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我會裝作不認識你的

鹿鳴澤一下飛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他聽到到處都有吱吱咝咝的聲音,像冷水倒在燒紅的柴火上,極速蒸騰出蒸汽而發出的聲音。

像是炮火灼燒着土地。

鹿鳴澤很快反應過來,那是熱兵器爆炸時候産生的熱量,他所站的地方積雪都融化了,露出積雪下面貧瘠的土地——導彈難道已經在斯諾星爆炸了?!

他幾乎是飛奔回家的,一路上鹿鳴澤沒看到人,他太害怕遇見一個長得奇形怪狀的怪物突然倒在他腳下,或者這個怪物長着他熟悉的人的某些特征。

所幸他回到家之後,上校在聽見鹿鳴澤的聲音時還會撲過來扒門,他微微松了一口氣,隔着門說:“上校,好好看家,不要出來。”

上校在門內叫了兩聲,鹿鳴澤沒聽出異常,就往伍德家裏去。

但是到了人煙多的地方,就漸漸顯露出情況的不平常,鹿鳴澤路過一間木屋,斜裏突然撞出來一個人,他迅速躲開,那人便倒在他腳下。對方的腦袋朝着鹿鳴澤,如同被抽去筋骨一樣仰躺在地上,腹部鼓脹,不停抽搐。

鹿鳴澤下意識後退了幾步,他看到地上那人的眼睛瞪得很大,湛藍的眼底看不到聚焦。鹿鳴澤受到了驚吓——熟悉的鄰居躺在地上,表面看起來毫發無損,卻在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漸漸失去生命力,沒有血肉橫飛屍體枕藉的場景,寂靜的死亡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鹿鳴澤沒再繼續看下去,他撒腿往伍德家跑,他祈禱他們一家人都沒事,但是顯然沒有神靈願意理會鹿鳴澤這種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家夥的祈禱,他趕到伍德家的時候,見到的是一派人間地獄。

先中招的是伍德大叔,他的身體橫躺在門口,鹿鳴澤一進門就看到他,他的手邊還有一本紙頁泛黃的書,那是他唯一一本書,平時總是捧着在看。鹿鳴澤臉上戴着防毒面具沒辦法說話,他忘記了奧斯頓囑咐他的話——不知道這種藥對你起不起作用,你也要小心。

鹿鳴澤扶起伍德大叔,對方毫無反應,只癱在他懷裏不停地痙攣抽搐,他的眼睛毫無焦距,看着頭頂的天花板,但是他仿佛并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只看見了上帝。

鹿鳴澤搖了他幾次,他突然聽到樓上有響動,便顧不上伍德大叔,急忙往樓上跑去。

第二個中招的是伍德大嬸,她的症狀更明顯一些,臉部已經開始腫脹膨大。剛剛的聲響正是她太難受,從床上滾下來時摔在地板上發出的。鹿鳴澤有些機械地把伍德大嬸搬回床上,他看起來還算鎮定,但是腦子裏已經完全空白——怎麽辦,他真的不知道怎麽辦。

除了伍德大嬸最初從床上跌下來那一聲,屋內什麽聲音都沒有,沒有痛苦的呻吟和求救,也沒有哀嚎,不知道為何,他們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慘烈的死亡伴随的卻是寂靜,越發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鹿鳴澤哀恸欲絕,他抱着伍德大嬸用力搖晃幾下,對方像感覺不到他一樣,急促又費力地喘息,鹿鳴澤握了握她的手,伍德大嬸的手已經有些僵直了,不管握幾次,她的手指都會僵硬地抻直。

伍德大嬸的手平時是最靈活了,能給他刮破的衣服縫補得毫無破綻,能用單調的食材做出花樣繁多的美食……鹿鳴澤用力握緊她的手,眼眶裏湧上熱流,不知道是淚水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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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過了許久,突然反應過來——屋子裏應該還有一個人……瑪麗在哪?鹿鳴澤随即發現伍德大嬸的一只手無力地又執着地指着某個方向。

密道?是床下的密道!

鹿鳴澤急忙跑到床邊,俯身将耳朵貼上去仔細傾聽,他聽到了裏面有呼吸聲,不是急促痛苦的喘息,而是綿長的呼吸聲,對方好像睡着了一樣。鹿鳴澤不敢擅自打開床板确認,這架床用金屬箍着邊,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瑪麗才逃過一劫,但是直覺告訴他千萬不能打開床板。

鹿鳴澤在床板上無力地撫了幾遍,他不知道這種藥是不是像生化武器一樣的作用,但是他必須做些什麽。鹿鳴澤去引出來一條長長的水管,打開水流後對着伍德大嬸身上不停沖刷,然後不停沖刷整間屋子。伍德大嬸的呼吸變得更加奇怪,她每次喘息都要抽搐幾下,她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均勻地呼吸,吸氣時更加費力,必須瞪大眼睛,肺部憋足了勁兒,才能讓她獲得一些氧氣。

