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山川自相映發, 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 尤難忘懷。”

這?句話是?王獻之稱贊浙江會稽郡山陰道?的, 現在離山陰不遠的江蘇山陽知縣賀昳,也戲仿了一句曰:

“翠屏山下蟠江漓,土匪自相映發, 使人?應接不暇,一年四季,都難忘懷。”

薄今墨緊皺了幾天的眉頭終于有松開的跡象。

那雙潋滟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 “師兄出?口成章,真乃‘筆落驚風雨, 詩成泣鬼神’。”

賀昳哼哼兩聲,說:“杜工部的詩是?這?麽用的?”

當庭中一隊巡檢大搖大擺走過, 薄今墨沒心思?再開玩笑。

賀昳也看見了, “上次我?們?搞這?個範豹, 被狗知府給壞了事兒, 真可恨。”

薄今墨嘴角微勾, “這?回正好再借他一用。”斬草除根。

“你有主意了?”

薄今墨指着桌上的圖紙, “翠屏山林深霧重,地勢奇險,蟠江漓風急浪高, 煙濤迷離, 常有異魚出?沒,兩地皆是?盜賊淵薮, 如今駐守其中的更?是?一批好勇鬥狠之徒, 吞并大小匪群,打通上山下水兩處關竅, 狡兔三窟,易守難攻,憑借游擊,劫掠客商無數,更?是?與地方豪強把總勾結,近年急遽壯大,假以?時?日,恐成宋時?梁山水泊。”

“那定然不能強攻,否則怕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如來個裏應外合。”

賀昳很快就明白這?意思?,“只是?……誰裏應?風險太大,謀略膽氣必得缺一不可,最好身後還要無牽挂。”

薄今墨寂然微笑。

賀昳很快反應過來,一雙桃花眼亮了又暗,“不行,我?不能叫你去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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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衆生度盡,方證菩提。”這?本是?《地藏菩薩本願經》裏的句子?,後面還有兩句,“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薄今墨悄悄把這?兩句壓在舌根,他的師兄是?個心地澄澈的人?,這?兩句說出?來,倒顯得他是?要折戟沉沙一去不還了,恐怕有些殘酷。

“滿口這?經那經,你要當和尚去嗎?”

薄今墨笑笑,“我?還真需要幾個和尚。”

“哦,對?了,還有佛,大佛,越大越好。”

賀昳惑色更?深。

“商人?的下一筆買賣,永遠在別?人?的口袋裏,誰說強盜就不能做主顧?我?手裏正好有筆大生意,且要去讨教讨教。”

三日後。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裏扯斷玉鎖。

咦!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①

午後,夕陽半淹江中,紅光漫天。

風平江闊,滾滾葦叢中不時?有成群飛鳥掠過。

十來艘豪華壯麗的寶船首尾相接,連成一支頗有規模的船隊,領頭的鳌舟長約四五丈,上刻螭紋蛟尾,朱雀青龍,桅杆白旗高懸,那是?商隊的标志,船頭叮鈴郎當的十三太保銀絲燈籠,則是?說這?支船隊行走江湖勢力不孤。

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震蕩江心随漣漪傳出?數十裏。

傳到蟠江漓水泊寨的瞭望塔上,小兵喜得眉開眼笑,又有大肉跳進口中,趕忙把消息報送進寨裏。

“老大,這?魚捉還是?不捉?”左首的人?問。

右首的人?空缺,其下的那位探來大半腦袋,像鸠占鵲巢,大抵是?貪圖這?個位子?已久,說:“捉死魚還是?活魚?”

中間的人?終于肯發話,斷眉,長頸,頭頂的發茬青青,短而?密集,像是?立了一腦袋鋼針。

“為什麽不捉?”大魚吃小魚,天經地義。

“死的還有甚意思?。”吃魚,就得吃新鮮的,最好是?生吞,活剝。

打一聲唿哨,四面八方竄出?人?影,十數條快舟打水而?來,幾十條□□漢子?已經躍上船舷。

“兄弟們?,拿好家夥,架火,收網!這?就開飯!”

