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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蟲鳴陣陣,叫得那屋檐下的?窗紗更添碧色。

春禧堂內, 娘兩個點燈在床上夜話。

“娘, 二哥真的?不?能去考科舉了嗎?”

想起此事,巧姨娘一聲長嘆,“那時你還小, 可能也都不?記得了……”

多年前,二老爺薄淵還在任上,他們二房一家便?都随老爺在京都居住。

“後來鬧出了豫親王府的?那檔子事, 老爺被政敵彈劾教子無方,又恰逢感染時疫, 身子不?爽,便?重重罰了你二哥, 誰知你二哥話裏忽然提到那位被沉塘的?藍氏, 老爺就說了一句子性?随母, 都是敗壞門楣的?淫物, 你二哥情?急之下, 就動了手, 老爺血氣上湧,當即倒在地?上,後面找來大夫, 一晚上都沒熬過, 就走了。”

薄素素嘴巴張圓,半晌才郁郁道:“确實像是二哥能做出來的?事……”

巧姨娘眉間閃過幾絲痛楚, “說是動手, 其實也就是推了一把,是你父親身子原本就不?好。”

薄素素面露恍然, “原來二哥是這樣?才不?能科舉的?。”

“确實有關系,但?也不?完全……按照你父親的?遺言,是要将你二哥過繼到大夫人名下的?……”

薄素素說:“可見父親心裏還是有二哥這個兒子的?。”

巧姨娘笑得坦然又蒼涼,“那可不?是?老爺當年不?知道有多寵那位藍氏,就連正室夫人進門不?久生了三少爺,老爺也沒去看?過一趟。就是因?為這個,才能輪到你娘我進門,可惜,夫人的?算盤打錯了,我沒那本事分藍氏的?寵。”

巧姨娘抓着薄素素的?手,唇邊挂着散淡到近乎于?虛無的?笑意?,“後來的?那件事你也聽過,老爺和大老爺就此兄弟反目,說起來是醜聞,其實咱們家人還得感謝這個醜聞,要麽你和你哥能不?能來到世上都不?一定呢……”

“娘,我知道您不?容易。”薄素素回抱住母親。

“說不?容易現在也容易了。”

巧姨娘笑着說,“反正比在外面受苦受窮容易。”

“後來呢?為什麽二哥沒過繼給大房,也不?科考?”

巧姨娘垂着眼道:“大房夫人那邊倒是沒問題,其實是你二哥不?願。”

“為什麽不?願呢?”

“還是因?為你爹。”

“我爹不?是死了嗎?”

“問題就出在你爹死後。”

巧姨娘緩聲道:“你父親生前官做得好,葬禮上,同僚百官都來吊唁,就在衆目睽睽之下,你二哥因?為不?願下跪,在靈堂大鬧起來,還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話,聽說是連孔聖人也一并給罵了,來吊唁的?人裏不?乏言官禦史、禮部大員,後來這話傳到皇上耳朵裏,當即批道‘此子無君無父,江湖尚難容,安敢遣社?稷’,你二哥的?仕途就這麽斷了。”

“原來是這樣?。”薄素素語氣戚戚,“怪不?得我從前去二哥的?書房裏,光禿禿的?,一本書也沒有。”

“這孩子從前雖然性?格古怪,讀書卻非常用功,又有天?分,誰知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巧姨娘惋惜道。

“對了,以後再不?許你插手你二哥和大嫂之間的?事,我看?你前幾天?又去見許青窈了。”似乎是才想起來,巧姨娘緊急提醒自?己的?女兒,語氣卻不?容置喙。

“我只是覺得大嫂可憐……”薄素素怯怯地?說。

“那不?叫可憐,那叫棋逢對手,你二哥對她不?是挺好的?嗎?相信不?相信,要是換個順從些的?,依照你二哥的?性?子,早丢開了。”

不?知怎的?,說到這個,薄素素卻想起春晖堂的?那位,思緒不?由得信馬由缰起來。

“唉,孽緣,”巧姨娘長嘆一聲,“都是孽緣。”

嘆完又警告女兒,“不?許再多嘴,牢牢記着。”

薄素素含糊着應了,又想起自?己和薛汍,心裏有些酸澀,他們兩個不?也是孽緣嗎?只是她性?子軟和,不?如許青窈聰穎決絕,薛汍也不?像二哥那樣?陰沉算計,兩人之間大吵大鬧,有話直說,反倒留有一線餘地?。

有時候有些事吧,還真是由性?格決定的?。

将燈吹了,母女兩個睡下。

睡前,巧姨娘忽然幽幽嘆息一句,“終歸是我們對不?起你二哥。”

“什麽對不?起?”

