅裝。

那?是他去青州書院的最後一?夜,卻也是他進?入薄家大院的第一?夜,他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旁支弱子,能被過繼給?淮安首富,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德。

旁人都這樣?說。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多麽可笑,什麽富貴榮華,從前将他抛棄鄉野,現在又要給?他套上枷鎖——金色的枷鎖,就不叫枷鎖了嗎?

他可以不做嗣子,但是那?樣?她?就得死,為死掉的薄家大少殉葬,讓族譜上再添慘烈的一?筆,讓世間再多出一?個?無辜的節婦。

于是他答應了。

離開的前一?晚,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只貓,從楠木樓上跳下來,像是一?朵雲,鬼使神差地,他去接住它。

路過的小丫鬟好心提醒他,這是大奶奶的陪嫁。

他自小持禮守節,秉持君子之儀,就算曾經餓到發昏,也沒?有動過作賊的念頭,但是在那?一?晚,他卻當?了一?回小偷。

他偷走了她?的貓。

裝在行囊之中?,一?路将它帶去青州。

也是因為這只貓的去留,向來尊師重道的他第一?次對?抗夫子,也因此名聲大噪。

後來,每一?個?進?書院的人,都對?這只貓津津樂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只貓的主人,從不讓別人碰它,當?然,對?于這一?規矩,貓也自覺遵守。

或許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它早已甘願做他的同謀。

想到這裏,看向窗外萬家燈火,滿目陰沉驟然散盡,笑得春風化雨,如同一?個?心地光明的赤子,眼底再無憂愁。

自小患有心疾,藥石不斷,所謂久病成醫,幼時開蒙都是跟着鄉野裏的赤腳郎中?,記得那?郎中?說他八字帶“天星”,是天生的杏林聖手?,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到底不過是自救。

至于所謂的天資,他只把那?當?作負擔,就像被薄家大房收為嗣子,就像被書院院長賞識,就像被漕幫幫主收為義子……他懂得感恩,也願意負起責任,但是對?于這些人,他卻不能愛,也不會愛——

一?切與強者相關的東西都為他所不喜,他只以為那?是另一?種低賤和順從,就像認了老天爺作爹。

他感到不安,因為在這片土地上,“父”的力量是可怕的。

他愛的是一?切弱者,一?切受苦受難者。

他愛的不是天之驕子的自己,他最愛的是卑微弱小的自己,那?個?時候,她?救過他,不是因為他強,恰恰是因為他弱。

從前她?強,他弱,現在攻守易勢,他卻還是寧願像個?孩子,伏在她?腳下,吮|舐一?切悲傷和泥土。

他們中?間始終隔着一?片深潭。

一?直隔到今天。

他想,他的貓是一?只槳,比他先夠到彼岸了。

這叫他嫉妒。

這一?晚,許青窈徹底失眠,輾轉反側間回憶起當?初那?場吊詭的姻緣。

夫君亡故的第二天,她?就被帶到薄氏宗祠裏賜死,連身?上的大紅喜服都未來得及褪去。

那?時的十一?太公?,貌似頭發尚未全白,擔任一?族之長。

老族長的意思很簡單,要她?去死,雖然名義上是作什麽勞什子節婦。

許青窈當?然不願意,使出她?自小在農家摸爬滾打練出的力氣,一?路撒潑打滾,終于把時間拖延到公?爹趕來。

自己的親兒子死了整整一?夜,薄大老爺不聞不問,徑直駕車去了城外,這會兒卻突然出現在祠堂裏。

衆人都不明就裏。

只有許青窈眼尖,早早便看見公?爹身?邊那?個?少年。

當?然,也許是少年本就相貌出衆。

許青窈看見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得了救。

果然,奪命的刑臺當?場便成了認祖歸宗的廟堂,自此,薄氏祠堂裏少了一?個?烈婦,多了一?個?嗣子。

只是她?還未來得及,對?這個?憑空多出的十三歲的好大兒說聲謝謝,他就被公?爹做主,送去了北地一?所有名的書院。

也是那?一?夜,她?唯一?的陪嫁,一?只綠眼睛的白貓,再也不見。

其實有些東西,不見更好。

最好永遠都不見。

薛汍今天從道觀出診回來,給?她?一?張度牒,叫她?養好傷三日?之後遠走。

她?看了一?眼,這是僧侶證明身?份的文籍,亦可充當?路引,她?手?上的這一?個?是由道錄司頒發,錄為女冠,道號“青書”。

想起白日?裏在床底見到的貓與少年,她?告訴自己:或許真的該離開。

不要陷入同一?片泥潭兩次。

既然骨肉的牽扯從此斬斷,或許真的就這樣?放下仇恨,只是,她?還有能力再重新開始嗎?

