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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檐雨如注。

看着案上數十本賬簿的?盈利記錄, 薄青城露出滿意的?笑容,“感謝你為我的?生意添磚加瓦。”

“要是?沒有你, 估計棉路的?事兒, 徽幫已經玩兒完了。”

許青窈垂着眼,并不說話?。

自打知道?他的?瘋癫是?裝的?,她就不敢再回憶從前的?一?切。

薄青城呷了口茶, 笑容優雅從容,“從前你毀掉我的?花會生意,現在卻又為我掙回數十倍淨利, 這一?局,到底是?誰贏了?”

許青窈照舊低頭沉默, 只是?這回嘴角卻有了笑意。

“我這招以退為進,你覺得如何?”薄青城步步緊逼。

“很好。”

她猝不及防擡頭, 臉上笑容極盛, 幾乎刺痛他的?眼睛。

他還在怔忡之間, 許青窈站起身, 提起最上頭的?一?本賬簿, 放在火上燎, 頃刻間火苗就熊熊蹿起。

“你幹什麽!”

他搶過燃燒的?賬簿,放在腳下?踩滅。

這回許青窈反而坐下?了,撿起薄青城剛剛執過的?茶壺, 不緊不慢給自己斟了一?杯, 語氣幽幽,“不如你看一?看這賬簿後?面的?印信呢。”

薄青城果真垂眼看去。

這一?看, 大驚失色。

“裕春和?”裕春和是?什麽東西?無論是?他的?名下?, 還是?大房旗下?,從來都沒有過這麽一?家商號。

“忘了告訴你了, 薄家商號的?總理事,現在姓鄭。”

“總理事?”薄青城狹眸微眯,片刻,神色一?轉,語調不自覺拔高幾分,“難不成,你将?各類商號并至一?道?了!”

許青窈輕輕拍掌,“好了,鄭在,進來吧。”

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的?男子,站在當地,肩上還有雨水洇濕的?痕跡,更?顯狼狽。

薄青城眯着雙眼,自上而下?打量對方。

鄭在卻坦然自若,由始至終不卑不亢。

許青窈起身,站在男子身邊,“讓我來替薄掌櫃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薄家商號的?總理事。”

男子躬身,禮數周到,不見半分奴顏,倒像他才是?這個屋子的?主人。

“見過兩位東家。”

薄青城冷哼一?聲。

“鄭理事既然是?我薄家的?夥計,領着我薄府的?工錢,違背掌櫃命令,私扣印信,是?否有些越俎代庖了。”

“回東家的?話?,小的?只是?依照章程行事。”

薄青城以為他要說自己只聽?命于許青窈,如今見他竟然說什麽章程,越發好奇。

“章程?什麽章程?”

許青窈向雲娘遞眼色,當即一?份線裝簿子便被?呈到薄青城面前。

薄青城一?頁頁翻過,神色越來越複雜。

只因那章程上面寫着,薄家名下?所有産業,盡數并入總號“裕春和”,交由總理事全權打理,總理事僅對商號負責,東家即薄氏宗族各房所得,僅按占股進行年底分成,不得參與任何商事決策及買賣活動。

最底下?除了各分號分莊掌櫃的?印鑒,還有宗族幾位德高望重老?人的?手印。

坐吃青山,還不用勞心勞力,族裏?那些繡花枕頭怎能不願?

薄青城有些頭暈,摁着太陽穴朝門口叫,“旺兒。”

檐下?靜候的?旺兒趨步上前。

薄青城指節曲叩在案上,發出清脆的?磕聲,“這怎麽回事?”

旺兒神色郁結,他有些不敢回話?,除了長?盛坊,鶴鳴樓如今也被?并入“裕春和”,成了旗下?的?分號之一?了,要命的?是?,他還被?聘為掌櫃。

他當初思前想後?:自己不接這委任,就等于将?二?爺囑托的?財産拱手讓人,接吧,到底顯得他像個吃裏?扒外的?叛徒,當然,出于私心,最終還是?接了——也就造成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虛得沒話?說。

“大少奶奶給你多?少錢?”薄青城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發問,神色不辨悲喜。

旺兒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了,“回二?爺的?話?,大少奶奶……沒給錢。”

薄青城嘴角翹起,弧度冷漠。

“再說一?遍。”

“大少奶奶真的?沒給錢,給的?是?……”

許青窈替他把話?接上了,“給的?是?幹股,主要是?幹股裏?面的?人力股,除了你每月給的?定量工錢,還有年底分紅,就算有朝一?日不幹了,也還能領幾年養老?錢。”

薄青城默了良久。

笑得有些涼,“你倒是?個會收買人心的?。”

無人答話?,旺兒也不敢起身。

又過了大半晌,薄青城眉頭舒展,臉上呈現豁然之色,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是?将?商號的?財東和掌櫃身份給剝離開來,生意的?經營全交給懂行的?掌櫃,好把我們這些東家踢出行當。”

“踢也說不上,只是?為了薄家的?生意能長?久罷了。”

她接手薄家這些日子,早發現了宗族控産的?合夥關系,不利于生意圈子的?擴大,更?不利于資金集中和流通,故有此一?舉。

當然,起初确實是?有報複薄青城之意,後?面上手做,倒是?真想出點什麽成績。

“依你這麽說,我作為薄家人,倒要對你感恩戴德了?”