“沒什麽,睡吧。”

“對了,娘,我看?二哥除了嫂嫂,再沒和誰有過牽扯,房裏連個侍妾都沒有,也不?像那種貪色之人,為什麽當初會和豫親王家的?女人傳出醜事?”

“大約是你那個嫡母夫人搞出來的?吧,她磋磨你二哥的?事還少嗎?要不?是她,你二哥也不?會養成這麽陰冷的?性?子。”

薄素素哦了一聲,踏踏實實地?閉上了眼睛。

旁邊的?巧姨娘卻是輾轉反側,一想起當初的?事,她就五味雜陳坐立難安。

被豫親王查到的?那個信物,其實是薄脂虎惹出來的?麻煩,他自?幼嗜戲,又正值年少慕艾,便?和小戲子有了牽連。事發東窗,是薄青城站出來,跟她說自?己願意?代替弟弟受過,以報答姨娘多年的?扶助之恩。

巧姨娘當時也是慌了神,她想,老爺對薄青城雖然嚴厲,心裏卻還是在意?的?,若是換了她的?脂虎,不?定要被打死才夠。

進門這些年,她的?确對薄青城常有照拂,這個孩子自?尊心很強,素來不?願虧欠旁人,恐怕她對他的?好,在他看?來,也只是負擔而已。

想到這裏,她便?同意?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明明只是如同平常的?一次懲戒,不?知怎麽就會引起人命官司,眼看?事情?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便?将真相捂死,再不?敢說出口。

令她動容的?是,薄青城這麽多年,竟然也像真的?将此事給忘了。

他越是不?提,她心裏越是不?安。

幸虧這孩子又回來了,功成名就,榮歸故裏,這才叫她好受一點,如今她只盼着,薄家能安穩一點,千萬再不?要鬧出什麽幺蛾子。

思前想後,長籲短嘆,就這麽輾轉,一直到四更天?才睡去。

翌日。

薄脂虎剛從角門溜進來,穿過垂花門,打算回春禧堂。

“薄脂虎你還知道回家,”薄素素守在門口,滿面怒容,“娘擔心了你一夜知不?知道?”

說來也怪,薄脂虎雖然是兄長,在這個妹妹面前卻向來乖順,像是兩個人倒換了身份。

看?見兄長鬓角未幹的?油墨,薄素素當即質問道:“你又去戲班了是不?是?”

薄脂虎讷讷,不?敢言語。

“咱們家現在就剩你一個男人,你不?求上進,科舉無名,你對得起娘嗎?”

“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書院苦讀,就昨天?晚上才過了把瘾……”薄脂虎心虛地?還嘴:“再說了,什麽叫就剩我一個男人,新來的?墨少爺,讀書一流,才跟我在學堂兩天?,就被西席誇得跟朵花兒似的?,有他在,咱們家将來不?愁出不?了個貴官顯宦。”

“是嗎?”

薄青城打牆後繞出來,神色冰冷,唇角挑着不?明意?味的?笑意?。

薄脂虎見了薄青城,素來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此刻談到科舉的?事,想起若幹年前自?己闖的?大禍——就是因?為那場禍事,害得薄青城被斷了仕途,心裏更惶恐,結結巴巴說道:“不?是,二哥,我……我就是随口說說。”

“哼”,薄青城揚眉,語氣卻是渾不?在意?,“你不?是随口說,難道還是故意?,你小子什麽時候知道故意?膈應人,也算你的?一番成就。”

薄脂虎聽了這話,就知道二哥真的?沒打算和他計較,遂笑呵呵地?撓着頭,“我再重活八輩子,也趕不?上二哥。”