怕的不是前路難,怕的是仇人得不到報複,怕的是無法?再信任他人,漫漫前路裏,将要孤身?咀嚼痛苦。

她?不是個?貪財的人,公?爹曾經允諾的資財或可放棄,只是就那?樣?便宜了那?個?人,太令她?耿耿于懷,一?想起昨日?所受的痛苦,直叫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這一?夜,她?無數次糾結過這個?問題,是手?刃了他,同歸于盡,還是斷絕前塵,自此遁入道門?

她?用所謂自以為是的“不愛”,真的能懲罰到那?個?男人?

她?對?此感到悲觀,因為她?深知,愛的力量是有限的,真正具有決定意義的,是權力,是權力的力量。

權力本惡,但唯有惡才?能與惡抗衡。

對?付一?個?不懂愛,也不在乎什麽是愛的人,妄想用所謂“不愛”鞭笞他,無異于隔靴搔癢,一?種獻祭自我式的意淫。

真正的摧毀,一?定伴随着代價,想象并不能讓人付出代價。

痛苦從哪裏來,就讓它回哪裏去,而不是在體內磋磨,化為焚燒自己的熱淚。

但她?同時,又深知自己力量的弱小,沒?有長輩和家族依靠,官府公?堂更是淪為那?人的私邸,螳臂要怎麽樣?用力才?能讓大廈傾塌?

兩種截然相反甚至是背道而馳的念頭,在她?體內撕扯。

果不其然,第二天起來,她?就發起高燒。

門罅外飄進?苦藥味。

她?被幾聲咳嗽嗆醒,就看見外面的窗臺上放着一?個?熱氣缭繞的青花碗。

“白術?”

“婦人小産過後,若不加以調養,日?後恐怕會落下病根。”

“多謝。”許青窈盡量将音節咬重,只怕表現不夠誠摯。

斟酌片刻,試探問道:“昨天你為什麽幫我?”

白術指一?下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垂下頭,有些認命似的,聲音卻掩蓋不住地酸澀,“如果知道是這樣?,我寧願不被生下來。”

果然和她?猜的一?樣?。

只是這樣?的話笑着出口?,卻更令人齒冷。

但好歹給?了她?安慰。

在人人都譴責她?的心狠時,她?始終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确的。

不被祝佑的孩子,不應該來到這澆漓的世代。

很多難以啓齒的時刻,或許只有弱者才?能感同身?受。

薛汍正好進?來端藥,看了許青窈一?眼,又瞥向白術。

許青窈看他眼神不善,趕忙擋在白術面前,道:“是我逼他給?我配的落胎藥。”

“放心。”薛汍砸杵搗藥,頭也不擡。

“要怪也是怪我,如果我能治好他的眼睛,或許他也不會這樣?。”

這樣?絕望?

“歸根究底,還是我醫術不精,連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遑論拯救世人。”

薛汍冷冷說完,端着藥臼離開。

許青窈愣了一?下,轉頭去看白術,白術臉色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又指向窗口?那?邊的青花碗。

看他行動自如,許青窈有種錯覺,這個?盲人的感官似乎遠比她?這個?正常人更精準。

“這是一?位公?子讓我煎給?你的。”

怕她?不信,又補充說:“藥方很好,比師父的方子都好。”

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精巧的小盒,“還有這個?,他讓我轉交給?你。”

聞了一?聞,是傳說中?的安宮牛黃丸,此藥能奪人于彌留之際,對?氣血虧耗的人更是有益,她?曾見趙岐黃配過,不過好像失敗了。

這人怎麽會有這個??

難道是趙郎中?回來了?

“那?人叫什麽?”

“只說他姓許。”

姓許?

怎麽會姓許?

