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淮安西府碼頭, 漕幫總舵議事堂後院。

室外春光潋滟,山石蓊郁, 草木扶疏, 室內卻相當精簡,紫檀木八仙桌一堂,楠木立櫃一架, 正廳擺着一架頗有規模的龍骨樓船模型。

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僮上前掀開?帳子,濃重的苦藥味滿室流散,既而?傳出一陣猛烈咳聲。

穿绉紗綠圓領袍的少年趨步上前跪拜, “拜見舵主。”

“今墨來了??”

羅漢榻上盤坐的人須發濃密,要不是臉上縱橫的紋路和清癯的病體, 絲毫看不出已近殘年。

薄今墨躬身道:“義父。”

老人說?:“想來你我已有三?年未見,當日黃龍渡口一別, 如在昨日。”

三?年前黃龍渡口, 北上求學, 義父親自替他送行, 只是彼時他剛被收為薄家嗣子, 只能在薄大?老爺身邊盡孝, 故此不能與義父共話離情,二人四目相對,也?只遙遙一望而?已。

也?是這個黃龍渡口, 他曾在此扛包賣力, 那時他家貧年幼,因為撞到貴人, 便被一群刁奴豪仆毒打教訓, 義父恰巧帶人來碼頭點貨,将他于如雨拳腳中救下?, 臨走?時,還是孩童的他扯住這個救他的人的衣角,說?:“我想讀書。”

這話實在令人驚駭,碼頭上三?教九流橫行,什麽人都?有,唯獨沒有讀書人,衆人一時都?怔住,救他的人倒笑起來,“讀書?讀書有什麽意思,跟着我學本事才是真?,你學不學?”

這事兒要擱別人,早滿口應承了?,可是這個小?東西卻猶豫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先學本事,再讀書。”

烈日下?,那一雙漂亮的眼睛閃閃發亮。

彼時的薄今墨還不知道,面前這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漕幫舵主。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見這小?孩長得眉宇澄慧,即使滿身灰塵,都?蓋不住的清貴不凡,不禁開?口贊道:“是個貪心的小?子,卻很實誠。”

又說?:“世上貪心的人很多,願意把貪心說?出來的,卻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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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看向左右,高聲道:“人怕的,不是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敢想的人才敢說?,敢說?的人才敢做,只有敢做的人,才敢當!這小?子,是個好樣的!”

碼頭上的兄弟們最愛聽這種話,都?是跑江湖下?苦力的,平日也?沒人教那些書本上的道理,聽見老大?這麽說?,又威嚴又親切,因此都?拊掌附和,人群裏不斷有人看過來,薄今墨一直記得那種眼神,就是在那些被汗水和灰塵浸泡過的眼睛中,他從挨打受氣的碼頭小?工搖身一變成了?漕幫舵主的義子。

滿室藥氣散開?,似乎再沒有方才進來那麽苦澀,反倒讓人安定,此時想起前塵往事,薄今墨心裏不禁動容,溫聲道:“我也?甚是思念義父。”

“這次你能順利從青州回來,也?是死裏逃生,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薄今墨道:“全憑義父搭救。”

這并不是虛話,要不是靠着漕幫的消息和人馬,提前避開?那場船禍,他恐怕早已葬身魚腹。

“打算怎麽處理那個幕後黑手?”老人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那個人和沙船幫關系匪淺,牽一發而?動全身,朝堂時局晦暗,暫時還動不得。”

老人“唔”了?聲,态度很模糊。

薄今墨知道,這事兒要擱在從前,老爺子肯定要訓他了?,在江湖義士中,深思熟慮基本上就等同?于瞻前顧後,說?得更難聽點,是畏頭畏尾,連殺身之仇都?不敢報,還有何顏面在道上混?可惜的是,今時不同?往日,海運一開?,漕幫式微,連老爺子這樣嘯聚南北的枭雄,也?有些力不從心了?,從這事兒上就可見一斑。

老舵主似乎不想就這個話題扯下?去,便問?:“聽說?青州書院在讀書人裏甚是有名,你學得如何?”

薄今墨心想,老爺子這是要考校自己了?。

遂拱手呵腰,“請義父指點。”

老舵主擺擺手,“指點不敢當,你老子我是一介白?身,鬥大?的字不識,這輩子也?就沾沾你的光了?!”

見義父端起桌上的茶碗,一氣灌了?海量,薄今墨上前遞出自己随身的巾帕,老人卻擺手說?不用,随手拿袖子擦過嘴,趿鞋下?了?地。

走?到那架龍骨船面前,老人沉吟良久,開?口道:“就從這艘船開?始說?起吧。”

薄今墨知道,這是終于要點題了?。

危急之秋,擔心漕幫存亡的不止老爺子,他也?是其中之一。

書院裏本不教這個,他也?是關心則亂,把自己封在藏書閣上琢磨了?好幾個月。

也?就是這幾個月的苦工,才讓他現在能游刃有餘地站在縱橫大?運河南北數十年的漕幫舵主面前“班門弄斧”。

“傳說?隋炀帝為觀賞江南瓊花之姿,命人開?通南北大?運河,發動百萬民丁服役其中甚至包括婦孺,在其橫征暴斂下?,這項工程僅用五個月就得以竣工,之後隋炀帝為宣曜其功,便舉全國之財力物力進行了?震撼南北的游行,據說?連乘船就有六種,龍舟、鳳艒、黃龍、赤艦、樓船、篾舫,”薄今墨指着面前的骨架模型,“這就是其中之一……”

