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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兒來時雨閣問沙船廠選址的事兒, 薄青城站在窗前,仰頭活動關節, 一手扶住後頸, 随着頭顱轉動,喉結處傳來隐隐疼痛,不禁心下暗咒:真是該死, 早知道就不該把那玩意兒收口打那麽細。

随着圓領袍的裏衣立領被松開,旺兒一擡頭,正好瞧見自?家主?子頸上一抹紅痕。

随口問道:“爺, 您這脖子怎麽了?”

“不該問的別問。”

旺兒應了一聲,只覺得主?子今日格外古怪。

薄青城重新把領口的盤扣系好, 忽然?瞥見遠處一抹嬌小的身影,即使扮作個小厮模樣, 照樣能認出是女兒身, 此刻正蹑手蹑腳地?往角門外溜。

看背影有點像素素, 遂問:“小姐近日在忙什麽?”那丫頭從?前總愛纏着他問東問西, 這次回來, 不知是不是長大了, 忽然?消停了不少。

旺兒斟酌片刻,湊近道:“爺,小的不知道該不該說, 近日有人看見小姐和小薛神醫走得很近。”何止是走得很近, 他話還是說輕了,這兩人一個月來, 簡直是如膠似漆, 天?天?膩在一起。

“薛汍?”薄青城疑心自?己聽錯了。

那個姓薛的小子野心非凡,竟然?也會?栽進兒女情長裏面?

不過, 此人确實少年英才?,醫術卓越,又?生了副好相貌,怪不得會?被素素這樣眼高?于頂的丫頭看上。

細想起來,這倒是門好親事,薛汍無父無母,族中親緣淡薄,将來素素嫁過去,也不用被公婆立規矩,或者幹脆直接将薛汍招贅,這樣他在藥材生意上也好有個助力。

雖然?如此想着,卻也不能坐視不管,那畢竟是他看着長大的妹妹,少年人玩性重,姑娘家總要吃虧的。

遂對旺兒道:“派幾個人盯着,切記不要太過聲張。”

旺兒走出幾步,薄青城又?吩咐:“對了,去春晖堂那兒,順便?弄點祛瘀止疼的藥膏來,家裏的前些日子已經用完了。”

怪不得老話說這男兒膝下有黃金,是不能随便?跪,這簡直比黃金還硬,他也只是爬跪了那麽一會?兒,就把膝蓋蹭破了皮,回頭該叫人給她那樓上都?鋪上紅絲絨氈,記得從?前在南粵時,他見過外邦有那麽幾種樣式的,一個比一個顏色靓麗,一個比一個軟和,她那地?方太死氣沉沉了,得調理調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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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薄素素出了薄府角門,跟往常一樣,徑直朝春晖堂去找薛汍,幸虧那兒離薄家并不算太遠,她多走幾步路就到了。

路上的那些小攤小販,什麽锔桶匠,什麽磨刀人,還有賣烤餅的和吹糖人的……她都?看了幾十遍了,就連他們?手上有幾道疤都?數得清清楚楚。

可是就這樣,還是百看不厭,這點路,她每天?去的時候,心裏想着,也太長了吧,總感覺走不到頭似的,簡直比去長安的路還遠,雖然?長安有多遠,她并不知道,只在古詩裏聽過。

可是等到要往回走,又?覺得太短了,腳下沒倒騰幾步,就又?要踏進薄家的門檻,夜那麽長,還得等那麽久才?能出門,今天?的小郎中已經不是昨天?的小郎中了,明天?的薛汍還會?是今天?的薛汍嗎?這問題她自?己也覺得無聊,可是睡前不想這個還能想什麽,難道想他的臉——那可真是要羞死人啦!

他畢竟是個男人呀,十幾歲的男人也比十幾歲的她身量高?,力氣大。

來到藥鋪門口,“春晖堂”三個字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薛汍,今天?我幹點什麽?”

往常她來都?是幫他搗藥,滾碾,對了,也撥過一次算盤珠子,不過記帳時錯得不像樣,還不小心打翻了硯盒,他站在櫃臺後面無奈地?看了她半天?,還是笑出了聲,那天?下午她回家對鏡一照,好呀,臉染得像個大花貓。

從?那天?開始,他就再不讓她碰賬簿了。

此刻她叫人人不應,這讓她心裏有點怕,難道他出遠門去了?還是厭煩了自?己,臨陣脫逃啦?

打後門進來個盲眼男子,薄素素知道他,這是藥鋪裏的學徒,名?叫“白術”。

白術懷裏抱着個白貓,她認出那是她的貓,也正因?着這個貓,她才?有借口每天?往外跑——她謊稱是貓送給了城北的手帕交,因?為不舍,所以才?要每天?去探視。

母親這陣子正忙着到處走親訪友,大約是在給哥哥相看未來的媳婦,沒有工夫搭理她,也懶得分?辨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她自?然?樂得輕松。

“師父在後院。”白術道。

薄素素小心地?問:“我可以進去嗎?”