許青窈打開鎏金鎖扣一?看,是一?盒玲珑的藥丸,苦味并不重,外面仿佛還裹了蜂蜜,是怕她?苦嗎?

又問:“昨天的事呢?”

落胎藥也是他幫忙?

——她?可不喜歡被過度算計的感覺。

白術低了頭,有些羞怯,又有點負疚,聲音被壓得極低,“那?個?不是,那?是我自己的主意。”

頭頂有怪鳥盤旋。

許青窈擡頭朝上一?望,牆頭什麽也沒?有,只有幾竿春日?裏拔節生長的翠竹。

她?沒?看見他,卻知道,他一?定就在牆後。

坐在檐下的椅子上,盯了良久,不見人出來,許青窈搖頭失笑。

她?的記性可好得很呢,那?個?身?形如鶴的消瘦少年,幾天前就在那?座樓閣之上,與他輕吟淺唱的同伴,對?酒當?歌。

當?然,最關鍵的是那?只貓尾——

毛茸茸的雪白貓尾,從青牆的凹處垂下來,在春風中?輕輕搖晃,像是不懷好意的挑逗,招來落紅,柳絮,還有鳳尾蝶。

她?盯着它,它便停下來。

搖身?一?變,作小伏低,化作一?條蒼白瘦弱的臂管,垂手?采摘不為人知的心事。

綠眼睛的貓,有着灰眼睛的主人。

灰眼睛的主人,昨天那?樣?大膽,今天卻像個?羞怯的孩子。

他應該已經葬身?在魚腹中?,卻又出現在這裏。

竟然是詐死。

他到底想幹什麽?

如果是複仇——他可以是她?的同謀嗎?

他說他姓“許”。

——姓“許”,而不是“薄”。

這是示好的信號?

或許,她?可以嘗試着信任他。

最後朝牆上一?望,還是了無人跡。

好,既然他要藏,便讓他藏吧。

她?起身?回房,房門将将關上,牆頭袅袅的幾竿翠竹後便露出一?領青袍。

連夜制好的藥,希望她?不會嫌棄。

站在高閣之上,不遠處一?匹快馬領着幾輛馬車粼粼滾來。

不好——

“快!你得離開。”

薛汍忽然跑進?來。

“怎麽了?”不是說好給?她?三天時間。

“薄青城送了幾個?傷兵過來!”

已經快到門口?了。

“此地不宜久留,拿上度牒,快出城。”

許青窈立即趕往後院角門,跳上馬車。

老車夫揮鞭才?走不遠,後面就有馬蹄飒踏而來,攔在路中?間,低沉醇厚的嗓音,喊了一?句:“車內何人!”

良久沒?有回應。

“雪松,我方才?看見一?個?小賊跳上了馬車,你回去看看,院內是否有失竊,準備報官。”雪松是薛汍的字。

薛汍微微一?愣,朝回走去,心內嘆一?聲氣,只道是命不由人。

見裏面的人不回應。

薄青城翻身?下馬,遠遠站着,欲拿馬鞭的鞘柄挑開簾子。

“大爺,這裏面的人有麻風病——”年邁的車夫嗫嚅道。

擺手?,“無妨。”

麻風病什麽樣?,他還沒?見過,倒要長長見識。

“薄二爺——”

車裏鑽出來一?個?青袍玉帶嬌逸無雙的少年,朝薄青城拱手?作揖。

看着蒙有面巾的男子,薄青城神情略怔。

轉瞬便又恍然,扯出一?道突兀的笑,“濟愚怎麽會在這裏?”

掀開面巾。

那?張昨日?還玉白無瑕的臉浮腫得不像樣?,臉上盡是淡紅斑塊,一?直蔓延到頸下。

薄青城不動聲色地後退兩步,試圖拉開些距離。

“昨日?去了城南一?趟,回來就成了這樣?,只怕要去城外将養一?段時間。”

城南有一?片荒廟,據說是前朝重佛的末代帝王留下的,後來本朝開國皇帝崇奉道教元始天尊,極力打壓佛門,地方官讒上獻媚,捕獲一?堆僧侶,又将那?處拆得七零八亂,自此成為乞丐流民癫人的集散地,常有瘟病蔓生。

連薄青城也訝然,“怎麽會到那?處去?”