行到一處關隘,高低四處冒出?明晃晃箭镞和黑洞洞炮筒。

先朝水上打了一炮。

水戰一觸即發,卻見那富貴煊赫的船隊降下桅旗,降至一半,船隊停住了 ,水手挨個走到艙上來,排成豎直的一字型,領頭的抱頭喊話。

強盜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江湖上,這?就叫作?“上縛”,意思?是?自願投降,交出?財貨的一半,求個人?身平安。

這?夥強盜也不是?不懂規矩,招手向對?面,叫人?來,意思?是?要問詢,雙方能不能合意就在這?一來一回之間了。

卻見打那領頭的鳌舟上,下來個紅衣小公子?,年歲不大,生得唇紅齒白,甚有體面。

一葉扁舟載着少年郎到匪船下。

雙手抱拳,擡起頭,粲然一笑,“小生慕大名來相拜,久聞蟠江漓老大名號,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那寸頭斷眉男子?見面前少年自頭舟下來,知道?他就是?商船老大,又見他小小年紀,卻膽氣頗豪,光明磊落,慷慨如燕趙古俠士,還未交手,心中便先生出?好感,面上卻還要再試他一試,遂道?:“旁人?都道?蟠江漓是?個血窟窿,見了的無不屁滾尿流,你怎的送還上門來讨打?”

“伸手不打笑臉人?是?也。”

“你既然說久聞我?的名號,那你說說名號的出?處?”

身後諸位喽啰都被提起興味,這?是?繞不過的檻,從?前來拜的人?,都折在這?題上頭,一言不合,或支支吾吾,或答非所問,即刻就被枭首。

“阿彌陀佛,屠和尚,非屠刀之屠,乃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屠。”薄今墨雙手合十,垂眸下拜。

原來他早打聽此人?來歷,知道?他是?被逐出?佛門,才走入歧途,落草為寇。

只是?過往太撲朔迷離,傳言通常道?此人?是?犯了清規戒律,厭棄佛門,才大開殺戒,薄今墨卻打聽到,此人?到現在還保留茹素和焚香習性,加之在船上便看見他頭頂寸發和身上青袍,料定他并非如傳聞中那般痛恨師門,恐怕另有隐情,遂反其道?而?行之,擇此攻心。

和尚仰天大笑,伸出?一臂來,将薄今墨拉入艙中。

“叫上你的人?,到寨子?裏吃酒去!”

所謂的寨子?竟然是?數艘大船拼接而?成,薄今墨特地留意,心道?:怪不得官府屢次剿匪,都被逃脫,奸細內應不說,這?船寨想?必也是?功不可沒。

席間。

看這?位匪和尚寶座上的狼皮豹首,薄今墨心裏不禁暗嘆,兵行險着,雖勝,卻到底驚險萬分。

兩人?又探讨佛經一二,雖有意見相左之處,卻能求同存異,更?令這?屠和尚大喜,刻意的谄媚向來為他所厭,如今遇到薄今墨,只覺相見恨晚,十分投機。

談到興處,和尚談起舊事,難掩心頭悲痛,只言當今聖上尚道?抑佛,致使佛學凋敝,心頭不平,他為此與師父起争執,一氣之下出?走寺門,投身匪道?。

薄今墨卻引用那戲詞裏的魯智深,說:“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裏讨,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随緣化!”②

和尚有些癡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說得真好。”

“一任俺芒鞋破缽随緣化,快意江湖,劫富濟貧,誰說我?入匪道?,不是?一種緣法!”和尚朗聲大笑。

“我?看小兄弟商隊的船旗,便知也是?江湖中人?,不知哪方的英豪竟在我?之前,有幸能保得這?趟镖?”

這?是?要打聽他背後的勢力和牽線的中人?,薄今墨心知肚明。

遂道?:“您可曾聽說過七十二峰水鬼窟四十八寨閻王殿?”随口呼了聲哨,海東青展翅穿過滾滾江波,立于高桅之上。

薄今墨:“此物即那位義兄所贈。”

和尚拱手,“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蜀道?上的弟兄。”見是?同道?中人?,疑心遂去了大半。

“敢問小兄弟,你船上的貨要運往何處?依我?之見,這?江南水鄉雖溫柔可親,卻處處暗藏玄機,非本地人?不能避險,你我?投緣,我?便不忍再見你路遇風波,你說出?來,倘若便利,我?手下兄弟倒也可保駕護航,包你一個平安。”

“正是?要運貨往南嶺,如此甚好,”薄今墨擡頭望向被落在水泊外的船隊,“小弟願将其中一半船資贈與寨主,作?個結交。”

“那怎麽敢當,我?屠某人?也不是?那等見錢眼開之徒。”

“屠大哥這?就誤會我?的意思?了,姑且先看看船裏載有何物再說。”

“哦?”

