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夏夜的江風熏熱, 岸邊梧桐樹影婆娑,斑駁之中透露出幾點漁火, 小舟輕慢悠閑, 滿江星河在槳聲裏散成金沙銀粉。

坐在船艙之內聽水聲,只覺滿世界風雨琳琅。

艙內的人各不言語。少年坐在矮凳上?,捧着粗瓷碗喝茶, 裝作不經意看過去,一盞經年的舊燈籠下,女子沉默如?同畫中之人。

“這茶勁很大。”他笑着說了一句, 垂着眼,仿佛是同船底的游魚搭話。

“太酽了嗎?”許青窈背靠艙壁, 擡起頭來,長眉微蹙, 眼角還留有輕紅, “都是這樣?的, 貧苦人家以出賣體力為生, 喝了濃茶才有精神。”

她?還記得, 她?們?小時?候家裏僅有的粗茶, 也的特?意給?大人準備的,味道苦,她?偷喝過一次, 像被燎了舌頭, 從此再不惦記。

方才親眼見伯父一家登船離岸,好?像從前的自?己也跟着漂走了, 所以她?才會沒出息地掉眼淚, 還被他給?看見了——想到這裏,她?悄悄看過去, 昏暗的油燈下,少年薄唇緊抿,睫羽低垂,鼻翼兩側投下大片陰影,白玉一樣?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把玩着螭龍紋玉佩。

奇怪,明明剛才是他先講話,她?說了他又不回答,如?何這會子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裏,只等她?來搭讪。

心裏當即有些不忿,置氣又找不到理?由,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想來想去,擠出三個字,“我渴了。”意思是:還不把茶水給?我端來嗎?

算是個臺階吧。

聲音卻是又氣又迷糊,仿佛是個撒嬌,然而相當短促,好?像連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就消失在潺潺江水間了。

要知道,她?是沒這麽說過話的,此時?要是再叫她?發出方才那麽一聲,必是再也不能了。

“哦,”桌邊的少年頭也不擡,只輕輕颔首,“下午的飯菜确實有些鹹了。”

許青窈心裏那個氣,面上?卻沒有理?由發作,只好?抿平唇角,恨恨起身,動作粗暴地給?自?己倒水。

但是此刻,動作再粗暴也沒用,“只有這一只碗了。”少年揚起臉,朝她?似笑非笑地說。

他有一雙灰黑色眸子,像蓄着陰雨天,然而瞳仁卻大,配上?超出常人的下垂睫扇,總是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從前只知道這雙眼睛扮可憐是一把好?手?,現在清清楚楚地對上?了,才知道原來裏面也能盛滿精光閃閃的狡黠。

許青窈忍不住心想:這小孩長了一張狐貍面龐。

小孩?對了,這是小孩,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麽呢?她?畢竟是長輩。

眼見矮幾上?零星擺着一只殘碗,還是他才用過的,裏面盛着金褐色茶湯,大片葉子堆沉在碗底,像是孤零零的秋山。

反正她?本?來也不渴。

許青窈愣神片刻,徐步出了艙,斜靠在船頭,看江天一色的夜景。

夜裏江風着實大,她?身上?又只穿了對襟琵琶袖紗衫和織錦單裙,此時?便有些耐不住風寒,單薄的脊背微微鎖起,雙膝抱在胸前,從後面看來,很是副可憐樣?。

“古有‘畫餅充饑’、‘望梅止渴’,母親這是要望江止渴了?”背後傳來少年清冷的聲音。

随着他走來的步伐,小船微微搖晃,許青窈不動聲色地朝裏邊縮進幾寸,薄今墨看了不禁失笑,“這是怕水嗎?”

“我不會凫水。”許青窈老實回答。她?從小怕水,以至于連坐船都暈。

“母親若掉下水去,我一定跟着跳下去。”薄今墨鄭重其事地說。

許青窈回過頭來,粲然一笑,“你是個孝順孩子。”

明明是一張年輕秀麗甚至是帶着幾分孩子氣的面龐,怎麽偏偏要作出慈母般的神情?

薄今墨垂眼,長睫之下飛快閃過一絲受傷的脆弱,擡起頭又重新恢複成笑容滿面的姿态,站在船頭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請母親用茶。”

許青窈怕燙,就沒有端,薄今墨以為她?還在嫌棄,很是委屈地道:“我将碗洗過了。”

許青窈聞言,接過粗瓷碗。

“水是晾過的。”他說。

他好?像急切地期待她?喝下這碗茶水,許青窈擡頭看少年一眼,他的眼睛卻望着別處,那是江心的小渚,上?面蒲葦叢生,汀蘭幽若,被廣袤星河簇擁環繞,正值江風吹過,淡淡的清香萦繞鼻尖。

許青窈看着那江心小島,仿佛着迷了一般,直到上?唇傳來銳痛,才回過神,發現茶水已經入喉,低頭一看,那殘缺的碗口像是染了一點鮮紅,她?用食指在唇上?輕抹一道,并未見血,便求助般看向薄今墨,微微仰起臉,本?能地翹起被茶水潤澤過的紅唇,“這裏破了嗎?”

