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船行千裏, 江風快哉。

潮濕的水汽從湖上刮來,一路登堂入室。

廊上, 薄青城背影被燭光拉長, 吐绶藍的長袍獵獵招展,上下翻飛,仿佛欲要乘風而去, 下一刻又被拽入深淵——像是一種極致的撕裂。

推門而入,站了?良久,直到遠山的寺鐘敲響, 自遙遠的江邊蕩來,淡藍色晨光湧入船艙, 薄青城才?轉身離開。

帳中的女子睜開眼睛。

走廊上的風呼嘯而至。

薄青城将刀重新斂入袖中。

他少年?時曾在一本唐朝的古史書上讀到這?麽一個故事,說是有個人叫李勉, 在開封任府尉的時候, 對一名獄中的囚犯心生同情, 放走了?他, 幾年?後, 李勉客游河北, 二人再次相遇,曾經的囚犯便将李勉給接到家中盛情款待,私下裏和自己?的妻子商量, “此活我者, 何以報德?”

妻子問:“償缣千匹可乎?”

故囚說:“未也。”救命之?恩,一千匹怎麽能夠?

妻子又問:“二千匹可乎?”

故囚依然搖頭, “未也。”還是不夠。

妻子沉默, “不若殺之?。”

故囚心動。

李勉後來得到這?家的家仆通報,僥幸逃過一劫。

距初次讀到這?個故事, 已?經過去很多年?,薄青城卻一直記得清楚。

那時他不懂,為什麽這?位“故囚”要殺自己?的救命恩人,現?在他卻明白了?,甚至很羨慕這?個“故囚”,因?為他有一個能說出“不若殺之?”的妻子,這?個妻子是懂得自己?丈夫的。

許青窈會說出這?樣的話嗎?

恐怕不會。

所以他方才?收了?刀。

從前他為李勉鳴不平,現?在卻開始理解故事裏的囚犯。

舊年?的蛛網拿出來,依然能蠶食如?今的光鮮亮麗。

誰會喜歡潦倒窘迫時的自己?呢?

何況所謂恩情該怎麽報答?他一向很懷疑這?種施恩背後的心思,他只以為這?是一種算計,一種類似于?生意場上的注資和入股,總是夾雜着連施恩者自己?也說不清的控制欲。

又或者,是饫甘餍肥後,随手?的一點施舍,花最少的成本享受居高臨下的愉悅成就,畢竟大多數人只有面對弱者,才?可以毫無顧忌地作好人。

如?果是前者,他拒絕挾恩以報的企圖,如?果是後者,他會給予對應的回報,不過,也只當作買賣而已?。

事實?上,他也真的沒有拿過別人遞給他的任何東西,即使是在住柴房飲雨水的時候,挨餓,并不可怕,一個人最可怕的是喪失尊嚴。

外面忽然下起大雨,天地皆白,船在漣漪和雨幕中疾行。

後背的傷口隐隐作痛。

當日回門送禮,為什麽許青窈的反應那麽大,他終于?懂了?。

他是在化身為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彌補童年?的自己?,然而于?她來說,卻成了?二次傷害。

他和她之?間有一段相似的經歷,原本應該作橋梁,供他們靠近将來,眺望從前,供彼此惺惺相惜,舔舐傷口——可是好像被他給毀了?。

吩咐身後的随從:“去,叫玉娘子過來。”

女人着一襲青裳款款從艙裏出來,就見男人坐在雨絲斜抛的廊下,面前的紅木小桌上擺着幾碟清粥小菜。

“看見這?個餅了?嗎?”

薄青城微笑垂眸,眼底漆黑一片,“從前挨餓的時候,你沒少給我送。”

“是嗎?”女子袅袅落在對面,眉目閃爍,很快又被媚笑掩去,“從前太苦,幸好,我們都?熬過來了?。”

薄青城聽她如?此回答,呷一口杯中茶,唇角弧度愈發鮮明。

哪裏來的餅,旁人給的施舍,他一次也沒接過,只有那一回,是掉在地上了?,等周圍沒人,他才?上去撿起來。

現?在想起來,土吃在嘴裏的滋味,其實?也還好,因?為人餓極了?的時候,是囫囵吞棗,什麽也管不得的。

“你叫什麽名字?”他遽然發問。

女子一愣,眉目閃爍,讪笑,“玉娘,我就叫玉娘啊。”

薄青城不說話了?,只盯着她笑。

少頃,起身,“玉娘,這?些年?你受苦了?,你好好休息,我手?頭還有幾件事要辦,就不陪你了?。”

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回頭說:“我記得從前你最不愛穿碧色。”

女人當即怔住。

怎麽會,來前別人分明告訴她,這?位主子爺素日最愛的便是青綠顏色。

薄青城臉上還帶着笑,音色卻極度冷漠,“而且這?個顏色,與你也很不相稱。”

直到腳步聲漸輕,女人才?再次擡起頭來,看着走廊上男人疾步遠去的背影,商媚咬了?咬牙,本以為這?回接了?個大單,一筆到手?就能贖身,從此過自己?的小日子,誰知道主顧竟然是這?麽個怪人。

這?叫她怎麽盯?

