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許青窈走前, 叫來錢莊的新任財東,姓鄭, 名喚鄭在?。

這個鄭在?, 乃是?一個算學奇才,更難得的是?,不卑不亢, 又能屈能伸,有?謀略膽識,又不乏風骨。

上次和山陝商幫的棉花大戰, 此人在?中間出了不少力,很是?得用。

說起來她得感謝王小玉, 前段時間,經過王小玉, 她招攬到不少民間英才。這個鄭在?就是?其中之?一。

考察了相當一段時間, 許青窈終于決定把印信交給此人。

看着?門裏進來的長?衫男子, 許青窈不禁暗嘆:這個鄭在?, 什麽都好, 就是?人長?得有?些難說, 比其貌不揚還要其貌不揚。

怪不得從前湮于市井塵灰,龍困淺灘,原來也是?有?跡可循。

世人都說人不可貌相, 在?這一點, 她就顯得膚淺,想來, 這種明珠, 也就只?有?那等不以貌取人的伯樂,才能發掘得了。

說書的女先生王小玉素有?盲疾, 一只?眼不能視物,反倒常叫她相中千裏馬,說起來也像上天對凡人的嘲諷。

人才拔擢選任這方面,相比王小玉,許青窈是?自愧弗如。

将那幾分分別心去?了,向鄭在?說明接下來的安排,又叫來底下商號的各家掌櫃和把總,将有?關薄家産業的新籌劃和人事的變動公之?于衆,忙完這一切,已近黃昏,她這才起身?離開?。

落日熔金,滿天紅霞。

站在?門前,她回頭望了最後一眼,牌匾上“商會總館”幾個燙金大字閃閃發亮,可惜前面有?“薄氏”兩?個字。

于是?她再無?留戀,翻身?上馬,車輪滾滾,朝大路前方而去?。

中間特?地繞了一段路,經過春晖堂。

梳雙丫髻,着?鵝黃對襟褙子,蔥青馬面裙的少女,正蹲在?門前搗藥。

一個獨臂的英俊少年坐在?裏間的堂上,隔着?窗跟她說話:“手輕一些,那藥材可不便宜。”

“啰裏啰唆,不如你來?”少女揚揚手裏的石杵,神情挑釁。

少年咬牙,“好,我來就我來。”

少女飛快提起小杌子,搶先進去?滾在?看診的堂上,拍着?桌子叫嚣,“薛汍,你這位子遲早要讓賢。”

“我三歲辨藥,十歲開?方,前前後後泡在?醫書裏面十幾年,你才學了幾個月,也敢說這樣的大話?”

少年一邊搗藥,一邊嘲谑,只?是?到底獨臂難支,力不勻當,許多根莖滾落在?石缽外邊,他?半邊身?子傾斜着?,額發散亂,便顯得有?些可憐。

“我學了幾個月,師父天天誇我呢,說我将來必是?杏林聖手。”薄素素歪倒在?椅子上,手裏比着?根銀針細看。

“哼,你那師父是?你們薄家藥材鋪裏的老?夥計,自然少不了恭維你。”

“我看你是?嫉妒,不如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不出一年,我必勝你。”

“走着?瞧。”

隔了半晌,門裏傳出少女的聲音,“我說薛汍,你可真夠沒?良心的,要不是?我之?前過來,你現在?還床上癱着?,醉生夢死呢。”

少年愣了一下,悶着?頭甕聲道:“你墊的租子錢我遲早還給你。”

少女急了,從椅子上跳起來,“誰說這個了。”

“那你說,咱倆現在?什麽關系?”少年擡起高昂的頭顱,臉上挂着?複雜的笑,又像挑釁,又有?點虛弱的意思。

薄素素便不說話。

“你不說,我說。”

輕微的停頓,“是?宿敵。”

“你又想扯舊賬?”薄素素叉腰立在?門前。

“不是?白術說有?人夢裏叫我的名字,又說什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會腆着?臉上來?”

白術還說了這個?可真是?他?的好徒弟,薛汍牙根癢癢。

少年拿僅存的手臂擦去?額上的汗濕,耳根發紅,“誰跟你翻舊賬了,我是?說醫壇上的宿敵,對手,勁敵,冤家……懂嗎?”

薄素素眼珠子撥到一邊,笑得狡黠,“哦,我明白了,原來是?真心忌憚着?我,怕我在?醫術上的造詣超過你呀。”

“人活臉,樹活皮。”

“你說誰不要臉?!”

兩?人異口同聲,“白術,你給評評理……”

又開?始了……

門裏走出來個長?發披散的瞽目男子,無?奈地搖着?頭,這些天來,他?沒?有?一刻不在?希望自己不是?眼瞎,而是?耳聾。

冤家來,冤家去?,他?才是?最冤的那個!

