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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兵借糧?”

“放狗屁!”

範文燭絕對想不到, 自己?說這話?的時候會是蹲在大牢裏,面前是昏暗的燭光, 冰冷的刑具, 以及江蘇巡撫那張看不清顏色的臉。

敢對自己?的頂頭上司如此不遜,這樣的情景,在這位靠拍馬阿谀之術混跡官場十餘載的淮安知府身上并不多見, 同時也預示着,此時此地,此人的仕途已經走到了盡頭。

淮安糧市被無名奸商壟斷, 百姓人心紛亂,漕幫失業流民?趁機鬧事, 要求官府開倉赈糧,上面怕事情鬧大朝廷問?責, 順水推舟, 命地方知府範文燭大開義倉赈濟災民?。

事發突然?, 來不及轉圜, 空空如也的糧倉, 就這樣大剌剌地裸|露在督糧道前來驗糧的屬官眼裏, 怕引起?民?變和糧食擠兌的風潮,事情很快被壓下去,知府範文燭卻就地下了大獄。

入獄不到三?天, 人就沒了。

對外傳是在家病死, 範家人甚至還收到了來自上官的慰問?。

“怎麽?會這麽?快?”山陽知縣賀昳搖着手裏的扇子,姿态不再如往常一般風流蘊藉, 而是不安。

相當不安。

範文燭是個狗官, 欺下媚上,魚肉百姓, 他是恨不得誅之而後?快,這會兒聽見人就這麽?死了,心裏卻覺得荒唐,倒不是兔死狐悲,而是覺得不該是這種死法。

“名不正言不順的死法,對嗎?”薄今墨說。

“知我者莫若小師弟也。”

少年嗓音清冽,眸光冷厲,“看來是有人等不及了。”

“那咱們還要不要再往下查?”賀昳問?。

“不能再往下,”薄今墨搖搖頭,“起?碼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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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百姓人心惶惶,有人都預備要逃荒了,打?算怎麽?辦?”

“當然?是把糧食再放出來。”

“你不是弄到湖廣去換棉花了嗎?”

“怎麽?會,所謂‘湖廣熟,天下足’,我把江浙的糧搬到湖廣去,豈不是虧大發了?”

賀昳長了個經濟腦,于官場上勾心鬥角這一套不太通,做生意?卻是一把好?手,當即就明?白?過來,從前,民?間流行“蘇常熟,天下足”,流傳到現在,蘇州太湖流域因為絲綢廣受歡迎,大量耕地改種桑、麻等經濟作物,産糧量早下降了,再加上人多,就變成?了湖廣輸江浙。

“對了,我兌糧給湖廣棉農的時候,已經和當地的糧商說好?,叫他們運糧來淮安,加上我隐在鄉下的那些,市面上很長一段時間應該不會缺糧。”

賀昳啪地收了折扇,站起?身,看向窗外,意?氣風發道:“無所謂了,範豹已死,現在範文燭又倒臺,我們終于不必再受制于人了。”

“那可說不定,朝廷這堂水,還深着呢。”

“濟愚,說真的,咱倆換換,你那票號的生意?,很有想法,将來前途無量,不瞞你說,賬房的位置我看上了。至于我這個知縣的寶座,就讓賢于你如何?”

“那可不行,賀知縣,”薄今墨神秘一笑,躬身作揖,深拜下去,“或許不日我将要稱您為賀知府了。”

“上次那批刺殺你的家夥,尋出來了嗎?”

自從回到淮安,想殺他的人明?裏暗裏就沒斷過,薄今墨也納悶,自己?一個鄉野出身的孤兒,到底得罪了誰?

“無妨,今晚我就使計試他一試。”

“大少奶奶,範知府的喪禮要去嗎?”

許青窈覺得古怪,範文燭雖然?算不上好?官,卻是個“好?”人——當然?了,不是心眼好?的“好?”,而是身子好?的“好?”。

一年四季勤快攬財,搜刮民?脂民?膏從不缺席,嚴刑拷打?力?大如牛,怎麽?會突然?暴病而亡?

而且喪事還是大辦。

這麽?一個壯年暴斃的死法,大辦喪禮就有些奇怪了,且不要說這位知府的死在官場內部也疑雲罩頂——莫非範家人還想趁着自家老爺沒入土,最後?大撈一筆?

許青窈對這種做法相當唾棄。

當然?,去還是得去,薄府是淮安城第一大戶,要是不去,會給人留下談資話?柄,世情總是如此,誰不在場,誰就被潑髒水、背黑鍋,她如今是薄家的家主,自然?要負起?大義。

當然?,還有一點她不便說,那就是她要去探一探口風,總覺得範文燭的死和前幾日的棉糧大戰有關系。

“雲娘,幫我把幕蓠拿來。”

許青窈說的幕籬是帽檐上懸系暗色紗羅,下垂障蔽全身的一種遮蔽物,她的身份特殊,不能随便出席有外男在的場合,如果按禮節要求到場,必得進行嚴密的遮掩。

上了馬車,雲娘看着隐在黑紗下的皎潔面龐,不禁長嘆一聲?,“大少奶奶要是不想去,咱們就推了這事,這也太糟心了,每天出門做生意?也沒見這樣的。”