薄今墨命手下取來幾大箱貨物,“不妨一看,倘若污了尊眼,還望見諒。”

樟木箱打開,竟然是?滿滿的佛經和檀珠。

薄今墨從?中挑出?一精巧貴重的楠木盒,呈給匪和尚。

和尚打開一看,一串淨水金珀佛珠,真是?極品,忙說:“這?等貴重之物,哪裏敢要?”

薄今墨笑道?:“大哥既然深谙佛奧,此物必得收下,在我?是?借花獻佛,在你則是?完璧歸趙。”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匪和尚當場便把佛珠懸在頸間,面上不禁露出?些自得之色。

薄今墨又說:“說來我?同大哥也真是?有緣,大哥篤信佛法,正好我?那船上有數尊大佛,并無數胚像,其中頗有一些銅料,倘若大哥不嫌,便連船收下,哪天有個不時?之需,敲碎塑像,也可解一時?之難,弟兄們?也好有個後備不是??”

和尚凝神片刻,點頭,“這?話說得很是?。”

說話間,手下已經回來,大小喽啰皆說已經驗過,艙中确是?大佛塑胚,羅漢銅人?像無疑,再就是?一些絲綢香料,只是?尋常之物,并無異常。

和尚當即便命人?将船開入水泊。

薄今墨眸中暗光湧動?,以?袖掩面,飲下一杯烈酒。

船蕩水而?來,船上的香料味漸次蔓延,萦繞鼻端,在沖天的酒氣裏破開一條香路。

頭頂一輪明月高懸,好似琉璃香爐,江上惠風和暢。

“今夜在此叨擾大哥一夜,明早小弟便開船啓程。”

“只盼你多住。”

薄今墨又說:“冒犯一句,小弟得來小道?消息,說是?官府近日欲要剿匪,萬望大哥小心則個。”

“小兄弟盡可放心,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在此紮營也不是?一日兩日,就算逃,三窟六洞,那是?萬萬不怕的,衙門裏那些蠢貨,一到了水裏,還不是?任人?宰割?”

“那便最好。”薄今墨颔首微笑。

“你有所不知,我?們?最拿手的還有一招。”和尚但笑不語。

和尚雖然沒說,但薄今墨早已知曉,心想?,竅門恐怕就在關隘口的那艘大船上,待外面的人?拆了這?船門攻進來,各人?已将水寨大卸八塊,乘小船自去逃散了。

薄今墨便說:“大哥心裏知曉就好,想?必是?事關生死存亡的法子?,若小弟聽了一耳,恐怕于你我?,都成負累。”

“小兄弟年歲不大,人?情卻練達。”

“幼時?家貧,也是?江湖上淬煉的結果。”

又閑說了幾句,酒席闌珊,各自散去。

正是?夜深人?靜。

薄今墨在窗下假寐,心中估算着時?辰,約莫賀昳也快帶人?來了。

蟠江漓,水泊外,山陽縣巡檢範豹站在船頭,正求見寨主。

範豹是?趁夜來通風報信的,他才從?知縣賀昳那裏偷聽到,清晨時?分他們?便要攻打蟠江漓,他平日裏收了這?些匪人?不少好處,常暗中通風報信,以?纾解其困,此次事發緊急,為免節外生枝,他只好親自前來。

寨主和尚得了消息,忙趿鞋而?至。

人?還未出?去,卻聽外面一陣喧鬧,幾點漁火蔓延開來,僅少頃工夫,再看已是?火光接天。

不知何方飛來一箭,鮮血噴灑間,船頭的範豹已經跌落水中,倏爾被一只巨鼈銜去,水草上幾點血腥招搖。

同一時?刻,寨內的薄今墨将将打過唿哨三聲,藏在佛像塑胚裏的武士和扮成羅漢金身的武僧盡數破佛而?出?,那陣陣檀香,熏染了江河湖泊的血腥氣,串串佛珠,機關一發,成了勒死匪盜的奪命索,血染江河,又在湍流急渦中垂釣百魚,吃慣人?肉和腐屍的怪魚,頂着大嘴彙成一片,不時?躍出?水面,呼喚一場饕餮。

