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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青城走後, 許青窈靜坐了大半晌。

她又?開始耳鳴了。

牌坊?這東西她是聽過的,從前□□曾下诏令, “凡民間寡婦, 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後, 不?改節者,旌表門闾,除免本家差役”, 後面因為大戶之家攀比,加上牌坊數量納入地方政績, 許多?人動?起了歪腦筋,被逼守寡的人數增多?, 甚至連“未嫁之女為夫守貞”, “遭寇守節致死?”或者“因調戲羞忿自?盡”, 都要上報至朝廷, 成為地方獲得旌表的途徑。

貞節牌坊, 城外就有許多?座, 林立高聳,形成一個牌坊群,除了那些華麗的鬥拱和浮雕, 上面還往往刻着“冰寒玉潔”、“竹香蘭馨”之類的贊語, 只是那煌煌碑文背後,卻深埋着一個又?一個可怕的故事, 有時是斷手斷腳的年?輕烈女, 有時是孤苦終生的耄耋老婦,甚至還有因為喪夫而?被迫殉節的童養媳和望門寡……絞者、刃者、鸩者、溺者、觸柱者、絕粒者不?計其數。

許青窈不?寒而?栗。

這東西上面現在要加一個她, 怎麽想怎麽可怕,而?且離譜。

她雖然瞧不?上這牌坊,但自?己也知道,她的名聲一直都不?怎麽好,那些得了貞烈之名的節婦,雖然不?一定是自?願,但要跟她并列,恐怕也會感到辱沒?吧。

聽薄青城的話,好像是族裏的意思,可是族裏真?要想請牌坊謀譽,也該以二房媳婦沈韻秋為先,為什麽是她?要知道,曾經為了這個牌坊,她兩次被殉節,都僥幸叫她死?裏逃生,如今她活得好好的,再叫她得個美名,從此高枕無憂,那幫老家夥會甘心?

——除非是薄青城的意思。

可是薄青城這個人,要說汲汲營營争權奪利,那是真?的,但要說他會沽名釣譽,尤其是在乎這麽個貞節牌坊,那是說不?通的。

那他為什麽要替自?己争這個牌坊呢?

為了羞辱她,還是為了羞辱這個可恨的旌表烈女和貞婦的習禮,替自?己慘死?的母親報仇?

如果是這樣?,那他應該早就替她請牌坊了,不?會拖到現在。

不?如換種思路——牌坊有什麽用呢?地方政績,為族謀譽,減免稅役……可這些都是為旁人,為門闾,薄青城會為了薄氏宗族做這些事?

他的母親是被那些人沉塘,他自?己幼年?遭受虐待,後來少年?時期又?被逐出?族譜,縱使現在他發?達了,衣錦還鄉,又?被請上族譜,擺脫了外室子的身份。

可是,痛苦一旦形成,就成了永遠洗不?掉的烙印,依她對他的了解,不?滅他們的九族都算輕的……

還有呢,對于?她個人來說,牌坊會有什麽好處?

好像是說,節婦一旦得到朝廷的牌坊嘉獎,之後再犯了什麽罪,需要取消牌坊的時候,必須層層上報,地方不?得輕易處置,對于?她們這種鄉野小民來說,無異于?短時間的獲得一個免死?金牌。

可是,她這個人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得着用這個東西嗎?

難不?成将?要發?生什麽牽涉朝堂的大事?

許青窈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床上長睫緊扣唇色蒼白的少年?,那如鶴一般修長的脖頸上懸着細繩,極細一股,幾近透明?,不?仔細幾乎看不?見,而?且圈索極小,勒得很緊,許青窈沿着細線,自?薄今墨懷裏抽出?一塊螭龍紋墨玉,這玉,仿佛是漕幫的號令信物,從前他都揣在懷裏,用的時候懸在腰間,現在怎麽戴到了脖子上——

徐伯端着藥碗從外面進來,見她正抓着那塊玉,大喝一聲,“大少奶奶!”

許青窈被吓了一跳,惶然起身看他。

徐伯自?知失禮,讪讪地解釋道:“這個繩子是特殊材質制成,極為鋒利,硬要取玉的話,很可能會将?人割傷。”

許青窈點點頭,“是我莽撞了。”

忽然,如同白晝流星閃過,有什麽東西亮起來了!

心裏浮浮沉沉,從前的事情全浮出?水面,再聯系起漕糧海運,蜀中?之行,以及,離淮之前薄今墨忽然的背叛——她明?白了!

一瞬間七竅都被打通了似的,她全明?白了。

在徐伯喂過藥後,她重新坐回去,看向不?省人事的少年?,笑中?帶淚,“還不?醒來嗎?”

見床上的人依舊悄無聲息,許青窈俯下身去,附在他耳邊,定聲道:“我已經知道你們要幹什麽了。”

“你要做的事那麽危險,為什麽不?告訴我?”