昨夜半夢半醒間,隐隐約約聽到一句“慶幸你不是玉娘吧”,那聲音太低沉,幾乎使她以為是自己?夢中的呓語。

此刻再對照起方才?的對話,她幾乎驚出一身冷汗。

薄青城此行乘坐的是一艘快馬船,速度十分出色,很快便過了?安徽入江蘇地界,第三天,便行到淮安,只不過已?經入夜。

此時淮安的雨正呈滂沱之?勢。

派人将這?個玉娘安置在府外的別院,薄青城徑直去了?南風苑。

連傘也沒打,頂着風雨,他便朝樓上去。

燈已?經熄了?,然而滿室生香,幾乎聞得見青草透出楠木地板的味道。

只是頭疼得厲害,他掀開帳子,一句話也不說,就倒了?下去。

今天夜裏,原本是許青窈和薄今墨約好在祠堂會面的時刻,她因?為尚在猶豫,耽擱了?不少時辰,本來就已?經遲了?,這?會兒終于?下定?決心,猝然摸到滿床的冰冷氣息,更?是吓了?一跳,打起燈來,看見那雙熟悉的眉眼,鼻梁冷峻,唇角鋒利,只是此刻面色蒼白得不像樣。

大約是發現?身旁的溫香軟玉,男人順勢貼上來,要往她懷裏鑽。

“你幹什麽!”許青窈急忙将人推開。

薄青城卻黏她更?緊,像是一條瀕死的魚找到了?水源。

許青窈想把人從床上推下去,手?腳并用,掙紮了?半天,卻被他以古怪的姿勢困住,口裏亂七八糟地喊着些什麽,她細細聽來,大約是一句“回不了?頭了?,再也回不了?頭了?。”

夢裏,他又回到許多年?前。

外面風很大,馬廄裏還算暖和,淡淡的土腥味,小孩蜷縮在角落,緊張地朝外張望,倒不是怕誰來同他搶什麽,畢竟除了?馬糞和稻草,這?裏再也沒別的。

其實?他是怕被別人看見。

可是偏偏被人瞧見了?——這?回是在大廳,他打碎一只花瓶,便被罰跪在門口,人來人往,一些頑劣的丫鬟和小厮扮鬼臉朝他取笑。

“你們看,他還不如?咱們呢……”

“咱們的娘又不是□□……”

“也沒叫人給沉了?塘……”

大約是衾被溫暖,他失控地軟軟地叫了?一聲娘。

許青窈本來還想把人弄遠,聽了?這?話一驚,手?上失了?氣力,再沒推開。

上回聽他說夢話還是四書五經,夢裏還想着考科舉,縱使被斷了?青雲路,又商海浮沉那麽多年?,賺得盆滿缽滿,熱衷功名之?心卻不減,她聽了?覺得好笑,默默離他更?遠。

這?回……罷了?,也就這?一回。

手?在他的額頭上一碰,燒得厲害,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淋濕了?,看來是感染了?風寒。

把燈芯挑亮些。

濕衣服都?給剝下來,褪到雪白的裏衣,手?被他按住,死活不肯叫她再動,好像她是個登徒子,他不得不嚴防死守一樣。

許青窈失笑,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這?個人睡着的力氣都?比她大,又存心幹擾,試圖解了?好幾回,還是不成,把她的睡袍都?給浸了?半濕,她無奈扶額,只好下床把針線簍裏的剪子拿來,記得這?當初好像還是他給買的,她本來是打算拿這?個殺掉他,他卻以為她要用這?個自殺,兩個人你來我往許多招,把這?剪子倒給抛在了?腦後,就這?麽擱置下來,後來就被丫鬟用來做針線活了?。

想不到今天倒有這?麽個用處。

朝下擺剪開一道,很快就把衣服撕開,後背瘢痕交錯,她只知道他胸前有疤,沒想到後背也有,她怔住的瞬間,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嗓子又澀又啞,“別看,不好看。”

他停頓了?一會兒,翕動着濕漉漉的睫翼,“惡心。”

許青窈愣住,“惡心”兩個字好像是她說過,怪不得自那以後再沒見他睡覺脫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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