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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用的?是流水席, 許青窈撿了個遠僻的?地方坐了。
剛去掉幕蓠,就見衆人的?目光都凝在她臉上, 或打量, 或窺測,或示好?,或輕慢。
許青窈一笑, 展袖道:“各位先請。”
說完環視座上一周,大約是她目光脆爽熱烈,許多人便就地低下?頭去, 假作搛盤裏的?小食吃,一時釵搖環動, 滿座鳴珰。
片刻,仆婢又魚貫而至, 添了幾道湯飲點心, 上座的?幾位夫人借着吃食的?機會?, 相互寒暄, 席間重新熱鬧起來?。
見許青窈落單, 雲娘有些不忿, 許青窈卻回身笑着捏捏她的?袖子,勸慰她寬心。
自己?的?名?聲本來?在坊間就被?傳得不大好?聽,在一群溫恭端懋的?夫人小姐中間, 如今坐冷板凳, 也?不是稀奇之事。
要是有人主動湊上來?,她反而會?覺得奇怪呢。
“薄家嫂嫂, 這個好?吃, 你嘗嘗這個。”
見她還在發愣,對面的?少女有用箸頭将面前的?金盤朝她推推, 大約以為她不吃是因為夠不到。
這才幾月份都有酥山了?
盤子裏的?酥山真如自雪山頂上裁剪而來?,冰煙袅袅,藕絲雪白連綿,牛乳粘膩濃稠,看得人食指大動。
許青窈用盤中銀匙挑了一塊,放到自己?青花小碗裏,向少女笑道:“多謝,入口甘甜,清涼解暑,你也?嘗嘗。”
趁着席散,到前面行祭儀,兩人靠近,簡單地互相問候幾句,原來?這位小姐是衛所一個副千戶家的?千金。
“你怎麽知道我呢?”許青窈問。
“你還沒到的?時候,所及之處已經都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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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許青窈饒有興味地說:“說我什麽?”
少女猶豫了下?,略歪了腦袋,顯得神色很?俏皮,“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不過,依我看,都沒有聽的?必要,橫豎是閑話。”
“你說的?對,只是叫這些無用之話灌了你一耳朵,我倒有些過意不去了。”
“談不上,我素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少女打扮得清爽,笑得也?舒脆,頗有武将之家的?風範。
兩人說話,覺得投緣,不知不覺就打開了話匣子。
大堂中間,男客女賓被?用一道闊而寬的?雕镂立地屏風隔開,這扇屏風由五扇紅酸枝木板障拼合,邊緣鑲嵌金絲琺琅,特辟左右兩扇門扉供人穿行。
此時,陽光正好?,束束金線透過那浮雕的?雲龍紋,打在屏風背後,院中幡幢招搖,人影浮動,許青窈說話間,餘光一瞥,不禁怔住。
再一看,那身影卻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
用過飯,衆人将前往停棺的?長信寺進行吊唁。
男客大都是騎馬,女賓則提前備好?了車駕。
途間經過翠屏山,此山曾因為那場大火,被?燒了個幹幹淨淨,後來?經過幾場雨露,重新煥發生機,如今已是綠萌初發,鮮葩吐蕊,仿佛連帶着從前山間發生的?一切,都徹底被?掩埋在了灰燼之中。
在長信寺行過夕奠,已經是下?午,六月的?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忽然下?起大暴雨。
這場雨一下?就到了晚上。
在場的?許多人等不及,已經冒雨離開,包括和她說話的?那名?少女,跟着她的?虬髯大哥,一齊上了馬,在雨中向她揮手作別,明媚又潇灑。
剩下?零零散散的?賓客,應主家的?安排,都留在長信寺的?茶寮裏,如果老天爺還是不作美的?話,就預備在此過夜。
許青窈本就打算第二天早晨進翠屏山一趟,因此便留在此地。
她住的?這一間與往生殿相鄰,或許是離靈棺太近,陰氣煞人,總是難以入寐,睡得昏昏沉沉,聽見廊下?一陣異動,仿佛正朝着自己?這邊而來?。
會?是雲娘嗎?茶舍狹小,都是單榻,因此丫鬟仆婢們都統一被?分配在後院的?房舍,現在來?找她做什麽。
腳步聲重,不像是女人。
她心頭立時警鈴大作。
佛門淨地,怎麽還有夜行之人?