許青窈的馬車停在?街角,看見這一幕,不禁失笑,冤家宜解不宜結,當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随即駕車離開?。

回去?換了衣服,趁夜挑燈到沈韻秋居處。

“弟妹近來身?體如何?”

案頭一盞枯燈,光影黯淡。

“好多了,其實本來也不是?什麽大病。”沈韻秋斜靠在?榻上,額頭綁一道藏青色抹額,笑得有?些虛弱,頭發松松挽在?腦後,笑容垂下,臉上的表情很快恢複成清冷疏離。

“要不要喝茶?”沈韻秋問。

“不必了。”許青窈說。

兩?人一時無?言。

“實不相瞞,我今日來,是?有?件事要拜托弟妹。”

“嫂嫂直說吧,你這樣的人,事事能成,比外頭許多男人還厲害,哪裏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

這話聽着?是?恭維,卻多少有?些古怪的意思在?裏面,只?是?事到如今,許青窈也沒?心思去?計較這個,從袖中掏出一把叮叮當當的鑰匙串,“這是?府中各處以及庫房的鑰匙,以後便交由?你保管,請弟妹今日務必收下。”

沈韻秋難掩驚訝,微微從床上坐起來些,“怎麽?你這是?……”

“外頭的生意我已經做好安排,咱們兩?房每年專拿分成便可,溫飽是?不必操心的了,只?是?家裏的事,還得個人來提挈,我想來想去?,素素年少,現在?又一門心思撲在?醫道上面;脂虎素來是?個不管事的富貴閑人;依巧姨娘的身?份,執掌中饋,迎來送往,未免遭外人說道;也只?有?你,素有?賢名,又識文?斷字,能撐起這個家了。”

沈韻秋盯着?那堆黃澄澄的鑰匙串良久,擡頭問:“你這是?要走嗎?”

“早該走了。”許青窈微微一笑。

沈韻秋眉頭蹙成兩?道深痕。

“其實……你也不必走,現在?阖家上下誰不敬服你。”

許青窈苦笑,聽見這句話,便知道她們兩?個并不是?一路人,只?是?被迫聚在?這所宅子中,共度一段旅途罷了。

不過,這也證明,把執掌內宅的權力交給此人确實是?合适的。

“敬服又不能吃,我要它做什麽?”

奴才的敬服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因為他?們素來是?拜高踩低,只?敬衣冠不敬人,權力在?誰手裏,奴才們就聽誰的,就像薄家族裏那些人,從前叫嚣着?要把她給沉塘,現在?卻一個個畢恭畢敬,明裏暗裏送禮不疊,就怕自家的分紅被克扣或斷送,這令許青窈十分不齒。

反倒是?那些從始至終骨頭都硬的人,她還尊重幾分。

然而,只?要一日還依仗着?薄家,一日還背着?這個孀婦的身?份,那淬雪的刀刃就永遠懸在?她頭頂,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落下。

錢莊的分號一直開?到北邊,她是?打算過去?的,從前幾次三番要看海,最終都被斷了念頭,如今有?了機會,也不想再看了,江南煙雨多,她骨子裏都快長?出青苔,這回就往北走,去?看長?河落日,群山荒原。

兩?人又互相說了幾句客套的話,許青窈便起身?告辭。

燭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投到房梁上去?。

走到門口,忽然聽背後傳來一句,“謝謝你。”

“上次的事謝謝你。”

許青窈腳下微頓。

說到上次的事,其實許青窈還有?一件事想問。

明明她和管家已經給底下人警告過,誰敢将那件事洩露出去?,定要遭到嚴懲,可即便如此,還是?傳得滿城風雨,不過慶幸的是?,都是?誇贊之?語,如今滿淮安都在?說薄家的二房媳婦是?如何貞潔剛烈,為保全清白,竟要以死明志。

這就和她親眼所見的有?些出入了,但是?,架不住百姓津津樂道,士人交口稱贊,族裏甚至考慮在?替沈韻秋請一塊貞節牌坊來。

許青窈當然也不敢多嘴,或者說,是?不能。

因為她隐約已經明白是?誰走漏的風聲。

回想起當日的場景,她總覺得處處透着?詭異,可是?如今這間房裏絲絲彌散的苦藥味,卻提醒她那場雨夜的血,絕不是?白白流淌。

如果夫妻之?間真是?有?什麽深仇大恨,沈韻秋才做出那般行為,倒是?可以體會。

——就為了一塊牌坊?