“那是因為跟咱們共事的,都是薄家的老人,掌櫃在夥計面前,天生是有威嚴的,戴不戴幕蓠,咱們說了算話?;而宴席上見的都屬于外人,除非咱們薄家也能轄制那些人,否則,還是不要自找麻煩。”

“您做事總是這麽?謹慎。”

“是嗎?”許青窈笑笑,或許是吧,她自己?有時也覺得自己?很不争氣。

心裏這樣想,嘴上卻說:“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薄家如今正是如履薄冰的時候,上次商會的事,已經讓我在淮安城裏出了名,這次出去,正好?借此機會定一定人心。”

“還是大少奶奶英明?遠見。”雲娘露出自愧弗如的神情。

默了半晌,忽然?幽幽說道:“要是大少爺還活着,肯定也會傾心于您。”

雲娘從前伺候過她那位短命的郎君,并因此與她三?年都相當疏遠,也是今年薄家發生諸多變故之後?,她才肯親近自己?。

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還能從雲娘的嘴裏聽到這樣的話?來。

想起?成?親那晚的蹊跷,許青窈不由自主問?道:“大少爺在拜堂前有什麽?古怪之處嗎?”

“……”

雲娘剛要說話?,外面馬兒嘶鳴,車上的兩人都一晃,這才知道原來已經到範府門口了。

範文燭官聲?不好?,喪事竟還敢大操大辦,而且還是在這樣的多事之秋。

門前賓客如雲,座中高朋滿座,其中除了商賈,許多還是官場名流。

許青窈心裏疑惑更?深。

大堂最靠外,假山半掩,湖石峥嵘,座中,一位身穿紫色長衫的公?子正和虬髯大漢閑談。

兩人背後?,玉色交領襕袍的美貌少年端坐靜聽。

紫衣男子道:“這個範文燭,死了都不忘給家人斂財,還真是‘鞠躬盡瘁’……”

漢子笑:“範家雖然?貪財,此次卻未必是自願。”

“你是說,這是上面有意?要做給這些人看?”

“不是給這些人,是給百姓。”

薄今墨目光望向外面粥棚和絡繹不絕來領粥的流民?,又多看那虬髯大漢一眼,唇角未免帶笑。

話?本不曾欺他,原來市井中也有這樣豪邁卓異又沉着通透之人,如有機會,倒要好?好?重用一番。

陰兵借糧的故事攪得人心惶惶,要是淮安官倉虧空之事再傳出去,指定要引起?嘩變,不如借範文燭之死,讓範家人廣開赈濟,既可解燃眉之急,又能平息百姓怒火,待這陣危機過去,從外地拉來的糧即可平倉,順順利利瞞天過海。

是步好?棋。

兩人談話?的聲?音戛然?而止,薄今墨未免生異,轉頭看去,就見滿座賓客皆側身探頸,齊齊朝向門廳。

他便也随之側首。

只見來往高髻雲鬟,楚腰衛鬓中,驀然?闖入一道墨樣的幽深。

幕蓠的黑色透羅紗,一直垂到腳下,憑借那随着蓮步浮動的暗影,依然?可以看出紗下女子窈窕的身形。

微風吹過,腳下影紗半揭,露出月白?暗花褶裙的一角。

直到許青窈走進女賓專用的庭室,院內才又恢複嘈雜。

“方才那位就是薄府的大少奶奶,如今掌着薄家內外。”

“聽說前些日子的山陝商幫與徽商大戰,就是這位少夫人獻出奇策,驅退那幫北夷,保住咱們的棉花商路。”

一人作惋惜狀,“巾帼不讓須眉,只是無緣得見,瞧着還是個美人呢。”

“寡婦門前是非多,你見了,就得是非到你身上了。”男子笑得輕谑。

後?排的少年眼神陡然?轉冷,起?身向仆人讨了銅壺來,說是要給茶盞裏加湯。

快步經過走道,貌似手上一松,滾燙的沸水便澆到最近的男子腿上,那人大叫一聲?,當即跳起?,狼狽不堪。

赫然?便是方才谑笑之人。

“你……”

“瞎了眼呀你!”

薄今墨微微一笑,抱拳作揖,“小生手腳笨拙,還望您大人有大量。”

因為這一抱拳,銅壺傾斜,裏面的沸水再次滾滾而流,盡數傾在男人腳上,燙得此人當即滾在地上抱膝嚎叫。

上來幾個豪橫的家仆,作勢要以多欺少。

先前和紫衣客對談的虬髯漢三?兩步上前,“分?明?是你家主子自己?不注意?,起?身撞在人家壺口,難道還想動手不成??”他聽見了幾人的輕薄言語,也感到十分?不平,見少年因為義舉而涉險,自然?要出手相救。

見對面真要動手,薄今墨輕輕打?了聲?唿哨,徐伯帶着兩個暗衛頃刻而至,擋在幾人面前,回身向薄今墨見禮。

“我等奉漕幫舵主之令,前來護衛少主。”

那幾位纨绔愣了半晌,讷讷道:“你竟是漕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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