薄今墨設計駛入水寨的幾艘大船,将那堵在門前的巨型閥船撞開,引官兵進入。見危壘的水寨極為規律地解體,薄今墨站在高塔之上,手舉火把,長臂一揮,命令穿破黑夜,抵達洶湧的潮波。

鐵鈎一放,所有船只立刻一分為二,原來那些貨船迥異于普通行舟,中間用鐵鈎鈎環相連,機關一動?,則兩船脫離,船的前半部分锲有數枚大倒須釘,船上載火球、毒煙等火器,并裝配有數枚火铳供射擊進敵,後船搭載士兵,兩側槳板提供動?力。③

此時?,雙方正酣戰,一只尖船乘風順流而?下,如一把利刃插入敵陣。

“轟隆”聲中,船首如離弦之箭,義無反顧朝敵船撞去,無數鋒銳大釘在撞擊中被锲于敵船之上,那匪首顯然受了驚,船在他手下毫無章法地晃動?。火信燃起,數枚鐵鈎同時?脫離,後船飛快返航于安全地段,被舍棄的前船開始發力,一時?槍炮齊發,猶如電閃雷鳴,曜天火光之中,敵船并一船匪人?碎成千百萬段。

其餘規模稍大的樓船,也在如出?一轍的連環船攻擊中,接連隕滅沉江。

高大繁複的蟠江漓水寨頃刻間便化為烏有,一些零丁的小賊搭乘小舟抱頭鼠竄。

薄今墨剛走過轉角,預備鳴金收兵,就被一把匕首抵住後腰。

“我?知道?你是?漕幫少主,那年我?在碼頭上見過你,那時?你還在扛沙包,別?不承認……”

“繼續。”

那人?仿佛有點驚訝少年的坦誠,停頓片刻,又沉聲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殺的人?都是?誰?”

心裏已經有一個答案逼近喉嚨,但薄今墨還是?把它重新咽進肚子?裏,鎮定道?:“說。”

“都是?漕幫兄弟!為你們?漕幫賣命幾十年的老人?!現在漕幫要散,大家迫不得已自尋出?路,你作?為少主,竟然要對?我?們?趕盡殺絕,扪心自問,還配為人?嗎?”

“此路不通走彼路,最不該斷人?生路,我?們?漕幫沒有殺人?越貨奸|淫擄掠的兄弟!自尋死路罪無可赦!”

那人?冷笑一聲,“老爺子?英明一世,竟然選了一個僞君子?執掌漕幫,百年之後,到了九泉,不知是?否斷腸?”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薄今墨定聲道?,一面向後退,刀鋒猝不及防刺入皮肉,他仿佛不知疼痛,冷笑着閉上眼,“如你所言,這?是?漕幫最後的機會。”

男人?不免驚駭。

就在此時?,側面忽然閃出?一道?藍影,這?是?衙門親兵,見薄今墨被俘,當即一刀向匪徒砍去,薄今墨卻側身閃轉,挺身硬生生替男人?受了一刀,肩上頓時?鮮血如注,那士兵以?為錯手砍了上官,丢盔棄甲而?逃,薄今墨卻趁這?個時?刻,一把奪過自己救下之人?手中的匕首,在男人?的瞠目結舌中,一刀插入其腹部。

以?性命之危救了他,卻又親手将他殺死,這?位縱橫江上數十年的漢子?到死都沒能堪破其中深意。

“記住,救你的人?,是?漕幫少主;殺你的人?,是?薄今墨。”

他救他,因為他曾受漕幫之恩,義不容辭,兄弟死在眼前,問心有愧。

他殺他,因為自此人?投入匪幫,便已經再無同袍情義,用自己的血來祭他,是?他能想?到的仁至義盡。

連刀帶人?推入江中。

大步流星走上甲板,鳴金收兵,腥風血雨中,一片歡呼,江面如大雨催發,細聽才知,全是?魚蟹喋血,窸窸簌簌,薄今墨一陣反胃,跪倒在船邊,肩頭的鮮血砸落在水中,被一條貪婪的黑魚舔走。

簡單包紮止血,後面的人?來問,“少主,殘匪已逃入山中,是?否還要再追?”