薄青城笑道:“行啊,知道拍馬屁了,你這學沒白上,有朝一日進了官場,就憑這個也能升他個三品五品。”

薄脂虎只顧嘿嘿傻樂。

薄素素卻聽出來二哥這是在諷刺官場阿谀谄媚的?風氣呢,又聯想到母親昨夜說的?那番話,心裏一時百感交集,也不?知道這是二哥出于?認命後自?我安慰的?冷嘲,還是真的?已經想開,徹底将仕途撂到八千裏外了。

看?薄青城身上的?衣服皺得不?像樣?,再看?他來的?方向,薄素素沉了沉目光,小心翼翼地?問:“二哥是打南風苑那邊過來的??”

薄青城帶笑的?神色在臉上停了一停,緘默片刻,伸手挽袖口,“這個你就別?管了。”

薄素素想起母親昨天?晚上的?警告,終是再沒有說話,重重地?點了點頭,旋即便?轉身離開了。

“脂虎,那天?荷花宴過得怎麽樣??”兩人邊走邊說。

正好經過蓮池,薄脂虎便?道:“二哥你給我的?那盞蓮花燈還在我床頭挂着呢。”

“是不?錯。”薄青城小聲說着,低頭笑了笑。

随即又看?向薄脂虎,揚聲道:“你這是顧左右而言他,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沒有相中哪家閨秀?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薄脂虎少見地?緘默。

過了良久才擡頭,眼眶紅得厲害,哽咽着嗓子對薄青城道:“實話告訴二哥,我這輩子也不?會娶親了,一想到因?為什麽狗屁情?情?愛愛,惹出了那樣?的?塌天?大禍,叫二哥代我受過,毀了二哥的?前程,我就難過得要命,感覺自?己不?算個男人,甚至,連人也算不?上。”

薄脂虎擦擦眼淚。

薄青城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要想太多,我可從來沒覺得你欠我的?,說起來,我還得感激你,要是沒有那件事,我怎麽知道自?己原來最适合的?是從商,人人提到商就是‘奸商’,提到官就是‘父母官’,要我看?,官比商奸多了,官往權力背後一藏,做了壞事誰也找不?着,商人再有錢嘛,也扛不?過權力的?大刀。”

薄脂虎聽得似懂非懂,卻很捧場地?一直點頭。

薄青城将腳尖附近的?鵝卵石踢進湖裏,“朝廷那趟渾水,誰愛攪誰攪,我不?受那拘束,人活世上,就圖一個痛快,我要的?,也就是那麽一口氣。”

薄脂虎揉了揉發紅的?眼睛,笑得開懷,“二哥說得好,把我心裏話給說出來了,我愛聽戲,愛唱戲,人人都罵我不?務正業,其實我圖的?也就是臺子上的?那一口氣,痛快!”

“瞧,誰敢說咱們不?是親兄弟呢。”

兩人一面大笑,一面朝外走着,忽然跑進來一個小厮,說是門外有人求見。

“誰?”薄青城問,“有拜帖嗎?”

小厮躬身答:“聽說是打什麽桃村來的?,一家五口,現都在那牛車上坐着呢。”

聽見“桃村”兩個字,薄青城已然知道底細,又聽說是一家五口,心裏當即有了計較。

好嘛,敢到這兒來,還拖家帶口,不?用說就知道是來打秋風的?。

別?提他們從前對許青窈不?好,給她弄出了心病,連帶着不?知情?的?自?己遭殃,就說上次回家省親,這家人可把他給害慘了,過後,兩個人差點刀兵相見你死我活,從前的?種種謀劃都毀于?一旦,後來他可沒少後悔。

大約是見他上次送的?東西不?少,貪上瘾了,這會兒便?又來撿便?宜了,薄青城越想越生厭,怒火瞬間竄起丈高,“大棍給我趕出去!趕得遠遠兒的?,叫這些叫花子長長記性?,把女兒賣了還有膽子來占便?宜,告訴他們以後不?準再來,如有下次,打斷他們全家的?腿!”

見小厮跑了幾步,又把人叫住,“對了,這事兒別?叫大少奶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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