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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饒州府。

此地?水道縱橫,街巷幽深, 繡舫畫船鱗次栉比, 樓閣臺榭高低錯落,一到向晚,大紅燈籠漸次而?起, 從?東邊亮到西邊,直燒得半邊天都紅了,叫人分不清晝夜。

此刻, 蘭香苑裏正是燈火通明。

樓上的雅間裏高朋滿座,管弦笙歌悠揚曼妙。

太監的大壽在青樓過, 這聽上去未免有些諷刺,然而?事實正是如此, 因為本次宴會的老?壽星——司禮監秉筆太監孫柄義, 眼?下還在京裏的皇宮伺候呢。

大太監拼死拼活成了九千歲, 老?家的雞犬跟着升了天。

親眼?見證主?家乍富醜态, 薄青城在角落裏露出譏诮笑意?。

右手?邊一個西南來的地?方知府寒暄, 薄青城迅速斂去冷嘲, 又換上了那副溫和俊雅的姿态,真?如同外界傳聞所示,一個地?道的儒商。

淡笑着應了幾句, 推開剛湊上來的殊色妓子, 又揮手?叫停一旁懷抱琵琶的樂工,醉眼?迷離地?道了一句, “小弟蜀中那幾分産業雖貧瘠, 卻是家裏上上下下的支柱,還望大人多加照拂。”

酒桌上的客氣話, 大家都曉得,況且該打點的,他早已派人在席開前?打點妥當,只多不少,兩人心知肚明,一陣推杯換盞,自是默契不提。

一位四十多近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來,此人正是如今的孫家家主?,與當今權傾朝野的九千歲孫柄義是侄叔關系,誰能想到,當初窮得賣兒子進宮做太監的農戶,竟然有朝一日也能在官老?爺和闊商面前?抖落得八面威風。

男子掀袍就座,順勢落在薄青城身側,招手?喚了妓子來,微微使個眼?色,那女子自是乖順,順勢就要倒入薄青城懷中,薄青城堪堪避開,淡笑道:“勞煩姑娘為我斟酒即可。”

座中有憐香惜玉的文人見狀取笑,“薄公子好狠的心。”

這孫家家主?卻替薄青城說話:“哎,此言差矣,薄公子年紀輕輕又一表人才,眼?光挑剔些也是應該,若非如此,恐怕早已坐擁嬌妻美妾,膝下兒女成行了。”

對面的人早看?出眉高眼?低,笑:“老?爺這是要招攬東床了。”

“薄公子,不瞞你說,我家中有一位遠房的外甥女,生得如花似玉,知書達禮,只是心氣太高,一般人入不得她的眼?,如今與薄公子瞧着,倒是一對璧人,我有心作冰人(媒人),不知薄公子意?下如何?”

薄青城垂着眼?,歪靠在椅子上,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一面卻在袖中暗暗摩挲手?上的玉扳指。

一個同席的徽州商人見狀,起身為薄青城開釋,“各位老?爺恐怕還不知道,我這兄弟乃是一個多情種,幼年患難時期曾有一青梅竹馬,後來那女子父親下獄,遭了牽連,我這兄弟便多年未娶,竟是連女色也不近的,只要共過事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男人低頭讪讪笑道:“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在這位兄弟面前?,我也曾為我嫡親的妹子提過親,現在我都當舅舅了,薄公子還孑然一身呢。”

孫家主?的臉色好看?了些,喚身後家仆,“上醒酒茶,薄公子醉得厲害。”

很快就有兩名婢子上來,薄青城眉眼?微擡,卻還是八風不動,只聽見男人說:“你二人今日不将這湯好生喂給薄公子,席散後便自下去領罰吧。”

不知是什麽罰,大約十分殘酷,兩婢戰戰兢兢,手?中茶湯幾欲傾灑,薄青城知道,今日這局是逃不了了,遂爬起身來,重重揉了幾下太陽穴,“長途奔波乏得很了,席間失禮,還望各位大人海涵。”

說完便接過醒酒湯一飲而?盡。

孫老?爺滿意?笑道:“方才關于薄公子的事,說實話,我還真?是有所耳聞,那青梅竹馬的女子叫‘玉娘’是吧。”

“玉娘?”

薄青城不由得打了個激靈,看?來這些人還真?是有備而?來,連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事,他們卻查得一清二楚,白日裏明明已經決定好的合作,怎麽到了晚上忽然又生出變故來?他的錢白花了?

孫老?爺朝屏風後拍了拍掌,搖搖走出來一個白衣女子。

發髻低垂,眉眼?修長,唇小而?滿,塗得鮮紅,為一張清麗的面龐添幾分媚色。

薄青城當即驚了一驚。

女子朝他望來,眼?波欲說還休,仿佛有經年委屈奪眶而?出。

薄青城不動聲色回望過去,上翹的唇角讓旁人以為他見了舊相識欣喜若狂,熟悉的人才知道,此時這微笑的男子心裏已經冷極。

這些人倒是用心,估計沒少在他身上下功夫。

不過這也說明,司禮監的人确實有跟他合作的意?圖,而?且還不惜派專人來監視他——對方肯投入成本,這是好事,往往随着成本的不斷沉沒,雙方更深層次的糾葛就展開了,對他這種人來說,不怕算計,只怕沒有機會算計。

孫老?爺道:“聽說你這位青梅竹馬,因為受了其父牽連被發配入教坊司了,叔父費了大功夫,多方打聽,才知道此女尚在人世,後來在一家妓坊找到了人,你且瞧一瞧,是不是你那位意?中人?”

薄青城笑起來,那樣?子倒真?有幾分心中至寶失而?複得的喜悅,于衆目睽睽之下朝孫老?爺叩謝,“多謝孫公公和老?爺您出手?相助,圓我經年夙願,如今得知玉娘平安無事,我真?是無以為報,必當誓死追随孫公公,以效犬馬之勞。”

孫老?爺見他當真?收下這名女子,臉上喜色難掩,接連說了幾句好話,“薄公子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怪不得年紀輕輕便富甲天下,如今紅顏歸來,破鏡重圓,也是上天眷顧。”

在場諸人七嘴八舌恭維不疊,薄青城又接了幾位的敬酒,假托酒力?不濟,要回房休息,孫老?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笑呵呵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美人在側,又逢如此良辰,怎麽敢攔薄公子去路?”

見薄青城要走,那女子當即起身跟上,走前?,回過頭去,與孫老?爺打了個照面。

兩人心照不宣地?斂了視線。

夜色之中,亭臺樓閣燈火輝煌,歌舞升平觥籌交錯,都被薄青城遠遠落在身後,遠方一盞孤星,在醉生夢死的歡筵燈影裏 ,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一出雅閣,他臉上醺醉的神态立刻消失,眉眼?清明而?犀利。

薄青城心知肚明,恐怕這個女子便是狗太監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方才席上,假如他同意?見那位所謂的“遠房侄女”,那麽身邊這個女子便是“遠房侄女”,遭到婉拒,他們便順理成章地?推出後手?,叫她作“玉娘”。

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叫他自掘墳墓退無可退,橫豎是挖好了坑,等着他跳。

回頭看?身後的女子一眼?,薄青城腦中倏然閃過那人清冷的側臉,不由得失笑——真?是一位冤家,到哪兒都跟他對着幹。

腳下加快步伐,明天就啓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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