“師父正要找你過去。”

白術說完,摸到南窗下,自?顧自?拿了木杵,将玉石藥臼搗得篤篤聲響。

薄素素在進門前,留了個心眼,先扒門縫上朝裏張望,然?而什麽也沒看見,就有一坨漆黑。

直到那漆黑發出聲響,她才?知道,原來是薛汍的眼睛,這家夥,也正趴門背後觑她呢。

門戛然?而開——

兩人異口同聲道:“你幹嘛?”

于是又?都?笑了。

薛汍展臂,伸向背後竹床上大包小包的包袱,“素素,”

素素?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這麽叫她,他一向是個君子。

這讓她有些緊張了。

“素素,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去哪兒?”

“我們?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隐姓埋名?,開一間醫館,救治一方百姓。”

他忽然?靠近她,眼神滾燙,裏面像有火星,“我治病,你收錢。”

她低了頭,揪着手指,“可是……我不會?算賬……”

“沒事,倒貼都?沒事,只要你肯。”

這句話說得很中聽,她從?沒有在薛汍的口中聽過這樣動聽的話,可是她心裏卻隐隐有絲不安,就像饴糖,甜,卻危險,黏掉牙齒的那種危險。

“淮安不好嗎?還是春晖堂不好?為什麽我們?要離開這裏?”這個消息對她來說還是有點太突然?。

少女糾結的神情落在他眼裏,薛汍不禁垂眸,叫眼中的晦暗快速閃過。

這個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似乎比他想象中難對付。

可是誰讓她是薄家的人呢,誰讓她是那個人的妹妹呢?

他爹爹到現在還不知死活,他被人欺騙利用助纣為虐,是她的好兄長讓他們?一家救死扶傷的手染上鮮血——

所以,她就該付出代價啊。

其實他也沒打算做什麽,只是帶她離開,讓那個人知道被至親之人背叛的痛苦,讓薄家的門楣上再添一記恥辱的楹聯。

待此人發現毒入肺腑,向來俯首帖耳的馬前卒已然?帶着獨門解藥離開,甚至連他疼愛的妹妹也棄他而去,然?後,他将親眼見證自?己如何衆叛親離,油盡燈枯,那會?是一場絕妙的好戲,僅僅是想象這樣的畫面,已經帶給他無盡的快感。

至于之後的事,比如怎麽安頓眼前這個仇人的妹妹,他暫時還沒有想過,也不敢想,心軟是複仇路上最大的障礙。

想到這裏,他嘴角詭異地?翹起,語氣卻愈發真摯,“素素,不如我直接告訴你。”

“我找到了我爹,他在西安府開了一家醫館,正是聲名?鵲起如日中天?,他老人家叫我過去。”

“你爹不能過來嗎?”她擰着眉頭。

“如今淮安城的藥行?醫館都?入了你那個好兄長的行?會?,就連這家春晖堂,也是他的地?盤,我爹回來,哪裏會?有一席之地??”

“嗯,”薄素素歪着腦袋想了半晌,“可是,如果?要出遠門,我得先跟我母親知會?一聲。”

這話聽着像是有戲,眼看她松動了,薛汍道:“你母親不會?同意的,她老人家已經在給你相看夫婿了,不然?,你以為這幾日她為什麽如此頻繁地?走親訪友?”

少女沉默下來,似乎真的為難,過了好長時間才?開口。

“那是母親不知道我有心上人,”薄素素立即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知道是你,母親一定會?同意!”

“‘醫,小道也,賤工也’,你們?薄家是江南首富,能看上我們?這樣的三教九流之徒嗎?”

薄素素單薄的肩頭洩氣般地?塌下來,是啊,母親對她的親事相當看重,就連秀才?文人和地?主?老爺都?被拒之門外,母親就她這麽一個女兒,她那個不着四六的哥哥又?靠不上,将來下半輩子就指望她了,會?允許她嫁給一個小門小戶的小郎中嗎?

“素素,我爹在西安府置辦了很大的一座宅院,前面作醫館,後面有庭園,連你的繡房都?備好了呢……”

薄素素眨了眨眼睛,“真的?”

“等我們?在那裏發了大財,名?滿天?下,衣錦還鄉,誰還敢阻礙我們?厮守?”

這回薄素素沒有說話,似乎真的在考慮。

薛汍手心裏滲出汗來,“素素,我等着你。”

“明晚亥時初刻,我在薄府後花園的西牆外等着你。”

薄素素揣着滿腹心事,一路低頭,跌跌撞撞地?離開了,看着她的背影,薛汍藏在袖子裏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汗水已經洇濕袖口。

他的心髒跳得很快,藥石無醫,就好像他方才?是真的期待和她走,如同才?子佳人戲中唱的那樣,他是孟浪的書生,将要拐帶大戶人家的小姐,久候不至的時候,吊着嗓子唱一句,“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她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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