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到底是?伴了她三年的人, 于心不?忍。

聽見那熟悉的聲音說自己被賣進娼門,她當即就要下車替她贖身?。

幸好被車夫攔住。

“姑娘勿要着急, 少主自會處置。”語氣溫和?, 卻不?容拒絕。

許青窈擡頭打?量這個男子,雖着麻衣布鞋,卻并不?像尋常仆役, 周身?自有一?股不?凡的氣度。

她安心地坐了回去。

此人說得對,關心則亂,方才她差點失了分寸。

明明她早已給小貍脫了奴籍, 為何她還能被賣入花柳之地?

又恰好出現?在這淮安城的鬧市大?街之上。

恰恰出現?在她眼前。

還以這樣慘烈的一?面。

不?用再想下去,她已然?知?道是?誰。

真是?好算計, 竟然?打?量着利用她的憐憫之心,來達到目的, 只要給小貍贖身?, 她便?立時三刻自洩行蹤, 叫他?知?道, 她還在駐留在這淮安城裏, 到時必定又是?一?番天昏地暗的圍追搜捕。

許青窈看着車窗外圍觀熱鬧的人群, 和?人群中間倉惶失措的少女,心中一?陣刺痛,滿地的月光如水, 仿佛頃刻就要将她溺斃。

雖然?她确實背叛過她, 她也曾打?定主意“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可是?看到這樣的場面, 還是?忍不?住軟了心腸。

她有如此遭遇,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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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她竟然?連自己的身?邊人都護不?住嗎?

揭簾上來, 一?股清苦的杜若氣息湧入車廂。

那是?常年服藥的人特有的氣韻。

她急不?可耐湊上去,“怎麽樣?”

少年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我已給了鸨母一?筆錢財,可暫且護那姑娘周全,只是?若要贖身?,還得從長計議。”

許青窈沉默。

見她神情悲恸,薄今墨發覺有異,微一?停頓,下了判斷,“你認識她。”

“她是?我的貼身?丫鬟。”閉上眼。

薄今墨不?說話,似乎在思忖什麽樣的話能安慰到她。

“今墨,”昏暗的車廂內,她忽然?開口。

少年單薄的肩膀陡然?一?聳,睫翅震顫。

她果?然?是?記得他?的。

“你到底是?大?房的人,她也是?大?房的婢子,幫幫她行嗎?”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喉頭滾動,原來她只記得他?是?她的嗣子。

向後靠了一?靠,尋了個舒服的姿勢。

“幫幫她?”唇角挂了笑,有點森然?的冷意,因為被面巾遮住,眉眼依舊溫柔。

“她是?誰,我并不?認得。”

她不?明白,為何方才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會突然?如此冷漠?

僅僅是?因為她說他?是?大?房的人嗎?

“難道連母親的忙也不?幫嗎?”只好擡出長輩的架子來轄制他?。

盡管他?們只做過一?天的母子。

“我今年十六,你多大??”臉色和?聲音一?樣冷,仿佛有月光在兩者之間流轉。

“雖然?比你大?四歲,輩分上卻是?你的母親無?疑。”

“嗣母而已。”語氣嗤然?不?屑。

“嗣母也是?母親,”看少年的臉色愈發陰沉,她的聲音逐漸變低,仿佛自己也沒了底氣,“那是?上過族譜和?玉牒的。”

他?不?說話了,像是?認輸。

恰逢馬車驟然?勒停,許青窈一?仰,後腦正要撞上車壁。

“母親。”忽然?這樣叫了一?聲。

少年俯身?長臂一?探,為她作了肉盾。

看着驟然?逼近的俊俏眉睫,許青窈陡然?起了激靈,幸好隔着一?面方巾。

她避嫌地側開身?軀。

他?卻比她更迅疾,轉瞬就将手抽離,不?忘把她的肩膀扶正,輕輕道一?聲“小心”。

端的是?君子之儀,半點挑不?出差錯來。

仿佛他?真的全然?無?辜。

做完這一?切,複又倒回在原來的位子上,閉上眼假寐。

即使隔着面巾,也知?道他?嘴角輕輕翹起,有貓的惬意。

聽見外面說話的聲音才知?道,原來這一?停,是?因為已經到了城門,正遇到官兵排查。

那守城的士兵走到窗前,伸手讨要通關文牒。

薄青城的那份,趕車的老徐早已幫他?給了。

因此他?便?抱着手,百無?聊賴地看着許青窈從袖裏掏出僧道的度牒。

似乎在期待。

那士兵露出詫異的神情,擡頭打?量她,眼裏有驚豔一?閃而過,繼而一?臉惋惜。

“這麽晚了還出城去……”

語氣頗為不?善,不?知?道是?随口發牢騷,還是?不?懷好意地譏嘲?