許青窈沉默。

薄青城忽然仰天大笑。

許青窈訝異地盯着他。

薄青城笑得開懷,“怎麽,你以為我會生氣?”

許青窈作了一?個“原當如此”的?表情。

“告訴你吧,我不但不氣,而且十分高興,你能想出這麽一?招,兵不血刃,就叫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可?見是?個人才,而你這樣的?人才,竟然是?由我一?手發掘調.教,說明我慧眼識人,所謂‘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我怎麽能不興奮?”

不知何時,薄青城已經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籠罩在暗影之中,“你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給你搭這個唱戲的?臺子,你現在還囿在內宅渾噩度日呢。”

許青窈仰起臉,“要我感謝你,先把我這幾個月給你掙的?銀子吐出來。”

“花會被?你搞虧的?那些錢,我好像從來沒提醒過你?”

“願賭服輸,難不成堂堂地下?首富,連這點都做不到?”

三分恭維,七分譏诮。

薄青城微微一?笑,“從前的?賬一?筆勾銷。”

忽而又俯身,“不過,除此之外,你好像還欠我一?個兒子吧。”

許青窈雙臂一?彎,順勢攬上男人的?長?頸。

神色天真地盯着他,“叔叔還想像昨夜一?樣嗎?只怕要當着下?屬的?面丢人現眼了……”

薄青城一?瞬間面紅耳赤,飛快地低了頭。

該死的?巫醫,原來“難有子嗣”指的?是?那個意思。

當初殺了他真沒錯。

見情勢不對,旺兒趕忙拉着總理事出去了。

廊下?雨汽朦胧,芭蕉葉舒展膨大。

“鄭理事要不要我送一?送?”

“旺掌櫃也是?忙人,哪敢。”

兩人相視一?笑,旺兒舉着油紙傘走遠了。

廊柱後?轉出一?人,沉聲道?:“少主在後?花園等你。”

這位新?上任不久的?商號總理事拂了下?袖邊,“這就過來。”

雨天人少,沿着游廊一?路穿花拂柳,通泉渡壑,終于到得一?處暖閣。

花房裏?香氣馥郁,草木蔥茏。

挺拔如竹的?背影,正在撫弄一?株蘭花。

“參見少主。”

少年轉過身來,眉眼昳麗,又莫名陰骘,“辛苦了。”

從薄今墨那兒出來,鄭在徑直朝薄府大門外走去,待出了巷子口,一?個舉着骨架殘損的?舊傘的?姑娘,在檐下?等人。

經過的?人便看見,女子目光空洞,了無生氣。

此時卻冷不丁從階上撲下?來,正好落在路過的?男人懷裏?。

“相公。”

嬌滴滴的?一?聲。

男子語氣隐憂,“小玉,下?着雨,路上這麽滑,你怎麽就出來了?”

“我擔心你。”

男子輕撫女人脊背,“沒事,兩位東家叫我呢。”

王小玉那張素來波瀾不驚的?臉上,勾起甜美的?微笑,“是?三位東家才對。”

年輕的?掌事先生用他那被?算盤珠子磨出老?繭的?雙手,将?女人從臺階上抱下?來,“管他兩個還是?三個,現在咱們是?高枕無憂了。”

“小玉,要是?沒有你的?消息,我怎麽可?能會去接近少主,後?面又被?選中到薄家來,做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掌櫃。”

旁人都說他醜,盲妻卻贊他打珠算的?手,美不勝收;世人都說他娶了一?個盲妻,他卻知道?,她的?眼睛,比誰都明,比誰都亮,能看到千裏?外的?地方。

“你是?我的?眼睛。”鄭在說。

王小玉出入長?街市坊,梨園柳陌,講過那麽多?人文轶事,話?本怪談,聽?過那麽多?南腔北調,詩詞佛诘,然而沒有哪一?句頂得上這幾個字動聽?婉轉。

她拿額頭輕觸他下?颌。

雨中,一?對粗布舊衣的?市井夫妻緊緊相擁,破傘傾斜,下?漏風雨,好像比別處都大,又比任何地方都小。

此時,衆人還不知道?,後?來商會之中大權獨攬的?總理事與繼承股權的?東家,波及幾代人、持續數百年的?鬥争,就在此刻埋下?了伏筆。

許青窈前腳離開時雨園,薄青城後?腳就跟出來。

出門,瞥見廊下?兔子擠成一?團,都在避雨。

——他從籠子裏?出來,卻忘将?這些小畜牲給關進去了。

看把他這園子禍害的?。

薄青城的?視線從滿地殘花碎葉上收回來,随手抓起其中一?只,提着後?腿看了會兒,是?個公兔,遂翻過來,彈了下?兔子的?紅鼻頭,“你倒是?能生,爺一?個孩兒都沒有,你卻子孫滿堂了。”

“明天就把你下?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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