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同一張臉,只要內核不同,精氣神便不同,甚至令人覺得長相都發生了變化。

簡玉紗連續鍛煉三日,日日汗流浃背,洗漱過後,換一身幹淨衣裳,頭發高高束起,白皮膚裏透着紅,氣色很好。

闵恩衍本是個軍營裏的混子,沒操練出強壯的身體,雖然個子不矮,但和營衛的人漢子比起來,委實瘦弱,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但簡玉紗走路習慣挺拔篤定,姿态如翠柏冽松,愣是散發出矜貴高潔的氣質。

簡玉紗去安順堂用午膳的時候,柳氏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湊近欣賞,笑眯眯道:“兒啊,為娘怎麽覺得你這幾日頗有你曾祖父之風,看來我闵家振興有望了!”

一旁布菜的闵恩衍,手裏的筷子“啪嗒”掉了。

他曾祖父乃是第一任承平伯,自此之後,闵家便無一子孫能越其風采。

前一世闵恩衍活到二十三歲,可從未聽柳氏說過這話!

怎麽一換了簡玉紗,才區區三天,竟然将她誇上天去。

他娘莫不是患有眼疾?

闵恩衍不由自主打量着簡玉紗,分明容貌未改,只是神情淡漠的皮囊之下,是有一團誘着人挪不視線的東西。

連他都覺得,“自己”真是越看越耐看!

闵恩衍轉念一想。

哼,還不是因為“自己”生得好,個高臉俊,怎麽能算簡玉紗的功勞?

闵恩衍忽然又好奇現在“他”是什麽長相,正想找銅鏡來照,就聽得柳氏指着他打擊道:“玉紗,你好好照鏡子看看自己,再看看我家恩衍。他長得豐神俊秀,當初多少待嫁女的父母上門求親,我都不允,原本就配你綽綽有餘,又不嫌棄你家道中落,面相喪氣。日後你可要一心一意服侍他、侍奉我!”

被指着鼻子的闵恩衍:“……”

還照個屁的鏡子!

柳氏就是個照妖鏡!

簡玉紗緩緩擡眸,朝“自己”打量過去,這回柳氏還真沒指責錯,“她”果真是一張頹臉,面容好看卻不讨喜。

不過也沒有辦法,誰讓殼子裏的人是闵恩衍,這等廢物,便是給他天仙皮囊,也只能平白糟踐。

簡玉紗感嘆一聲,入座吃飯。

闵恩衍頓時被親娘和妻子明裏暗裏貶低,怎麽說也是他最親近的兩個人,心裏郁悶的很,忍不住質問簡玉紗:“伯爺你這是嫌棄我了?”

簡玉紗輕挑笑道:“我只會嫌棄我‘自己’,永遠都不會嫌‘你’。”

闵恩衍氣得咬碎一口銀牙,一扭頭不再看“自己”的臉。

兩人一來一回,落在柳氏眼裏,就成了調/情。

做母親的,辛苦拉扯大唯一的嫡出子,真是受不了兒子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

當着兒子的面,柳氏表面不動聲色,藏袖子下的雙手,卻把帕子絞死了。

這頓飯吃得異常快,簡玉紗走的時候,柳氏也不挽留。

待飯後,柳氏拉長了臉,叫闵恩衍去小佛堂。

闵恩衍察覺出柳氏的臉色不對,卻不覺得哪裏做得不好,明明席間布菜的時候,他已經能夠同時伺候兩個人,忙而不亂,分明是有進步了啊!

一進小佛堂,柳氏抄起佛經,狠狠砸到闵恩衍頭上,罵紅了眼:“這便你的教養?光天化日之下就與男人撒嬌發嗲,沒得勾壞了爺們兒!我闵家若是将來沒有出頭一日,便是全是你的過錯!你便是死了,也無顏面見闵家祖宗!就連你簡家祖宗,也要給你氣得再死一遍!我剛考察你兩三日,本覺着是個本分人,沒想到今兒就露出了狐貍尾巴!下賤東西!”

闵恩衍被打蒙了。

撒嬌發嗲?

入他娘的……他一個大男人,什麽時候撒嬌了!!!他到底發什麽嗲了!!!

不就正常說了兩句話嗎!!!

柳氏憤怒難洩,還在罵罵咧咧,窮盡腌臜之詞。

闵恩衍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柳氏,好像不認識生母一般。

柳氏的話罵得太難聽了,堪比市井潑婦,哪裏有半點高門主母的樣子?