這是她第一次撫他的臉。

大約是牌坊公舉期間為了避嫌,又?或許是眼不?見心不?煩,許青窈照顧薄今墨這幾天,薄青城再也沒?有回來過。

聽底下人說,薄青城如今在外面另外購置了一所宅子。

許青窈并不?在意,這個人自?打上次從饒州赴宴回來,就忙得腳不?沾地,大約是真?的撈到了什麽好處。

入夜,席散。

薄青城帶着一身酒氣從灑金坊出?來,身後跟着的旺兒開腔,“二爺,這個清江漕船廠提舉的位子,也太委屈您了,咱們朝上面打點了不?知多?少,不?說那流水一樣?的銀子,單就是沖着咱自?家被并入的沙船,也該您得個主事不?是?”

薄青城笑笑,以一種無所謂的口氣道:“知足常樂。”

船廠主事隸屬于?工部分司,是個正六品官,以他目前的身份,還不?好從明?面上過,提舉的位子倒差不?多?,反正是走個過場,手裏有實權就好,目前當務之急就是那批海船,接下來的事兒能不?能成全靠它們了。

上頭那位皇帝老兒不?是曾經說他“無君無父,江湖尚難容,安敢遣社稷”嗎?現在他不?僅玩轉了江湖,還要鑽進他帝國的中?樞裏了,而?這個年?邁昏聩的老皇帝,現在應該還對此一無所知吧。

薄青城擡頭望向天空那輪恍若玉盤的明?月,報複的愉悅如同滾滾烽煙一樣?直上青天。

旺兒則是一頭霧水,要知道,“知足常樂”四?個字能從這位爺嘴裏聽見,那可真?是百年?奇聞。

往常,爺帶領着他們都是銳意進取,不?知疲倦,進取過後,還嫌不?夠。

“爺,今天晚上去哪兒?”

見薄青城還在猶豫,旺兒試探着提醒,“您幾天都沒?回薄府去了。”實際上他想說的是:“您幾天都沒?回去看看大少奶奶了。”

薄青城想了好一陣,才開口,卻不?是回答旺兒的問題,而?是另外起了個頭,“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最近怎麽樣?,再來鬧過沒?有?”

說起這個,旺兒猛地一拍大腿,“忘了告訴爺了,大少奶奶娘家一家都搬走了。”

“搬走了?”他不?過是派幾個護院略施小懲,警告了他們一下,替許青窈出?出?氣,怎麽這一家子這麽經不?住事,直接就搬了家?

“搬到哪兒去了?”薄青城随口一問,似乎還沒?有發?現問題的嚴重性。

“歸化城。”旺兒說。

歸化城?那不?是在西北的蒙古邊界嗎?

“怎麽會到那兒去?”薄青城皺起眉頭,“誰出?的主意,是不?是大少奶奶?”

旺兒面露難色,糾結半晌,才道:“據說,是墨少爺。”

薄青城腳下忽然停住,眼中?幾度閃過驚疑,那一雙黑瞳流轉擴大,直至完全浸入黑夜,整個人靜立沉默,站成一支熄滅的桕燭。

良久,終于?輕笑一聲,“原來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那樣?冷清無心的人,面對床上的少年?卻忽然流露出?他從未見過的神?情,就好像,就好像受傷的是她自?己一樣?。

薄青城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是說:“去玉器巷。”

從饒州帶回來的那個女人的別院就在玉器巷,離這裏不?遠。

旺兒看着前面人的背影,隐隐覺得像是将?要融化。

風刮來,有些涼。

玉器巷盡頭的一所庭院。

“這麽晚了,爺怎麽來了?”穿一襲桃紅裙裳,雲髻高聳的女子遠遠地就出?了房門,款款迎上前來。

看着那與故人有幾分相似的眉眼,薄青城心下愈發?煩躁,自?從薄家宗族要給許青窈請牌坊的事傳出?去後,牌坊還沒?請下來,流言卻傳得滿城風雨。

從前的絮聞他都聽過,大都是說薄家大房孀婦和哪些族中?纨绔有染,傳得有板有眼,他曾經還小小地信過一些,然而?現在看來,不?過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可是這抹緋色如今挑到他頭上來,卻叫他有些坐不?住了。

不?知是誰洩露出?去的。

也怪他行事荒唐,以為能拘束住那些嘴碎的下人,卻不?想,流言蜚語愈演愈烈,更雪上加霜的是,竟然叫他從前做的那些燈籠都流傳到了世?面上去。

其中?就有那盞描了綠漆的詞燈。

他記得上面寫着“折枝只為低垂手,肯傍人間欄檻春”,是他的親筆。

那時不?過是一時興起,現在回想起來,這兩句詩裏的春色,簡直要關不?住了——明?晃晃的邀約罪證。

真?是個壞消息。

為今之計,只能說這些東西都是為他的“玉娘”準備,現在“玉娘”就住在玉器巷,大約也可遮掩過去。

這樣?想着,朝身後的旺兒說:“把燈拿上來。”

“這是——”

商媚接過燈籠,見白色的裱紙上面用綠墨描了兩句詩“誰與春風露消息,珊瑚枝上喚流莺”。

她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角,什麽破詩,她想要的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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