只有冷冷的兩個?字,“試藥。”

用活人試藥的手?段委實不大光明,對?方也顯然無意深談。

薄青城臉上神色複雜,半晌,怪異地一?笑,“辛苦濟愚。”

原來是為了他們之間的生意。

既然如此,不可謂不勞苦功高。

“事成之後,在下願意讓出薄利兩成,并在城南大開粥廠,赈濟流民,為兄弟祈福祝禱。”

“勞煩二爺挂心。”

重新挂上面巾。

特意扶他上車,裝作不經意地朝車廂內一?瞥。

空空如也。

看來是他多心了。

這些天以來,城裏城外,幾乎要掘地三尺,卻始終沒?有那?個?女人的消息,他只覺得古怪,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難道還能插翅而飛不成?百思不得其解,昨夜看着燈下的暗影才?恍然大悟,最危險之處同時也最安全,唯一?被剩下的地方,就是自己的那?幾處地盤。

其中?一?處,就是薛氏醫館。

他今天一?早便借着送傷兵的名義趕過來,正是為了查他個?措手?不及。

很好,薛汍沒?有背叛他,看來,他對?于他父親的事依然蒙在鼓裏。

誰承想來這一?趟,竟然還有意外之喜,這個?許濟愚,做事倒是個?靠得住的,雖然手?段有待商榷。

上次供奉給?九千歲的那?船楠木算廢了,這批牛黃丸,一?定要在征戰之前完成。

絕不允許他的大業出師未捷。

馬車緩緩上路。

到了鬧市,逐漸慢了下來。

指節輕叩廂壁。

“出來吧。”

幸好這輛馬車是薛汍改裝用來拉載病人的,否則她?還真無處藏身?。

撥去垂墜的錦茵,從案桌後面爬起來,整理衣裳。

“你姓許?”

“濟愚。”自己縮到壁角,舒适的位置讓給?她?。

她?竟然忘了他嗎?他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為什麽幫我?”

方才?的周折讓她?本就不合身?的衣裳被蹭得松垮,看她?整理交領。

少年喉頭一?動,立刻別開臉,将視線投向漆黑的窗外,修長的脖頸詭異地醺紅。

清冷的聲音染上一?絲沙啞,“你和我一?個?故人,長得一?模一?樣?。”

甚至不是“很像”,而是“一?模一?樣?”。

“是母親嗎?”

她?當?然是有意試探。

“不是。”

看來他是先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她?也不必坦誠。

“這個?人救過我。”聲音很沉,墜着陳年往事的鏽。

灰黑色瞳孔定定瞧着她?,像是要在她?臉上燒出兩個?窟窿。

她?什麽時候救過他?

她?幼時比現在膽大,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如果救他,那?也不過是尋常的舉手?之勞而已,難為他挂齒。

漫不經心地應和了一?聲。

兩人都沉默下來。

馬車正好行到灑金坊,車外一?片嬌聲燕語,歌舞管弦。

廂頂的仙鶴燈光影暗淡,兩個?人錯落坐着,各自都有些拘謹。

察覺他浮腫的面龐,許青窈眯起眼,“你的臉怎麽了?”

昨日?,她?躲在床底,狼狽不堪,這張臉,忽然浮現在她?眼前,着實讓她?驚豔。

少年緊緊捂住面巾,別開臉,倔強地不給?她?看。

知道薄青城過來,他早就想好了應對?之舉,他對?螃蟹過敏,便特意将自己弄成這般。

要說還有更好的法?子嗎?——當?然有。

可惜那?些法?子,不足以讓她?覺得虧欠。

那?便不是好法?子。

再往前一?段,就要出淮安城。

她?終于感到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暢快。

馬車這時卻忽然停了下來。

路上橫着一?對?扭打的男女,女人倒在地上,衣不蔽體,男人正抓着她?的頭發踢打。

許青窈當?即就要起身?,少年輕輕按住她?,敏捷地跳下車,喝止那?打人的男子,随手?給?地上的女人蓋上衣袍。

人群退後,月光清冽,終于看清女人那?張臉,許青窈當?即驚住:

“小貍?”

跟了她?三年又背叛她?的丫鬟,怎麽會在這裏?

分明記得她?早給?她?脫了奴籍。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