雖然匪幫大軍已隕,然匪首屠和尚卻不知去向,只怕假以?時?日,便又會在這?翠屏山蟠江漓中拉起大旗,自立為王,目前最要緊的便是?一鼓作?氣,斬草除根。

薄今墨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只是?深山老林,線路繁蕪,無異于大海撈針。

有人?獻計,“不如放火燒山。”

薄今墨眯眼,正考慮這?條建議的可行性——很可行,只是?有些太殘忍。

山中生靈無數,若大火蔓延,必然是?一場滅頂之災。

不放火,失去先機,只怕匪幫他日會東山再起。

糾結間,東方露出?曙色,原來已經是?淩晨時?分,就見樹底的水澤畔,一群母鹿帶幼崽前來飲水,呦呦鹿鳴,在刀光劍影過後,顯得格外動?聽。

薄今墨終于下定決心,揮揮手,“不了。”

他不打算用火攻的法子?。

“這?些土匪最擅長的是?什麽?”

一旁的班頭說:“自然是?借着地形優勢游擊,幹一票,換一個地方,神龍見首不見尾。”

“好,那我?們?就來個以?不變應萬變。”

“什麽意思??”

“民以?什麽為天?”

“自然是?……”衆役卒恍然大悟,“您這?是?要封鎖山下?”

“将山下的百姓編戶,以?四家為鄰,進行互保,從?現在開始,若與土匪勾結,或知情不報者,實行連坐,将土匪出?沒的地方分塊,一片一片包圍,收線,一旦查出?當即搗毀其據點,只叫附近幾家糧鋪營業,由裏胥載錄各戶口糧,每日據實上告,遲早土匪會露出?破綻。”

衆人?轍稱“是?”。

“今天先由我?帶隊,找出?狡兔的第一窟。”

薄今墨帶兵上山做收尾,賀昳則帶領衙門裏的一幫文書清點本次剿匪的戰利品,預備上報朝廷,為出?血出?力的人?請賞。

衆人?在船上休整一陣,用過幹糧,整兵再次出?發。

薄今墨将衆士卒分隊,自己只帶領八人?,上山緝查。

漸漸的,人?都走散了。

只剩紅衣少年一人?踽踽獨行。

薄今墨駐足張望,只覺得這?山很深,深到像随時?随地在下雨,綠色的雨。

縱使今日驕陽似火,萬裏無雲,擡頭也是?不見天日,那種窒息的綠,像是?沒有紋路的手掌,将他牢牢罩住。

走到一處山谷裏,綠草油光發亮,高及成年男子?的肩膀,卻是?極其平整,像是?被統一削去頭顱的綠色屍群,風一吹,又變成了浮在樹林間隙裏的湖泊。

就在這?駭人?的綠裏,他看見不遠處,一尊瓷白色菩薩像,在昏暗的綠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斷穿過長滿苔藓的枝桠,頂着穗子?拂動?的綠草,滄桑幽靜的古老樹皮……以?一種緩慢而?輕巧的姿态,時?隐時?現。

鶴一般的修長的側頸,像是?林間漂浮着的瀝幹的白竹。

他想?,原來菩薩是?沒有腿的嗎?

她的頭發太長了,又長又密,瀑布一樣,遮住所有外露的曲線,因此就像穿着一件密不透風的鴉羽黑袍,比廟臺上新成的觀音塑像還要端矜。

從?未見過觀音散發。

眼看她忽然消失在一棵粗可十人?合抱的古樹背後,再出?來,已經騎了馬,那馬兒可真漂亮,深不可測的黑眼睛,柔順發亮的紅鬃發,他這?才意識到,菩薩向他來了。

他當即背過身。

這?裏有無數可供躲藏的參天古樹,深不可測的幽綠草塘,然而?他只是?停留在原地,背過身,顯示他的無辜和絕非出?自本意的冒犯。

馬兒的蹄聲慌亂,他還是?冒犯到對?方。

一陣枝幹輕微折聲,樹葉刷過肌體的窸窣——馬兒和它的主人?大約已經遠去。

他好像迷路了,綠色長到了他的眼睛裏,除了綠,再沒有一種顏色,沒有一條出?路。

原地繞過數十圈以?後,他憑借着一腔孤絕,終于走出?這?座冰冷的深谷,前面赭紅色的崖壁上懸挂着一座古廟,邁着酸澀的雙腿,他好奇地靠近,這?才看清,原來小廟的底座,是?一尊峥嵘的巨石。