只因當世頗有一?些道觀祠庵,被那些尋花問柳之徒,霸占作了皮肉生意,恐怕這守城的戍衛也将她當作此道中人了。

許青窈心裏不?忿,卻不?敢言語,就怕徒添波瀾,被困在這淮安城內。

薄今墨卻忽地睜開眼,傾身?向前,将許青窈擋在身?後,遮得嚴嚴實實,臉上似笑非笑道:“這位女冠才給死人念經回來,大?哥家中若也有法事要做,日?後定要早言,或可得個方便?。”

這話說得古怪,卻又叫人難以反駁。

那戍衛一?臉晦氣,示意後面的人擺手放行。

許青窈坐在一?側,悶氣消散不?少。

城門大?開,安然?過卡。

因為一?聲“母親”,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古怪又暧昧。

沉吟良久,嘗試重新開口,“小貍的事……”

“我會幫你。”打?斷她,開始後悔之前的态度太頑劣,再然?後,開始後悔方才的打?斷,因為他?發現?那樣很失禮。

耳根微微發燙,他?今夜真是?失禮到底,失敗透頂。

我會幫你。他?在心裏這樣說。

想她聽見,卻又怕她聽見。

“打?算去哪兒?”少年一?眼不?錯地盯着她。

他?身?子骨清弱,眼神卻炙烈,于是?她只敢用側臉回應他?,盯着前面沒有圖案的蒼藍色帏簾,漸漸也從上面看出了些趣味。

馬車駛入山間,逐漸放肆奔騰起來,車輪碾過瘋長的青草,散發出清冽的氣息,馬車如漂浮的綠色島嶼,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變成了綠色,包括車轅上卧着的白貓,在遠處的樹梢上用沙啞的聲音不?停喊叫的老鴉。

“離開淮安嗎?”

連他?的聲音也透出麥苗樣的青郁。

他?在想,如果?她說要離開淮安,他?會不?會抛下漕幫的兄弟們,抛下青州書院的師長們,抛下滿腔的治國方策和?經緯抱負,就這麽跟她走。

“不?。”起碼不?是?現?在。許青窈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他?微微心安,因為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實在太多,但是?他?又怕自己做不?到,把選擇的權力交到她手中,會讓他?減輕內疚。

體?內有某種東西不?可控制地瘋長,擊破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努力告訴自己:假如她要過河,他?所能做的就是?為她擺渡——然?後自己獨自返航。

“我要做完一?件事,才能離開淮安。”

“你願意同我聯手嗎?”她問。

她說話的時候并不?看他?,仿佛早知?道他?會答應,或者說,就算他?不?答應,也在她的預料之中,她向來可以接受一?切可能,包括最壞的那種。

薄今墨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她微微一?笑。都不?用看他?,便?知?道他?點了頭。

“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淮安城離他?們逐漸遠了,他?們卻離月亮近了。

看了眼她手裏的度牒。

“去道觀。”

“我去道觀,你恐怕要去寺廟。”她竟然?有心情開起玩笑。

“凡心未了,只怕主持不?要。”

她仿佛沒有聽見,并不?說話,一?味地沉默。

少年抿了下唇角,找補道:“我這樣的凡夫俗子,也只配去道觀隔壁,近朱者赤,如此滌去些濁塵罷了。”

許青窈淡淡笑笑。

事實證明他?雖不?是?出家人,卻并未打?诳語,淮安城外的山腳下,真的有一?處道觀。

只不?過道觀隔壁,沒有寺廟。

只有十裏竹林和?一?棟精巧的小樓。

那樣子,分明是?蓄謀已久。

“小孩子,住那麽高的樓。”她又擺起長輩的譜。

“你可以搬過來。”

他?第一?次說這樣大?膽的話,連自己也給驚了一?跳,幸好方巾遮面,遮住飛漲的紅潮。

難道是?月色太好?——心裏設想以後要提防月亮。

月下,少年站在那裏像是?一?個夢。

而許青窈選擇将這個夢拒之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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