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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庵中草木都鍍上金鏽,遠山時時生出不知名的怪鳥啼叫。
“小娘子, 快些梳洗打扮, 入夜有幾?個公子要來相看。”
老尼探進半個頭來,一雙下耷的眼睛裏精光流溢。
大約是怕新?人生懼,嘴上便多?提一句, “放心,你運氣?不錯,今夜來的都是非富即貴相貌堂堂之人。”
“也不叫你如何?, 只需坐着,讀幾?個音兒便罷了。”
劈啪扔下幾?本古書, 有佛經,有道經, 都已經是翻閱極繁, 破舊不堪。
“我告訴你, 你這把算盤恐怕打錯了。”許青窈盤坐在榻上, 目不斜視, 只有嘴角散着虛冷的笑意。
老尼笑意沖淡幾?分, 腳下定住,半邊身子斜斜倚上門框,作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你看走了眼, 我不是你的生財樹, 不妨實話說,我嫁過人, 還懷有身孕, 不信你可?以去找個郎中過來相瞧。”
老尼一頓,定在門口盯她半晌, 揣摩她神色,大約也覺得所言非虛,一連搓了幾?下手。
過了一會兒,喉嚨吐出含糊不清的聲響,反覆上下打量她,忽而?怪異地一笑,“如此更好,我們這裏什麽美味都有,偏偏就少這麽一盤肉——”
“一個身懷六甲的道姑麽……”大拇指與食指對搓着,發出一聲輕噱。
許青窈聞言,眯起眼,揚聲威脅:“你就不怕吃官司?”
老尼冷哼一聲,“小娘子你還是面太嫩了些,我在這裏盤踞多?少年,你以為是憑你‘官司’兩個字就能拿住的?”
說着施施然打簾出去。
走前撂下一句冰冷的話,“快些梳洗罷,別叫人掃了興,到時候有你的苦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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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那些送進來的道袍,比尋常樣?式寬綽一倍有餘,顯然是有意做成那般模樣?,色澤深沉,像是披了大片的湖水在身上,将塵世的欲望都隔絕開來,又不甘心地四處枝蔓,溢出蒲團之外,在水磨青石板地上濺起般般春水。
她縮到床下一角,手裏握着燭臺,警惕地等了半天,也沒見所謂“富貴公子”。
時間過去良久,天已經徹底黑透,房間像泡在硯盒裏。
她雙眼饧澀,禁不住沉沉睡去。
“吱呀”一聲,門開了。
她立即掣起手中燭臺,警惕地看向來人——
火折子擦亮暗室。
原來是那個老尼。
“怎麽不點?燈?”老尼笑得有些神秘。
見許青窈并?不說話,老尼一徑上前,将房壁四角的燈座都擦亮。
一面拿尖而?細的眼角睇她,和布滿紋路的唇畔呼應,勾成一把蓄勢待發的長弓,“怨不得公子們接二?連三?地抱怨,說看不清了。”
“你說什麽?!”滿身睡意瞬間被驅散。
“小娘子以為是怎樣?相看?”
老尼古怪一笑,“我們這裏可?不是什麽章臺柳巷,明晃晃地幹那等男盜女娼之事……”
許青窈朝牆壁四角看去,才發現那裏懸着幾?張古畫。
東西南北各不遺漏,離她最近的右手邊就是一副《芭蕉仕女圖》。
她不動聲色地移過去,只見那黛綠的芭蕉葉上開了偌大的一個口子,如不細看,當真分辨不出。
再看剩下的幾?副古畫,分別是《簪花圖》,《臨鏡圖》,《纨扇圖》,那花心、鏡面和纨扇也都留了孔。
腦中轟然一響,毛骨悚然。
仿佛聽見輕浮的谑笑,竟叫她一時分辨不出這氣?息是來自畫中人還是牆外客。
她氣?力?瞬時洩盡,再沒有上前窺破的勇氣?。
癡癡跌坐在蒲團上。
“娘子快讀吧,早些交差,也好叫官人們散去。”
将經書踢到她眼前。
又踩了踩滾在地上的蒼青袍角,扶她的肩,提醒道:“跪坐。”
見許青窈不動,老尼面色不善,上前作勢要揭下那畫,“娘子若再要推三?阻四,咱們便連這畫也不必挂了,間壁裏自然有那出手不凡的公子,願花重金一親芳澤,不過是捅破窗戶紙的工夫,又不費什麽……”
眼看老尼還要再說下去,許青窈當即挺身長跪,一手拿起經書,“你出去。”
老尼一頓,喜上眉梢,“小娘子想通就好。”
許青窈閉上眼睛,老尼見她分明是要送客,便也不再多?說,悄悄退出門外。
走前,不忘在青玉雙耳香爐裏焚上檀香,袅袅煙霧中,仿佛這裏真是佛門清淨之地。
直到聽見室內傳來清朗的誦經聲,扒在門上的老尼才挺直腰杆。
即使?掩在夜色中,依然改不了滿臉堆笑的習慣,“不過是幾?句經文而?已,看小娘子模樣?兒,想必是個知書達理的,既然是聰明人,便莫要為難自己。”
聽見外面腳步聲漸遠,頭頂的冷汗終于瀉下,膝底的蒲團裏像埋了針,刺得她渾身發軟。
不知風從何?起,又從何?入,自四面八方而?來,一徑見縫插針地掠奪。
燭火像潮水,在狹小的暗室翻湧,映襯得畫中人無比高大,她退無可?退。
