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等程郁回來的時候, 便看到程嘉言的一雙眼睛紅的跟只小兔子似的,看起來哭了很久,他一看到程郁立刻就沖了過來, 抱住程郁的腰,悶聲問他:“爸爸你去哪兒了?”
程歸遠在旁邊看着他,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目光中還是透露出一絲責備與埋怨。
程郁解釋說:“跟他們出了一趟海, 中間出了點事故, 就在島上過了一夜,今天白天的時候又下了雨, 所以回來的就晚了一些。”
程歸遠問他:“手機呢?為什麽和你打電話一直不接?”
程郁說:“手機被水泡了, 打不了電話。”
程郁的解釋倒也說得通, 這件事只能說是一場意外吧,誰也沒能提前預測,程歸遠對程郁說:“以後不論到什麽地方去,跟我們說一聲。”
程郁點頭應了一聲, 帶着程嘉言上了樓,在島上的時候是盛柏年發揮自己堅持不懈的精神,總算是給點了火, 而後他們的運氣也不錯, 火點燃沒多久, 就有過往的漁船看到他們,将他們一同載回了岸上。
之前的那個電話是程郁給漁夫借的手機打給程嘉言的,聽到電話裏程嘉言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程郁的心裏也不好受。
程郁去浴室裏洗了個澡,程嘉言就乖乖巧巧地坐在床上等着他出來,聽着浴室裏傳來的嘩啦啦的水聲, 程嘉言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為什麽又有點想哭。
程郁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後上了床,程嘉言緊緊抱着他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身邊,不說話,只是緊緊抱着他,怕自己一松手,程郁又不見了,也怕自己現在還在做夢,夢外的程郁依舊沒有回來。
程郁摸着他的頭,安撫了他好一會兒,等程嘉言看起來好一點後,程郁從床頭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
他低着頭,然而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之前他想着不必讓程歸遠與程嘉言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可這樣突然失蹤,找不到關于他的一點音訊,又比得知他已死去會好上一點嗎?
程郁一時間也分辨不出來,究竟哪種結果對程嘉言與程歸遠來說會好上一點,好像其實也沒有什麽差別的,殊途同歸,他們最後都要接受他要死去的事實,只不過他若是失蹤了,會給程歸遠與程嘉言他們一段緩沖的時間,讓他們漸漸接受自己不在的事實。
可是那段緩沖的時間對程嘉言與程歸遠來說,又是真的需要嗎?那段時間對他們來說是到底是折磨,還是其他的什麽。
“爸爸……”原本已經閉上眼睛要睡着了的程嘉言突然又睜開了眼睛,他用小小的聲音叫着程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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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将自己手上的書合上,放到櫃子上面,側過頭看着程嘉言,微微笑着,問他:“怎麽啦?”
程嘉言抿了抿唇,抓着程郁胳膊的兩只手微微又用力了一些,他問程郁:“爸爸出國帶着我好不好?我很聽話的,我英語也好的,我可以幫爸爸做翻譯,爸爸帶我去吧。”
程郁臉上的笑容有點維持不下去了,他看着表情中帶着祈求的程嘉言,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對他說。
他不是出國,他是接受自己本來就已注定的死亡命運,他如何能帶着程嘉言一起呢?
“爸爸,你哭了……”程嘉言擡起小手,在程郁的眼角抹了下。
“沒事。”程郁搖着頭說,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嚴肅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程嘉言,叫他,“言言……”
“你別這麽叫我,”程嘉言捂着耳朵從床上坐起來,他沉着一張小臉看着程郁,對他說,“每次你這樣叫我,都是要我聽話,可這一回我不想這樣了。”
程嘉言吸着鼻子,又要哭了,程郁拿來一卷紙巾,聽着程嘉言繼續對自己說:“我不想聽話,我想任性一點,爸爸出國必須帶着我。”
程郁搖了搖頭,堅定地拒絕了程嘉言,說:“這個真的不行。”
程嘉言的眼睛瞬間又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只要一眨眼,那些眼淚就會滾落下來。
程郁拿着紙巾将程嘉言臉上的眼淚擦了擦,平靜地對程嘉言說:“言言,你和爸爸總有一天會跟爸爸分開的,你不可能一輩子都在爸爸身邊。”
程嘉言抽抽搭搭地說:“我知道啊……”
他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掉下,他對程郁說:“可是我還沒有長大,我還很小,我需要爸爸。”
程郁嘆了一口氣,擡起手在程嘉言的頭頂摸了摸,點頭說:“是啊,你還很小啊。”
那又能怎麽樣呢?本來這幾年他就不該活着,讓他在程嘉言的身邊陪了這些年,已經是老天對他的憐憫了,人不能貪心,他得到的已經夠多了。
“言言,這一回爸爸必須要走了,不能帶着你。”
程嘉言忍不住一下子哭了起來,緊緊抓着程郁的袖子,對程郁說:“我不要,我就要跟着爸爸一起!”
他将腦袋埋在程郁的胸口,不一會兒眼淚就将程郁的睡衣濕透,暈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跡來,那些眼淚好像滲透了皮膚,一直落到他的心裏去。
“不行的,”程郁伸出手,捧着程嘉言的小臉,溫柔地對他說,“這一回爸爸只能一個人走,或許在以後的某一天,我們還能夠再遇見。”
程嘉言隐約能夠察覺到程郁的話中還帶了另外的一層含義,又不是很明白,但是他好像知道程郁這一走,或許要走上好長的一段時間都不會回來。
他的爸爸要去哪兒呢?
他要去哪兒呢?