老舵主點點頭,“不錯。”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薄今墨道:“世上大?多以為大?運河乃是隋炀帝開?征,此人也?因此背上暴君之名,但其實早在文帝時期,為了?運輸關東物資,就鑿引渭水,開?通了?廣濟渠;隋炀帝即位後,遷都?洛陽,開?通濟渠、邗溝、永濟渠、江南運河,連接南北水脈;而?将大?運河開?鑿成如今的模樣,卻要歸功于後世:在唐宋兩朝,大?運河不斷進行多處擴建修整,‘通便綱運,民旅皆利’,而?最終使大?運河定型,則是在前朝的忽必烈汗時期,通過臨清到東平之間?的濟州河,終于使北京到江南的路段暢通無阻。”

薄今墨說?了?這麽大?一段,有些口幹舌燥,老舵主見他喉頭翕動,親自去給?他倒了?杯茶來,笑眯眯地問?:“你這小?子翻這麽多陳年舊賬,難不成是想替隋炀小?兒翻案?”

“不敢,”薄今墨接過茶盞,老實回答:“我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托大?,只是論述詳細些,叫義父考校我的功課罷了?。”

就算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狐貍,也?難以招架住後輩刻意的服軟和讨好,老舵主笑得有些開?懷,“實不相瞞,你說?的這些路我大?都?走?過,但不知道這水底下?也?藏着這麽些陳芝麻爛谷子……”

“對了?,隋炀帝的事你繼續說?。”老人坐進太師椅中,端着茶壺焐手,似乎是打算常聽下?去了?。

“隋炀帝既為暴君,那其飽受诟病的開?通大?運河之舉為何還能得到後世的追随和效仿?由此可見,隋炀帝縱有暴君之名,以大?運河作為佐證實不可靠,而?對于開?鑿大?運河的根據則更為荒謬,民間?廣泛流傳的一種說?法是‘看瓊花’,然而?瓊花出現是在宋代,可知這是杜撰,隋炀帝早在遷都?洛陽時就說?‘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陸通,貢賦等’,由此可見,隋炀帝開?通運河的真?正目的,恐怕并不是賞玩游冶,而?是試圖将廣大?南方劃入統治域下?,不僅是提供稅賦,可能還有軍隊,數年之後針對高麗的戰争中,獲得大?量來自江淮的兵卒還有糧草顯然證明了?這一點。”

“好孩子!”老舵主聽得十分激動,“我當初真?是沒看錯你!你這書沒白?念!”

“不過,”說?完上面的話,老人忽然神色一變,眯着眼冷聲道:“可是開?鑿大?運河死傷者衆确有實據,你如何解釋這一點?難不成你把咱們這些賣苦力的下?等人的命,都?不當命嗎?”

這話問?得相當誅心,薄今墨一直知道,老舵主因早年在漕船上跑幫,常年和士宦官吏打交道,沒少受氣,因此對讀書人頗有成見,他才在書院待了?三?年,今日又說?出這樣的話,恐怕是要引發老舵主的疑心了?。

想到這裏,“無可辯駁,”薄今墨當即肅聲道:“兒子這番話的目的本不是分辨什麽勞什子昏君明君,那是史書家之言,如一味地盯着個人之善惡,背後真?正的禍端恐怕要永遠隐身,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正是如此,兒子不過是想析明那些混沌之物,還萬物以本相,如此,方才能清濁有理,天?下?恒平。”

“好一個‘天?下?恒平’!”老舵主起身贊道。

“今墨,我知道你一向聰慧,只是不知你小?小?年紀,竟然有此敢為天?下?先的魄力,有你繼任漕幫總舵主之位,我也?就死而?無憾了?!”大?約是因為情緒波動,老爺子咳得十分劇烈。

“義父身體康健,再活一百年也?是無虞。”薄今墨順手取過桌上的痰盂,雙手捧在老人面前。

老舵主推開?痰盂,搖頭笑道:“還活一百年呢,再活下?去,不成洞庭湖裏的老王八了?,我這一生都?在江河湖海上晃蕩,老了?再泡進水裏,我可受不了?。”

薄今墨聽了?不禁有些傷感,臉上還是勉力堆出笑來,從袖中取出一青瓷小?瓶,“這藥是按照前朝的一味古方配制,據說?有益壽延年之功效,義父暫且先用這個,我日前才知道某地鄉下?有個隐世高人,醫術很是了?得,正打算請來坐診,到時您可要為我們驗一驗這高人的本事,看是不是沽名釣譽的虛徒。”

老舵主聽出來義子話裏的慰藉,那一雙向來明察秋毫的慧眼濡然有些濕意,卻也?只是笑着說?:“好。”他能幫上這孩子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老舵主閉着眼,假寐片刻,沉聲道:“今墨,現在幾月了??”

“回義父的話,現在是五月。”

“五月了?嗎?”時光不等人啊,他們這些江上行走?的,講究的就是一個天?時地利。

“今墨,還有一樁事,我今日一定要問?你,漕糧海運,你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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