只想将自己縮起來,藏進土地,或是牆角的罅隙。
燈花輕輕一爆,她想起老尼的警告,又低聲吟了兩句,“淫心不除,塵不可?出”,“當觀□□,猶如毒蛇,如見怨賊”……随着語速加快,只聽見壁畫背後似有喘息,野獸一樣?蟄伏。
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粗重無比。
然後那呼吸很快就穿牆而?過,燙傷了她的耳廓和臉頰。
就連後背也像有蛇蟲爬過,野火一樣?灼燒。
左右幾?堵挂畫的牆像春天的原野,似乎正?在不斷生發細密的青芽,叫人又癢又怕。
潔白的長頸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前交領。
嘴上卻一刻不停地誦着:
“若諸世界六道衆生,其心不淫,則不随其生死相續……”
“淫之為病,受殃無量,以微積大,漸致燒身,自陷于道亦及他人,不致究竟。猶自飲毒複飲他人,是故說淫不可?縱……”
……
持續了半個時辰,手上的這部?經卷終于讀完,牆後也随之悄然。
她匆忙起身去将四角燈燭蓋滅。
膝蓋已經麻木,起身時,一個趔趄。
只聽見背後溢出一聲極輕的喟嘆,那聲音,像一根針掉落在地面。
她猛然回頭,只有濃稠的黑夜,窗外是比夜更深的虛空。
她擎着燈盞,走到吟唱嘆息的牆角,想要揭開那副畫卷——
擡起手,複又落下。
假如不能使?畫後的人一擊斃命,這無異于自尋死路。
擡腳,側身,避開詭異的畫幅,徑直向銅座,俯身吹滅燈火。
即使?已經斬滅光源,依然有屈辱感挾裹而?來,她躲在床底,顧不上石板的冰涼,只祈盼能覓得清淨的藏身之地。
牆後所謂的“富貴公子”,拿雪白的絲纨擦了擦手,從矮榻上起身。
此人修眉俊目,高鼻薄唇,貴不可?言,卻比尋常的貴族子弟更多?了幾?分江湖匪氣?。
系緊腰間玉帶,闊步邁出暗室。
在外面的假山泠泉處正?洗手,那老尼迎上來。
“都按照公子的話說了。”
薄青城略動眼色,手下當即會意,扔給那婆子一包白銀。
“明日……”
“明日還按公子的吩咐。”
薄青城冷睨一眼,“把人給我照看好,可?別出了什麽岔子。”
那老尼掂了掂錦囊裏的分量,喜不自勝,“但憑公子吩咐。”
居室隐秘,陽光透入,已經是日上三?竿,許青窈尚未清醒,就被從床底揪出來。
一整夜睡在水磨石地板上,渾身冰涼,手腳已經快沒有知覺。
她起身的一瞬間不禁步履蹒跚,不過,很快又被按下去。
那老尼身後跟着兩個小鬟,捧着一溜的胭脂水粉,“娘子好福氣?,幾?個鳳子龍孫相中了你,都是家世不凡姿容上品的公子,年歲也生得小,就好這一口,特邀娘子前去席上飨宴呢。”
聽她話說得粗鄙,許青窈的眼刀立時丢出去。
這種事老尼經得多?了,有奶便是娘,自然渾不在意,反而?嘴角帶笑,恭維道:“娘子您這副樣?子,真是人比花嬌,比清心寡欲的模樣?更招人疼呢。”
怪不得那個公子,肯花費那樣?的心血和巨資,為此女埋伏這樣?一出大戲。
“滾出去!”
漆盤裏的脂粉釵環遭許青窈一撞,全?都砸在地上。
老尼抱着手冷笑,“小娘子,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一面吩咐身後兩個丫頭将地上東西撿了,一面從門口招兩個人進來,“把她給我綁了,帶到前面席上去!”
坐在席間,已經有好幾?位小尼,還有幾?個裝扮豔麗的女子,輕按銀筝,款彈琵琶,紅口白牙唱當地時興的小曲。
“昨夜同郎說話長,失眠直困到天光,金瓶兒養魚無出路,鴛鴦鴨蛋兩邊光……”
“喲,庵門裏來了一個道姑!”
看見門口一身青袍乍然出現的許青窈,座中有好事者起哄。
“姐姐,這邊坐。”一個綠衣少年笑眯眯招手。
“弟弟腿上才是上上座。”另外的紫衣公子拍腿谑笑。
被拘在座中,衆人頻頻舉杯向她敬酒。
她搖頭,極為嫌棄地避開,那綠衣少年十分不悅,硬要給她灌入喉腸。
“我不能喝酒。”
“哦,對了,”紫衣少年一拍腦門,逼向左右,滿臉不可?言說,“瞧小爺這記性,忘了這茬了……”
席間,笙歌管弦之下,盡是一些淫詞浪語,她已十分不耐,那兩位少年見她如此,伸手将她帶離,其中一人向另一人說道:“美人兒既然不喜,不如咱們換個地方。”
她一路上暗暗握緊袖裏簪,到了後院的一處茶寮,待其中一人繞頸上來時,正?要猛然朝其喉頭一刺。
被一個寬大懷抱霍然卷走,手裏的簪子落了地。
來人一身好拳腳,幾?招之內便将兩個纨绔子弟擊倒在地。
将懷中人叩得極緊,融入骨血一般,“原來你跑到這裏來了,真叫我好找。”
放開她,癡迷般地盯着她的臉,“瞧瞧外面多?危險,以後不許亂跑了,知道嗎?”
許青窈順從地環住他的頸,身子還在瑟瑟發抖,俯首時,眼底卻已是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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