“以後……”程郁頓了一下,聲音也有些哽咽,可是他笑着程嘉言說,“不管爸爸是不是在你的身邊,你都要好好學習,完成老師的作業,聽爺爺的話。”
“爸爸還給你存了一筆錢,将來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取出來用。”
程嘉言呆呆地看着程郁,張了張小嘴,叫了程郁一聲:“爸爸……”
程郁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安慰他說:“別哭了,早點睡吧,明天爸爸帶你出去玩。”
程嘉言重新在床上躺下,程郁關了燈,房間立刻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程嘉言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一遍又一遍不斷地回想着程郁對自己說的話,他為什麽會對自己說這些?他到國外去,就真的僅僅是到國外去嗎?
他還沒有長大,還沒有告訴爸爸自己晚上可以拯救世界,爸爸真的要離開嗎?
程嘉言側頭看向窗外,那些怪物們并沒有出現,只有一輪明月挂在天上,銀白的月輝灑在窗臺上,像是落了一層薄薄的霜雪。
過了很久後,程嘉言才又睡過去,他在夢裏又一次看到那些奇形怪狀的怪物,這些怪物可以幫着他一起拯救這個世界,卻不能幫他找回爸爸,一群廢物。
但是怪物們覺得這個不能怪她們,它們不是找不到他,只是有祂守在他的身邊,它們根本沒有辦法靠近。
就說祂們應該先打一架,分個高下出來,也不至于讓它們像現在這樣為難了。
現在還要埋怨它們做不成事,實在是太冤枉怪物們了。
真的好難,怪物嘆氣,觸手嘆氣。
程嘉言并沒有因為它們露出委屈的樣子而願意理解它們,他依舊覺得它們什麽都做不成。
夜色愈加深沉,夜空中的那輪明月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躲在了烏雲的後面,只有一點透了亮光的雲層在夜幕上浮動,盛柏年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打開新換的手機,上面幾乎全是助理打來的未接電話,他回了一個,然後将手機鎖屏,扔到一邊去,自己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裏。
他沒有開燈,就那麽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那裏。
程郁死去時的畫面在他的面前又一次重現,他沒來由地想着,程郁真的不會死嗎?他會永遠都在嗎?
五年前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離開這裏?他想不明白,總是想不明白,腦子裏好像被塞了很多沒用的東西,将他需要的記憶全部阻隔在另一側。
盛柏年按了按一直發疼跳動的太陽穴,想着自己或許應該讓心理醫生過來再為他做一次催眠,或許可以看到其他的一些景象。
可是,上一回他在催眠後看到的卻是程郁與另外一個女人一次又一次丢棄他離去,連同他死去後的場景一起折磨着他,使他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昨天夜裏他早睡了些,醒來卻是守着程郁的屍體。
是上天在懲罰他嗎?
他怕了,真的怕了。
他不想再去理會五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麽,只要程郁還在這裏就夠了,他們能不能回到從前,他也無所謂了。
可程郁是在乎的,即使他不說,盛柏年也能夠感覺得到,程郁不會放下五年前的往事的。
盛柏年苦笑一聲,抱着頭,迷亂的景象在他的眼前交錯出現,在某一個瞬間,他會以為自己又穿越時空,回到了從前。
應該是在學校裏面,程郁背靠着身後雪白的牆壁,低着頭,默不作聲,盛柏年向他走過去,聽見腳步聲,程郁擡起頭,看向來人,他的眼眶還有一點發紅,叫了一聲:“盛老師?”
聲音沙啞,還帶着一種特別勾人的味道,撩撥着盛柏年的心弦。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從前盛柏年從來沒有經歷過,像是第一次嘗到希普卡的辣椒,第一次看到鋪天蓋地的飛雪。
他還記得,在他小時候父母剛去世不久,盛老爺子曾評價他說沒有感情的機器,是個披着人皮的機器,後來盛柏年漸漸懂事,為了能夠融入其他人中,他僞裝成一個合格的普通人,跟着其他人一起笑,一起難過,可他的心終究還是冷的,這是怎麽僞裝也僞裝不出來的。
只是在看到程郁的時候,心中才會生出一點奇怪的感覺。
盛柏年很快又回過神兒來,手機提醒有人給他發了一封郵件,郵箱裏面躺着一封信郵件,發件人的名字盛柏年從來沒有見過的。
那是一段視頻,盛柏年将視頻點開,視頻中瞬間出現了程郁的身影,他倒在地上,一群人圍着他,看視頻右下角的時間,應該是昨天晚上發生的。
緊接着一個年輕人上前,彎下腰,将開了刃匕首刺進程郁的胸膛裏面,鮮紅的血瞬間将他白色的襯衫與淺色的衛衣染透,而那些人卻還在一旁歡呼、慶祝。
他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麽,他的目光停住在倒在地上的程郁的身上,看着那些人将他拖走,送到面包車的後備箱裏。
這段視頻始終都沒有聲音,像是一場短暫的默劇,默劇結束,屏幕一片漆黑。
就在盛柏年打算将這段視頻再看一遍的時候,屏幕上好像在一瞬間彌漫出濃郁的血色來,好似是永遠不會褪色的染料,凝固在電腦的屏幕上面,盛柏年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後,他将手落在了茶幾上。
如同一只受傷的困獸,被困在陷阱裏面,無力脫身。
深藍的夜空住出現一道更深色的陰影,漸漸壓下,籠罩了城市。
怪物們得到祂的召喚,但看着小小的程嘉言還在這裏,又不敢輕易走開。
它們一時間糾結得尾巴都打結了,究竟是該留下來,還是去找祂。
祂好像越來越憤怒了,怪物們不敢再耽擱,紛紛離開。
程嘉言被留在原地,他其實也不需要這些怪物們的陪伴,他只希望自己的爸爸能夠永遠地陪在他的身邊,他轉身趴到床邊,睜大着眼睛,看着還在房間中熟睡的程郁。
怪物們又被布置了新的任務,這一回它們要找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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