她不能理解。

“夜深了,你早些睡吧。”

她沒?有?回頭。

開?門的時候,風湧進室內。

“等等,停瑜用木頭給你雕了一個小玩具,一直說要給你,總是?沒?時間,現在?我去?給你找來。”

傳來鞋趿在?地上的聲音。

許青窈深吸一口氣,“不必了,以後叫孩子少做點功課吧,書看太多,其實也不好。”

沈韻秋出來的時候,門口已經沒?了人,廊上的燈籠搖搖晃晃,像是?一場慘白的告別。

月光下,滿地樹影婆娑。

許青窈叫上雲娘,将已經打包好的包裹放進馬車,兩?人在?下鑰前趁機出了薄府,回到商會,取上銀票和散碎銅錢,只?等天一亮就出城,北門守城的士兵是?早就提前打點過的,說好了會提前一個時辰開?閘。

至于薄今墨,帶不帶上他?,她其實也拿不定主?意,他?口中的建陽,一個書山竹海的地方,着?實有?點打動她。

昨日兩?人臨別,他?說:“後日寅時末,晝夜交替,我會在?南門等你。”

南門水路迢迢,北城馬道寬闊,經此一別,或許兩?個人的人生從此也将南轅北轍。

被這道艱難的抉擇墜着?,她連腳步也沉重了許多。

進了素日休息的房中,打算小憩一會兒。

屏風前面,有?個人早眼巴巴等着?她了。

房子裏燈也不點,她卻能準确地捕捉到那一雙狼一樣的眼睛。

“薄青城,這都什麽時辰了,你還不睡覺?”

這個人縱使呆在?籠子裏,也常常莫名令她恐懼,于是?她點起一盞油燈。

對上他?的眼神,她心裏猛然落了一拍。

他?不說話,只?是?死死盯住她。

說起來也怪,從前那毒多厲害呀,疼得人狼嚎鬼叫,身?上自|殘得鮮血淋漓,現在?倒好像一天好似一天了,只?是?精神還有?些癡傻,譬如昨天她甩一本書給他?,他?卻捧着?書倒看。

過了一會兒還倒背起來。

不過許青窈并沒?明白,只?聽見耳邊一堆叽裏咕嚕,便以為他?瘋病發作得更厲害了。

“薄青城,以後你要對旺兒好些,明白嗎?”

睡覺前,她忽然這麽說。

“你得罪的人太多,好不容易有?這麽一個對你好的,可別再造孽了。”

也不知道籠子裏的人聽沒?聽懂,反正她折轉菱花鏡面,回去?睡下了。

夜裏,她夢見有?個人坐在?她床邊,一直握住她的手,說要跟她一起走,不知怎麽地,她在?夢裏便就那麽心軟了。

差點答應那人的一瞬——

金雞破曉。

許青窈起得比雞早,結果雲娘起得比她還早。

隔壁的雄雞估計是?不服輸,一連又放聲啼了許多遍。

許青窈用冷水舀着?,沖了下臉,“雲娘,你這是?怕我扔下你跑了?”

雲娘笑說:“有?這個考慮。”

熹微晨光中,兩?人上了馬車,雲娘揮鞭,驅馬要朝北門直去?,許青窈想起昨夜那個夢,忽然心下一松,垂着?眼道:“去?南門。”

馬頭掉轉。

淩晨時分,天氣微涼,草木上露水浮動,古老?雄偉的南城樓門隐在?大霧之?間。

過了良久。

萬籁俱寂,不見人影,路邊一只?兔子蹦跳經過。

直到霧氣散盡,朝陽灑下萬道金光。

“還等嗎?”

許青窈不說話,只?是?點了下頭。

不遠處傳來鐵鏈沉厚的收索聲,一隊士兵小跑過來列陣交接,城門緩緩打開?。

雲娘看着?洞開?的城門,眉頭緊皺,“少奶奶,城門已經開?了,不如咱們走吧。”

許青窈坐在?車轍上,望着?遠方沉聲,“再等一刻鐘。”最後一刻鐘。

陽光愈發金亮,草木上的露水漸次晞幹。

終于,自北邊駛來一輛馬車,沖破這難言的寂靜,馬蹄噠噠,停在?許青窈腳下。

帏簾掀開?,探出一張冰雪般的容顏,蒼白脆弱,在?被太陽照到的一瞬間,仿佛頃刻将要消散。

許青窈勾起唇角。

少年面不改色,與自己擦肩而過,趨步上前,對着?門樓躬身?,遙遙一拜,“請二叔安。”

她回頭,笑容僵在?臉上。

樓上那人沐浴萬道金光,長?發披散,負手而立,微笑的樣子,像是?叫萬物生長?,同時也叫萬物死亡。

離那麽遠,她還是?讀懂了他?的口型,“等到你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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