“噔噔噔”門敲三?下?。
不速之客,不解來?意,她只好?裝作房中無人,噤口無言。
“大少奶奶。”
許青窈搖搖頭:知道她是薄家大少奶奶的?人太多了。
“許青窈。”
許青窈拿起枕下?的?匕首,背手藏在門後,叫出她名?字有什麽用?只能加劇她的?疑心。
她飛速地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最近結交的?仇家——寥寥無幾,她已經讓自己?盡力八面玲珑了。如果真要算,也?就是前幾日的?山陝商幫,可是大局已定,他們殺她能有什麽好?處?
難道是薄青城曾經得罪過的?人?
薄青城可沒告訴過她,接盤他的?生意,風險有這麽大!
萬籁俱寂中,終于響起一聲——
“母親。”
許青窈:“?”
她什麽時候有的?娃?聽聲音還是個兒子。
而且年齡還不小。
“我是今墨。”
真的?是他。
看來?那道背影是真的?,她沒看走眼。
嘎吱一聲,門開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
看着月光之下?穿着玉色襕衫的?清雅少年,許青窈壓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這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母親不是出海去了嗎?”
“說來?話長。”絕非敷衍。
實?在是想來?想去,也?就只有這一句可堪作答。
發現自己?竟然要仰望他——她本就屬于高?挑之人,現在他已經比她高?出整整一頭。
是長高?了?
“你變矮了。”少年居高?臨下?,臉上帶着得意的?笑,眉目幽黑深沉。
許青窈定了定心神,“這麽晚你來?幹什麽?”
話音剛落,白色燈籠搖晃,一陣冷風橫切竹林。
“噓!”
聲音響起在耳畔。
電光火石之間,出現兩個影衛,快速閃入室內,關?門,熄燈,一氣呵成。
裙裾和頭發都被?風吹得飄搖,廊上的?冷風不斷灌入,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少年帶着跑到靈堂。
陰風陣陣,幢幡飄搖,燈火明滅。
許青窈驚魂未定,就見薄今墨站在堂中那口黑色大棺邊,膚色蒼白冷郁,長睫在眼底投下?大片暗影,玉色襕袍被?風吹得起起伏伏。
少年敲敲棺蓋,臉上笑意盎然,“快進來?。”
許青窈心跳如擂鼓,“你到底想幹嘛?”
“沒時間解釋了。”推開棺蓋,大步走過來?,将人打橫抱起。
“你要把我放棺材裏?”意識到這一點,她開始劇烈掙紮。
他微笑,順手将她攬得更緊,聲音清朗有力,“放心,我也?會?進去。”
話音剛落,手臂驀然松開,她差點驚叫出聲,結果有驚無險——不是直墜下?去,而是平穩着陸。
他把她一直放到棺材底,半點沒磕着碰着,緊接着他自己?也?翻進來?。
又起身重新把棺材板阖住。
黑暗降臨,棺內狹小,少年側身對她。
許青窈閉上眼睛,沉吟半晌,終于理出頭緒,深吸口氣。
“你是故意的?。”
黑暗中,少年支頤曲腿,好?整以暇地看她,耐心等待下?文。
“你們薄家人都是瘋子。”
才弄倒一個大瘋子,又來?一個小瘋子。
“噓”,薄今墨手指抵在唇邊,“藏好?了,有人很?快就要找上門來?了。”
“殺你的??”
“沒錯。”
“這叫禍水東引?”
“算不上,只是風險分擔。”
見她不說話,他停頓片刻,解釋道:“我的?房間,是第一道鎖;你的?房間,第二道;這裏,”他屈指叩了叩板壁,“第三?道。”
“我為什麽要和你共擔風險?”