一擡頭,一尊斑駁的石觀音像正睥睨于他。

心跳猛然漏了三拍。

時?人?流行志怪筆記,少年一向秉持孔老夫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眼下卻也開始懷疑,方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許是?出?于敬畏,或許是?歉意,他跪下,向佛像恭恭敬敬叩了三次首。

最後一次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聲音。

“世人?皆求佛,佛求誰?”聲音出?自那尊面目模糊的塑像。

薄今墨想?起東坡先生與和尚佛印的故事,蘇東坡問:“世人?皆求佛,佛求誰?”佛印答:“佛求自己。”

于是?他也就這?麽答了。

“佛求自己。”少年說。

觀音像說:“我?苦于自渡。”

薄今墨不知此話由來,只好以?佛經相應,“《五燈會元》記載:師尋居丹丘瑞岩,坐磐石,終日如愚。每自喚:‘主人?!’複應:‘諾’。乃曰:‘惺惺着,他後莫受人?謾。’”

一片寂然。

半晌才傳來聲響,“我?知道?這?樣一個故事。”

“某朝某地某年,天降異災,蝗蟲過境,那一年的莊稼顆粒無收,村上的人?死了大半,只剩零丁幾戶人?家,其中就有這?麽一對?夫婦,男的木讷,女的尖刻,家裏孩子?有兩女一男,大的女孩兒是?男人?的侄女,因為父母雙亡,寄養在這?家人?門下,嬸娘對?她一向很差。那一年,全家餓了七天以?後,将要死了,那個素來尖刻的婦人?,出?去到鄰縣娘家打秋風,第二天回來,果真帶了糧食,只是?額頭上還血跡斑斑,她回來就說,是?磕頭磕來的,她沿着長街磕遍了頭,才讨回來這?麽一點糧食。”

“可是?,也只有一點,你說,她該給那個寄養的女孩兒吃嗎?”

薄今墨不假思?索,“自然該給,我?聽聞饑荒時?,凡是?發生相食慘案的,都是?以?食物分配不均為開端的,倘若他們?故意遺漏了那個女孩,再到餓極的時?候,可能就要打起人?肉的主意,吃了一次人?,還怕第二次嗎?再到後面,怕是?要互相打起對?方的主意了。”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孩子?起到一個底繩的作?用?”

“正是?。”薄今墨說完,不忘問:“所以?,後來給了嗎?”

“給了,分成了五人?份,兩個大人?,三個孩子?,都墊了肚子?,後來終于等到官府的赈災糧,這?家人?也成了村子?裏唯一完整存活下來的一家。”

觀音像後面又傳來聲音,“可是?,這?個故事只講了一半——”

“婦人?那個額頭上的傷疤,并不是?磕頭磕來的,而?是?用石頭砸的,所以?,她的糧食,其實是?通過另一種途徑換來的。”

故事聽到這?裏很離奇,薄今墨忍不住問:“什麽途徑?”

觀音像沉默良久,再開口時?已經有些哽咽了,“那天婦人?在竈上熬粥前,曾脫下衣裙,□□地爬在地上,仔細地拈出?衣服裏面的每一粒米。”

薄今墨心裏重重一震,耳邊像是?有古老的鐘聲響起。

他也覺得自己的心被扯成一塊鼓皮,幾粒白米在上面跳來跳去。

石像背後再次傳來聲音,這?次已經很壓抑,“那個女孩子?注意到,婦人?額頭上的疤,是?新鮮的,傷口很尖,沒有塵泥,不可能是?磕長頭導致的破損,更?像是?用尖銳的石塊所砸,而?且是?在回家前不久才砸;那個地方破得不偏不倚,不輕不重,就在眉心,不是?自己動?手,不會那麽均勻。”

“這?下,你覺得女孩該吃那個米嗎?”

薄今墨沉吟良久,“該吃,而?且必定要吃。”

“為什麽?”石像後的人?在焦急地好奇。

“一個母親,同時?也是?一個妻子?,為了子?女和丈夫,做出?犧牲,自然可敬,然而?為了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又是?另一種可歌可泣,看着女孩子?吃下那些米,也就表示着婦人?獲得雙重的豁免,她在心裏會為自己開罪,屈辱也就不值得為屈辱了,只是?一次普通的,糧食的耕種和收獲。”

“可是?這?個女孩子?明明看出?了一切,卻還咽下了糧食,你說,她是?不是?僞善?”