他俯下身來,在她?小而飽滿的唇上?逡巡,眼神漸次晦暗,聲音卻刻意地發冷,“沒有。”

“那就好?。”她?似乎并未察覺他的異常,渾不在意地端起碗,長頸高揚,那将堕未堕的發髻側影,映在燈下如?同一只纖瘦的蜻蜓,她?喝得急,甚至咽下了幾片茶葉。

他暗自?移動腳下,叫自?己的影子朝她?投在船艙內部的剪影靠近,直到兩相重疊,完全覆蓋,他才心滿意足地笑了。

待她?喝完,他又将茶碗收回,重新放到船艙裏去,轉過身,瞬間露出極為隐秘的微笑。

孝順嗎?他才不要孝順。

誰說這碗洗過了?很抱歉,他說了謊。

少年仰頭,碗底她?喝剩的最後一滴茶水順着瓷壁滑入喉嚨,修長潔白的脖頸高高揚起,投在艙壁上?的側影如?同一只孤鶴。

拇指輕撚,指節彎曲處有一道醒目的紅痕,像是嬰兒?的嘴唇,少年伸手?在碗口殘破處撫弄——方才就是借着這個,他割破手?指,讓鮮血順着碗沿滑入茶湯。

也只有一兩滴而已,怕口感不好?。

待他重新換上?那副清雅乖巧的少年相,才又鑽出船艙,安靜地盤腿坐在她?身邊,像一只摒棄傲慢,尋求主人親昵的白貓。

船行入窄道,水勢逐漸平穩,可看得見水下幽然浮動的藻荇。

月光皎潔,夜空仿佛深陷入地底,江潮層層後退,月亮如?同一只落進船艙的巨大玉盤,瑩潤的光流到許青窈的裙邊,頃刻間精致美?麗的繡裙便被漉濕——若非如?此,她?為何在發抖?

“你很冷嗎?”薄今墨問。

“并不。”她?不假思索立刻回答。

清涼的絲綢覆上?來,她?回頭,少年身着立領雪白中衣,身姿若竹,原來是把他的外袍給?了她?。

“太熱了。”薄今墨一本?正經地說道。

“其實我也不冷。”許青窈說。

薄今墨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是嗎?”竟然笑起來,像是識破了她?的謊言。

前方馬上?要進淮安城,中間經過一片湍流,船夫提醒兩人坐穩。

就在小舟颠簸飄搖之際,許青窈忽然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薄今墨不解。

許青窈拽着披在肩頭的他的衣服一角,問:“為什麽對我這樣??”這樣?好?……

雖然她?很不願意承認,但是無可否認的是,他待她?,确實超出了嗣子與嗣母的界限,即使她?面對感情再愚鈍,再嘴硬,也必須坦承,他确實待自?己有那麽一點與衆不同。

見他不說話,她?試探着問:“就因?為我曾經幫過你一個小忙?”她?說完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是不太認可這種?原因?。

他立即讀懂其中蘊含的意味,而且知道,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如?果他答得稍有差池,他們?之間将不再有任何未來。

“怎麽,這個不行嗎?還是不夠?”他以為,這是他們?之間在遙遠的以前就有牽絆的證明,命中注定,她?是要到他身邊來的。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其實我已經給?忘了,你說的什麽救不救的事,我不大有印象,而且,就算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吧,我從未想過挾恩以報,對于你來說,忘了更好?。”

“我明白了,你覺得我靠近你是想報恩?”薄今墨緊緊盯着她?。

“今墨,我想今日我們?必須說清楚,或許你會感到冒犯,可我還是要說——我虛長你幾歲,即使沒有這個嗣母的身份,也依舊能算作你的長輩,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所以為的情愫,很可能只是出于缺乏母愛或者長輩關懷,你遇到了我,恰好?我又在你曾經最弱小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出現,由于幫過你一個小忙,你便錯把恩情當成了愛意,”許青窈擡頭望向月亮,深吸一口氣,“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可能不是你的良人。”

無視他受傷的脆弱神情,她?狠下心腸說:“你應該去找一個和你年齡門第相當的小姑娘,而不是在我身上?蹉跎歲月。”

薄今墨沉默了,這段話蘊含的內容太多?,他一時?無法消化,可是他明确地知道,她?說的不對,最起碼,他從來沒有弄錯過愛意與恩情。

“窈窈,弄錯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覺得我的愛意不夠坦誠,你害怕我是為了報恩,你害怕我在你身上?寄托了孺慕之情……總體而言,對你來說,你救過的人愛上?你,你會覺得是一種?侮辱,對嗎?”

許青窈神色複雜,咂摸半晌才笑着說:“侮辱……倒也談不上?。”

“不,就是侮辱,你感受到的就是侮辱,你太驕傲了,像你這樣?的人,在這世上?,如?果要誰的愛,一定是不費吹灰之力,假如?靠單方面的施恩或者買賣,必然會玷污你心中的那份愛,會讓你覺得是生意斡旋,是權力運作,是機關算盡,你不會接受的,對嗎?”

許青窈沒有說話,大約是默認了這種?說法。

良久才失笑,有些自?嘲地說:“你說的對,細想起來,我心裏竟然更贊成一見鐘情,即使人們?都說一見鐘情的本?質不過是見色起意……”

少年撫着自?己的頰邊,赧然笑起來,“真抱歉,沒有長到能讓你見色起意的臉。”

許青窈想說什麽,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并不是在那時?動心,我并非因?為你救我而心生好?感,”少年看着頭頂的月亮,“我不會為了任何恩情而将愛意當作奉獻的籌碼,你知道嗎?世上?的一切之中,我最愛的是月亮,月亮救過我嗎?沒有。”

說到這裏,他忽然從船舷俯下身去,朝水中的月亮倒影輕輕一吻。

“我每一次看見的月亮,都是新的月亮。”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