鹿鳴澤拿着水管沖了一陣,發現這對伍德大嬸的作用聊勝于無——但是這也足夠令人驚喜。他将水流擰到最大,塞進伍德大嬸懷裏。鹿鳴澤又急忙跑到樓下,把伍德大叔搬進浴室裏,同樣引出水流往他身上沖。

在斯諾星這種寒冷的星球,平日裏,在這樣的天氣裏沖冷水可能相當于自尋死路,但是他不得不這樣做,這種時候,即使有一絲絲希望都不能放棄。

鹿鳴澤做完這一切後急忙跑出屋子,他得将宇航船開過來才行……

鹿鳴澤再次返回宇航船登陸的地方時,發現這裏還出現了另一艘宇航船,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找到一個地方藏了起來。其中一艘飛船的艙門被打開,從上面走下來幾名身穿防護服的雄性,幾個人簇擁着另一個,向他最開始乘坐的那嗖飛船走過去。

鹿鳴澤想起奧斯頓說有人發出了求援信號,難道是他們的救援人員到了?奧斯頓有危險?!他們的救援來得也太快了!

鹿鳴澤急忙把手表的光屏彈出來,試圖跟奧斯頓通話,但是他對着光屏喊了好久,都沒有人回應。眼見那些人就要登上宇航船,鹿鳴澤顧不上太多,他在地上撿起石頭狠狠砸像那幾個穿防護服的人,打的都是肩膀和腿這些位置,只不過他用力很猛,幾個人都無法忽視鹿鳴澤的存在。

他戴着防毒面具,其他人看不見他的臉,只好追過來,鹿鳴澤一邊跑一邊用力扯下防毒面具,對着光屏喊:“奧斯,外面來了一架飛船,我現在在引開他們,你還堅持得住嗎?把宇航船開到我家附近。”

身後追他的人用上了熱兵器,子彈嗖嗖地從鹿鳴澤身邊打過,他急忙就地一滾,躲進一棟廢棄的建築物後面。

這時手表終于有了回應,奧斯頓的臉在光屏上顯現出來。

“阿澤?你現在在哪裏。”

鹿鳴澤又往牆後挪了挪,他因為過度奔跑急促喘息着,回頭看了一下後面的追兵才壓低聲音跟奧斯頓說明情況,說完後補充道:“快把飛船開過來,再磨蹭來不及了。我這邊情況也非常嚴重,我叔叔嬸子都中招了,我們要趕緊帶他們去治療!”

奧斯頓聽後沉默了一下,說:“保護好你自己,我馬上過去。”

他說的過來自然不是将宇宙飛船開過來,飛船太大了,只能泊在原處,除非以飛行器去救援他,不然很難把鹿鳴澤從現在這種情況下救出來。

光屏那邊依舊保持着通話狀态,奧斯頓把手垂下來按在桌子上,鹿鳴澤只能從下往上看到他的下颌,他不知道奧斯頓想做什麽,卻聽到遠處突然傳來他的聲音:“亞度尼斯殿下,請停止您對普通市民的追捕行為。”

奧斯頓的聲音是通過宇航船上的擴音器傳過來的,鹿鳴澤一聽就皺起眉頭——奧斯頓莫非認識來人?等等,他叫對方殿下,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大王子?!那豈不是暴露了他自己……鹿鳴澤急忙朝手表的光屏喊:“奧斯!你在做什麽?!你瘋了!”

奧斯頓低下頭對着光屏笑了笑:“不用擔心,亞度尼斯是我的學生。”

他的笑容仿佛有安撫人心的作用,讓鹿鳴澤的擔憂漸漸平複下來……個屁!媽的所有王子都是他的學生!每個學生都想幹掉他!

鹿鳴澤罵人的話還沒說出口,對他進行攻擊的子彈卻真的停了下來,鹿鳴澤有些疑惑,光屏裏的奧斯頓突然說:“阿澤,把面具戴上,不要讓他們看到你的臉,也不要讓別人發現你的通訊器。”

鹿鳴澤摸不透奧斯頓的用意,但是隐藏身份肯定不是壞事,他立刻把防毒面具戴上,遮住了自己的臉。但是通訊器是什麽?手表?為什麽不能讓他們看到……

鹿鳴澤暫時想不明白,他從破牆後面偷偷向外看了一眼,見幾個穿防護服的人已經不打算理他,往宇航船的方向去了,鹿鳴澤便借由周圍矮牆和碎石的遮掩偷偷跟在他們身後。

但是後來他們上了宇航船,鹿鳴澤不能再跟下去,但是他從手表中看到奧斯頓這邊的情況——奧斯頓早已摘下手表,将它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中,鹿鳴澤只能透過白大褂的布料模模糊糊看到一兩個人影。

奧斯頓對面站着一名男子,對方摘下防護服帽子,長舒出一口氣:“老師……我終于找到你了。”

他的聲音充滿感動和溫馴,還有壓抑的激動,雖然鹿鳴澤沒見過傳說中的大王子,但是他下意識覺得這個人并非奧斯頓口中那個殘忍兇暴的人。

奧斯頓的聲音響起:“殿下,好久不見,你過得還好嗎?”

