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薄青城的商業會館離薄府不?遠。

趁着街上還沒什?麽?人, 許青窈早早乘轎就到了,先叫旺兒把總分店賬簿都拿過來。

沒想到, 帳房先生也跟着過來了, 那是個龐眉皓發的老人,鼻尖上挎一副厚重的玳瑁眼?鏡,烏木算盤用紅繩串了, 嘀哩噠啦地?掉在胸前?,身後跟着兩?個穿青布褂的小?僮,大約是賬房學徒。

許青窈一看?, 薄青城果然把賬房換成了自己的人,從前?公爹手底下幾個幹活的她都知道, 這幾個她卻不?認得。

這會兒小?老頭把算盤啪地?一聲排在桌上,語氣冷淡地?道:“大少奶奶有什?麽?要吩咐的?”

聽見這一聲“大少奶奶”, 許青窈心裏就明白過來, 人家這是不?認她這個掌櫃。

不?過也算不?得什?麽?, 薄青城在這盤棋局上耕耘多年, 空降一個她, 無名無份就來攝了政, 任誰心裏都有氣。

許青窈翻了幾下賬本,擡頭柔聲笑道:“老先生,您這記賬方式倒十分新穎。”

千穿萬穿, 馬屁不?穿, 戴上高帽,老帳房顯然得意?起來, “這叫作‘龍門賬’, 閩粵商戶早就用上這法子了,江南自诩富甲天下, 卻還在老掉牙的賬本裏打轉。”

人果然是薄青城打沿海抽來的,看?來她猜得沒錯。

又翻了幾筆簿子,面上附和?微笑道:“我們這裏從前?都用‘三?腳賬’,确實太繁瑣。”

老人有點驚訝了,“你懂看?賬?”

許青窈說:“從前?老爺還在的時候,家裏采買和?莊子上的産業都是我管。”

“哦。”老人不?鹹不?淡地?回應,尾音拉得有些長。後面的兩?個小?僮對視一眼?,知道這已經算得是師父的褒揚了。

“您能教教我這個帳怎麽?看?嗎?”許青窈起身為老帳房倒了杯熱茶。

老人看?了一眼?那熱氣缭繞的茶水,道:“我不?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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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青窈心裏一緊,又聽見說:“這賬倒也沒什?麽?難的,我只講一遍,你聽好了,龍門賬,分為四?部分,‘進’、‘繳’、‘存’、‘該’,進繳錄和?存該錄是雙軌計算盈虧,稱為‘合龍門’。”

許青窈聽明白了,說:“‘進’就是各項收入,‘繳’則是各種支出,‘存’則指各項資産,‘該’就相當于?負債,只需‘進’‘繳’之差等?于?‘存’‘該’之差,便可以核對全部賬目的正誤。”

老賬房的眼?睛亮了亮,聰明人他是不?讨厭的。

“正是如此。”

許青窈道一聲多謝,便坐到一邊開始翻賬簿。

這龍門帳說起來簡單,看?起來卻并不?容易,沒想到,這位大少奶奶這麽?快就能上手。

老帳房心裏有些意?外,随口?說了兩?個學徒幾句,細致地?教他們點賬,屏風後,許青窈的算盤也響個不?停。

大約兩?個時辰過後,許青窈出來了。

這些賬都是今年自公爹沒了才添的,因此看?着并不?怎麽?費勁,不?過,有的地?方還真?出乎她的意?料,譬如,茶葉和?絲綢兩?項,進賬幾個月就超老爺從前?一年的經營,看?來薄青城的經銷渠道還真?不?少。

“老先生這帳做得是盡善盡美,只是有些地?方還不?全。”

那兩?個學徒表情古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着老爺子的面指點賬目,從前?就連二爺平日裏查賬也是畢恭畢敬,因此都愣住了,靜等?着看?下文。

果然,老帳房眼?鏡背後那兩?只細縫眼?睛,眯得更深,“嗯?”身子朝後一仰,“那你倒是說說,哪裏不?全。”

許青窈說:“那我就直言不?諱了,您給我的總共是這麽?些,薄家大房名下的商號——糧食茶葉棉布絲綢藥材玉石,這些都有,二爺名下的鶴鳴樓長盛坊,也在其中,可是最關鍵的進項,您沒給我。”

“你且說說?”

“您看?這本,絲綢棉布的兩?項的棧租明顯有問題。”茶葉和?糧食也有問題,但?她沒說,總要給人留點退路不?是?

“哪裏有問題?”

“棉布怎麽?可能和?絲綢的棧租一個樣?絲綢棧租一向價高,四?月收絲入庫,薄青城又在擴大經營,今年蠶絲豐收,市面上庫房緊俏,怎麽?着棧租也不?會和?去年一個樣,棉布就更可疑了,去年庫裏的棉布早罄了,今年的棉花到現在都沒來,怎麽?就有棧租支出了。”

除非是為了平賬填的,她随手一翻,倒還真?的猜中了,許青窈心裏想,恐怕是這位南粵來的老人不?明白中原棉布的經銷路數,本地?只紡棉不?收棉,就算來了棉花,也不?可能交棧租,那都是那幫北方商人該操心的。

“哦。”老人又是四?平八穩地?應了一聲。

見許青窈還盯着,誓不?罷休的模樣,半晌才不?情不?願地?解釋道:“大少奶奶可能不?知道,二爺海外還有進出。”