“求生乃人?之本性,假如女孩因為看出?端倪而?選擇不吃,婦人?的疑心會像大樹一樣瘋長,變成纏繞雙方的藤曼,由此說明,就算是?僞善,從?結果上來說,也能實現善的目的。”

“最後一個疑問。”許青窈問。

“那一天,其餘的兩個孩子?都沒有察覺那些蛛絲馬跡,所以?吃得很高興,而?那個女孩,卻因為提早的洞悉一切,将眼淚和粥一起咽進肚子?裏,并為了那一刻的負疚,出?賣了自己的一生,從?這?一點上來看,你說,聰明是?不是?一種罪?”

“聰明不是?罪,過度的負罪感才是?罪。”

佛堂空寂,再無聲音。

“謝謝你。”裏面的人?已經泣不成聲。薄今墨幾乎确定,這?是?一位年輕的女人?,故事裏的女孩子?,正是?她自己。

少頃,薄今墨正色道?:“好了,現在輪到我?來問。”

“故事裏那個男人?,怎麽從?始至終都不說話,他也吃得很高興嗎,他沒有出?去找米嗎?他發現真相了嗎?”

“因為他已經走不出?去。”她幾乎是?立刻就說,像是?要為此辯解。

“為什麽?”

裏面的人?沉默良久,能聽見眼淚砸落在石臺上的聲音,“他曾割掉大腿上的肉,所以?一步也不敢走。”

薄今墨倒吸一口涼氣。

“你也曾為這?個負疚嗎?這?份肉有沒有超過對?于米的負疚?”

“有負疚,但是?并沒有那麽複雜。”裏面的人?很快就回答。

“為什麽?”

“可能是?血親關系替我?消解一部分愧疚,也可能是?,割肉的痛苦在想?象中沒有那麽恥辱。”

“所以?,歸根到底,你是?為恥辱而?負罪?”

她流着淚在觀音像後點頭,然而?他看不見。

“我?是?為愛與恨不能純粹,而?感到痛苦,我?不能恨我?恨的人?,也無法去愛任何人?。”

薄今墨沉聲,“說來你可能不信,我?也正面臨這?樣的痛苦,在夾縫中求生。”

“這?次,你來問,或許我?可以?嘗試回答。”女人?說。

“不了,你好像更?信任陌生人?,而?我?不一樣,我?信任我?已經信任過的人?。”

“你很自信。”

“我?是?一個商人?,商人?若是?連自己都騙不住,怎麽去騙別?人??”薄今墨笑道?。

“你是?文人?,不是?商人?,因為你知道?你在騙人?,一旦你知道?,那麽你已經騙不了自己了。”許青窈笑道?:“我?見過一個人?,比你更?像商人?,好的商人?是?連自己都騙的人?。”

檻外駿馬的嘶鳴在空谷中回蕩,打破古廟內的寂靜。

“觀音菩薩原來不是?騰雲,是?駕馬。”薄今墨笑着說,點破她藏身石像後的故弄玄虛。

“可以?把你的衣服留給我?嗎?”許青窈有些羞澀地說。

薄今墨音色略微發冷,“我?的衣服上有血。”

“大約總共有幾千人?的血。”你不怕嗎?他很想?問。

“恐怕你自己的更?多。”

少年笑聲清朗,透着一股冰涼的殘忍,“你說的沒錯。”

外面傳來陣陣窸窣,一件冰冷而?精致的絲織圓領大紅袍衣被他留在香龛上。

少年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走出?廟門。

等到足音消散,許青窈探着半張臉從?觀音石像後爬出?來。

紅色絲袍将她罩住,肩頭有濡濕的腥意,她只覺得,像是?被神靈拍了一下肩。

走出?廟門前,她忽然回過身,長跪不起,直到流下兩行清淚,才俯身趴在地上,重重地向觀音磕了三個響頭。

女子?騎在馬上,紅衣飛揚,烏發如羽,仿佛像被嵌進了一塊流淌着綠色汁液的瑪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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