“因為,你是我母親啊。”他好?像在笑。
嗣母也?算?還是一天不到的?那種……
許青窈壓下?心中郁悶,說:“過去,我們幾乎沒有過什麽交集,這個稱呼,我受之有愧。”
“誰說沒有,往遠了說,我過繼到薄府第一天就見過你,離開淮安,是我親自送你上船;往近了說,龍舟賽一半的?分紅,下?雨夜一半的?花燈,南北商戰裏一半的?棉花……”
當他看見她一襲黑紗出現在喪宴上,就立即确定了之前的?種種巧合。
此時他故意沒說翠屏山間的?觀音,他想,那一幕,對她來?說,應該屬于某種不願回憶的?東西。
他深知自己?如今還沒有資格去幫她分擔那種殘忍。
“瞧,全都是‘一半’、‘一半’,我們很?有緣。”
許青窈:“然後,你就将你的?有緣人帶進棺材裏,這樣回報她?”
“我是在救你。”
聲音壓低,“那些人找不到我,很?可能要挨個兒搜過去。”
“殺你的?到底是誰?”她其實?想問的?是,是不是薄青城,畢竟此人有過多次前科,不過轉念一想,應該不可能,這家夥還在籠子裏呢……
“好?像不是同一撥人。”他也?是今天才意識到這一點,因此才作出這樣的?冒昧之舉,因為他确定不了敵人的?底線。
今日的?情形比以往兇險百倍,薄今墨聲音冷了幾分,“如果夠快的?話,明早就會?有結果。”
話音未落,青石板地上腳步聲輕微窸動。
兩個人幾乎同時屏住呼吸。
正因為聲音輕微,才更可疑,如果不是別有用心,誰會?這樣蹑手蹑腳?
那人環繞一圈,目光鎖定堂中的?這口黑棺。
橐橐橐——
聲音一步一步接近,一只粗粝的?手撫上棺蓋,發出細微的?摩擦。
許青窈不自覺抓緊薄今墨衣袖,少年發覺這一點,立即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暗暗握緊匕首。
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與她十?指交叉,讓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正要抽出自己?的?手。一支羽翎箭破風而來?,棺外的?黑衣人被?一箭穿喉,當場致死?。
他們沒能親眼見到這場面,因為當兩人出來?,大堂已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恢複原樣,仿佛一滴露水憑空蒸發了。
這很?古怪。
前前後後,兩個死?人不見屍體,兩個活人從棺材裏面爬出來?。
“‘生同衾,死?同穴’,我們目前已經完成了一半。”少年優雅地整理衣袍。
“小孩不要亂講話,會?被?大人打嘴的?。”
“我不是小孩,但我道歉,”少年挑眉,眉梢鋒利,眼尾無辜,“以大人的?名?義。”
“屍體在哪兒?”許青窈指着身後的?棺材問。
要知道,這裏面躺的?本應該是淮安知府範文燭,現在卻成了一具空棺。
“你應該去問江蘇巡撫。”
“果然和你有關?。”
“怎麽,我善良的?嗣母為姓範的?死?感?到不平?”
“那倒不是,只是感?嘆技不如人,湖廣行省的?棉花被?人提前一步搶走,我着實?心有餘悸了一番。”
“現在知道你原來?是用它來?暗度陳倉,我就放心了。”許青窈輕撫胸口。
“如果我說我要将這批棉花賣給山陝商幫呢?”語氣帶着點挑釁。
許青窈立即擡頭盯着他,神色複雜。
薄今墨笑道:“騙你的?。”
“開個價吧。”許青窈說。
少年斂去笑意,鄭重其事道:“再開一家錢莊。”
“恒昌記的?分號?”恒昌記是薄今墨手底的?錢莊,目前分號已經開遍運河南北。
“不,是重新起一家,以薄家的?名?義。”
“你是要幹什麽?”許青窈蹙眉。
“沒什麽,只是想有錢大家一起賺罷了,‘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勢頭越大,生意越好?做。”
第二天清晨,沒去翠屏山,因為從薄今墨口中,許青窈得知藏海寺已經被?那場山火夷為平地,過往的?一切都蕩然無存,沒有必要撿拾灰燼。
回去的?路上,他硬要賴在她的?馬車裏。
說什麽他的?車被?動了手腳,明明刺客死?的?死?,抓的?抓,哪裏還會?有他說的?那種危險?
徐伯也?身體力行地證明了這一點,駕駛着豪華的?空馬車,飛也?似的?地掠過他們身邊,駛入前方筆直的?大道,那馬鞭揚起的?姿勢,怎麽看怎麽像一句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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