那名男子不知道做了什麽表情,但是他的聲音中有難以忽視的顫抖,好像是為了強行壓抑激動心情而産生的,但是他最後只說了一句:“我……還好。”

“看來大王子對你沒有顧念什麽兄弟之情。”

對方沉默許久,嘆口氣,略帶嘲諷地說道:“王兄的字典中從來沒有兄弟之情這幾個字。”

奧斯頓沒說話,那個男子像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岔開話題:“老師您又怎麽流落到這裏的?”

奧斯頓笑了笑道:“流落?并非如此,我的手下在追緝宇宙海盜的時候發現了這顆星球,并且發現了他們……”

他指着自己身後那幾個被五花大綁且捂住了嘴的白大褂:“在做一些可怕的事情,我是為查明真相而來。”

鹿鳴澤聽到這裏不屑地撇撇嘴——在自己學生面前這麽要面子,是啦是啦,如果讓別人知道他這些天過得這麽艱苦,又偷渡又喂豬,肯定會影響他在神壇的地位。

他很想提醒奧斯頓伍德一家堅持不了太久,但是他又不敢輕易開口,他不能讓奧斯頓暴露。

對方對奧斯頓的說法沒有特殊的反應,卻疑惑問道:“王兄卻說他已經找到了您?”

“當然,只不過我沒來得及在公衆面前露面,就又有狀況需要我處理。殿下放心,處理手上這件事不會耽擱今年的總統大選,反而會令你在選舉中占盡優勢。”

這無疑是奧斯頓抛出的一根橄榄枝,而這位王子顯然也并非愚蠢的人,立刻接住他抛過來的善意。

他朝奧斯頓走近幾步,鹿鳴澤模模糊糊看清了對方的輪廓——那是一張略帶悲憫的美麗的臉,他溫順地望着奧斯頓:“老師,我都聽您的。”

奧斯頓搖搖頭:“殿下忘了,我只是總統的輔臣,做決定的還是您。”

他接下來将斯諾星受到攻擊一一說給他聽:“我手上已經有充足的證據可以讓大王子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悔過自新,斯諾星雖然又小又偏僻,但是它也屬于聯邦政府的一部分——它甚至不是附屬星,是我們國土的重要組成,這裏雖然集中了一些流竄犯,卻仍有許多良好市民在為更好的生活辛勤勞作,他們遵紀守法,應該受到聯邦法律的保護。”

鹿鳴澤如果不是知道奧斯頓見識過斯諾星的打架鬥毆、殺人越貨,他都要為他表現出來的真誠所打動,相信斯諾星上“遵紀守法”的“良好”市民了。

但是對面的小王子明顯已經信了,他嘆口氣:“所以那個人才會攻擊我們?”

奧斯頓點點頭:“他們雖然不知道将他們害成如今這副樣子的人是誰,但是他們認識宇航船,也認識你們的防護服。”

鹿鳴澤心裏暗暗驚訝,心說我攻擊他們分明是為了救你,怎麽現在變成他單純的洩憤行為了?

對方沉思片刻,無措地問道:“老師,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奧斯頓依舊保持着優雅的笑容:“帶盡量多的宇航船過來,先幫這裏沒受到感染的市民轉移。”

“這是當然的……”

奧斯頓又補充道:“還不夠。回到主星後我會在公衆面前宣布這個消息,屆時請盡可能多的記者朋友們為我捧場。我希望兩天之後,全世界都能夠知道斯諾星的存在。”

鹿鳴澤心裏猛地一跳,他下意識覺得奧斯頓在計劃什麽事情,但是他毫無頭緒,他根本不懂這個人的想法。

只有一點他是了解的,他們以後貌似要裝作不認識了。

奧斯頓最後對那個小王子說:“這些犯罪嫌疑人交給我處理吧,亞度尼斯殿下,您現在應該回去搬救兵,我會在這裏為您暫時守住這顆星球。”

奧斯頓的用詞非常考究,但是也極其暧昧——“為您守住這顆星球”幾個字,幾乎已經默認他會支持面前這位王子任選總統之位。

那位王子走後,鹿鳴澤終于放松身體,背靠着牆壁坐下來。光屏中的奧斯頓沉默許久,他将手表從上衣口袋中拿出,看着鹿鳴澤沒有說話,後者抓着防毒面具扯下,對他強行扯出個輕松微笑:“謝謝你信守承諾。”

“這是我應該做的。”

鹿鳴澤看着他那雙灰色的眼睛說:“不管在哪裏,我會裝作不認識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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