出海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如果是這,為了避免走明帳惹禍上身,倒也說得通。

許青窈又拿起長盛坊的簿子,輕輕笑道:“我只怕除了那個,這裏面也有別的貓膩。”

老人使了個眼?色,将兩?個徒弟支走,這才示意?她說。

“這些花賬都和?放印票債和?養虎幫有關吧。”放印票裏面的印子錢是給平民預備的,票債則是為官員準備,而虎幫,顯然指的是那幫江湖打手。

“大少奶奶真?是慧眼?如炬,是我這老頭子小?瞧你了。”老帳房扶了扶玳瑁鏡,露出一道複雜的笑容。

“你家二爺要搞這個我完全沒異議,只是別再拿大房名下的商號平賬了。”大房幾條人命被他害了不?說,辛辛苦苦積攢的家業,也要遭受牽連,毀于?一旦嗎?

“這個卻不?是我能做主的。”

“現在你能了。”許青窈将袖裏的白玉雕螭龍紋印章、古獸鈕田黃石章,還有翡翠扳指一字排開。

“我命令你能。”

老帳房的目光滞了一下,“您總得給我個說法。”

“這個難道還不?夠?”她将翡翠扳指戴到拇指之上,赫然揚起,示給他看?。

老者噤口?。

“另外,大房名下缺了的流水,我都會補回來,過幾天要入的帳可能就要多了,您是能者多勞,到時恐怕受累。”

許青窈向後回頭,示意?丫鬟雲娘把東西遞上來,“我這裏有一支長白山馬佛(人參),很早就請進門來,一直沒舍得用,現在想來,原來這東西也是講緣法的,我輩無福,也就您德高望重,得以受用了。”

賬房之于?掌櫃,就像蹄鐵之于?馬,唇揭齒寒、榮辱與共,她前?頭講的那些話,是為了立威,不?被人小?瞧了去,可她也不?想一上來就先把人給得罪了,人心的嫌隙一旦産生,後面再要破冰,可就難了。

“大少奶奶真?是巾帼不?讓須眉,我這裏也就不?跟您客氣了。”

見他接過東西,許青窈笑道:“本來就該如此。”

老帳房領着徒弟走出會館,轉角處擡腿各飛踢兩?個徒弟一腳,“跟我多久了,連個賬都填不?明白!”

目送老人走遠,旺兒趕緊就從外面進來,他這一早上真?是操碎了心,兩?位都是既有本事又有脾氣的人,就怕一個不?和?鬧起來,所幸,結果還好,看?來他家二爺真?沒看?錯人。

接下來,又會見了幾個前?來拜訪的財東。

許青窈對照着賬簿随意?問了幾個問題,這些人大約是早就得了薄青城的囑咐,也沒露出什?麽?不?平之色,從始至終态度都很恭謹,倒叫她這個上任的新官無火可放。

她以為最難搞的長盛坊,倒比其他幾家更客氣,看?向旺兒才明白,原來這些人都是看?在她身邊這位的面子。

旺兒從前?就是長盛坊裏的把總。

“敢問當家的,”一個身量高大雄壯的男子問道。

當家的?許青窈愣了一下。

旺兒側頭低聲過來,告訴她,道上的兄弟們習慣将老大稱作“當家的”。

“有什?麽?話你直說。”許青窈看?向眼?前?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官府終于?把消息放出來了,馬上要舉行龍舟賽,今年咱們長盛坊還設不?設盤。”

今年的端午早過了,只是過節那幾天下了大暴雨,後面又遇上蟠江漓匪患,緊接着又發了一場駭人的山火,天災人禍不?斷,龍舟賽也給耽擱到現在,幸好民間呼聲還很高,官府不?得不?順水推舟作出回應。

其中當然少不?了賭場裏那些篾片相公們的推波助瀾。

走馬上任第一天,就來了個大活,許青窈心裏有疑慮,怕是這些江湖子弟給她挖的坑,當然,往好處想,可能是要考校她的本事,能不?能服衆就看?這局了。

她略一忖,便答:“設,為什?麽?不?設?”

“就聽大當家的。”

許青窈笑笑,“你們往年怎麽?弄的,今年就還怎麽?弄,設好了到時候給我說通個氣。”

“遵命。”

許青窈聽見這一聲幹淨利落的回應,有些好笑了,竟然覺得自己也憑空生出了段匪氣,原來世?上還真?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回事兒。

在龍舟賽開盤之前?,她接下來又忙了幾個通宵,把爛賬花帳全都過了一遍,連府上最末一波粽子都沒趕上。

雲娘笑着告訴她,過了五月,這一年都再沒粽子可吃了,許青窈從故紙堆裏把頭擡起來,手裏還不?停地?撥動算盤珠子,一面笑道:“咱們現在手裏的錢,夠買下十萬個粽子,吃上一百輩子。”

筆底又圈出兩?行纰漏,忽然想到地?下暗室裏的那個人,便問道:“雲娘,竈上還有粽子嗎?”

她是不?是該給那個人送去幾個。

“嫂嫂——”

這一生嫂嫂叫得許青窈有點恍惚,擡頭一看?,篾簾光影錯落,門後走出來個婷婷少女。

“素素,你怎麽?來了?”

于?是那粽子終于?還是叫旺兒去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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