他聽了都覺得臊不過。

可前一世的時候,闵恩衍從未見過柳氏這種模樣。

莫不是柳氏只對簡玉紗這樣?

但這些事,簡玉紗從未跟他說過。

闵恩衍臉皮子燙紅,面色變得極難看,恍然中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像有一縷草藤順着心口的縫隙奮力地鑽出來,撓得他心尖兒上刺刺癢癢。

其實闵恩衍想多了。

是他自己一開始态度軟綿,讓柳氏覺得好拿捏,才助長了柳氏氣焰,讓她敢動手。

挨打是他自己造成的局面。

實際上前一世,柳氏便是與簡玉紗說重話,也要幾番掂量,更何況罵人乃至打人。

柳氏正好也罵得累了,扔下佛經出去休息,将闵恩衍鎖在了小佛堂,直到天黑才把人放回去。

今天對于闵恩衍而言,仍舊是又累又餓的一天,但他卻滿心眼都是柳氏今天罵他、打他的場面。

太震撼了。

好像有兩個娘。

他的認知正在改變,他的觀念正在動搖,他的底氣正在消弭。

闵恩衍回到榮月堂,一進屋看到簡玉紗,愧疚難當,飯也不惦念了,垂頭問道:“玉紗,我母親是不是經常背着我辱罵你?”

簡玉紗正脫掉襪子,擡頭看去:“啊?”

柳氏敢罵她一句試試。

闵恩衍神情低落:“玉紗,我從前竟都不知道你會挨罵,甚至挨打……”

“?”

簡玉紗覺得莫名其妙。

她從未挨過打。

不是她吹噓,闵家上上下下,真正能打到她的,就只有她從簡家帶來的護院領隊。

內宅裏的女眷,除非她點頭,否則沒有人能近她身。

一手掐死一個,問題不大。

簡玉紗大約猜到闵恩衍的遭遇,暗嘆他真是廢物,現在的“她”剛嫁進承平伯府,身體還沒被糟蹋,是狀态最好的時候,柳氏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打不過,闵恩衍根本沒必要受柳氏的磋磨。

而且還是低級的身體折磨。

她憂心自己身體被打壞,問道:“你娘打哪兒了?”

闵恩衍怔怔擡頭看着簡玉紗,心中一暖。

婚後三天,他度日如年,這是他目前聽到的第一句關懷話。

可太有人情味兒了。

闵恩衍紅着眼圈道:“就打了一下腦袋,沒事兒,我不疼。”

“哦。”簡玉紗冷淡應道,沒打壞就好。

闵恩衍心裏五味雜陳,他低頭避開簡玉紗的視線,道:“玉紗,我替我娘向你道歉,你別怪罪她,她平素信佛,樂善好施,本質上是善良的,或許……或許只是偶然心情不暢才對你……”

簡玉紗沒工夫聽闵恩衍裝瞎,冷臉問道:“你睡不睡?”

闵恩衍點着頭答說:“我吃了飯再睡。”

簡玉紗懶得理他,倒頭就睡。

第二天,日子照常重複着。

闵恩衍清早就要起來趕過去請安,他到的時候,柳氏不一定起來了,但他必須得在院子裏,一直站着等到柳氏起床。

然後陪着柳氏念佛經、抄佛經,若伺候得好,便有兩口水喝,有兩塊兒糕點吃,若伺候得不好,便渴着餓着,一直到天黑。

柳氏待闵恩衍,連個丫鬟都不如。

闵恩衍死活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他一變成了簡玉紗,竟然會陷入這種境地,活像個畜生。

闵恩衍披星戴月回來,疲憊不堪,神色松垮,像被抽幹精氣的女人,面色蒼白疲倦。

反觀簡玉紗,神清氣爽,朝氣蓬勃,好一個俊秀小郎君,就這般走上街,只怕小娘子都要往她身上扔帕子。

闵恩衍昨兒心裏生出的那起子愧疚,眨眼間便在心有不甘中泯滅了。

他砸了個杯子出氣,垂頭喪氣地坐在羅漢床上,大口大口喘氣。

簡玉紗靠在床上看書,再閑适不過,她輕掀眼皮子瞧過去,問道:“你娘又弄出什麽新花樣了?”

闵恩衍咬着牙道:“沒有!”

簡玉紗打個哈切:“那你發什麽神經?”

闵恩衍臨近崩潰,他一把揮落桌上的茶壺茶杯,吼道:“就是沒有才心煩!這日子究竟什麽時候是個頭!”

日複一日被困在小小的宅院裏,忍受柳氏無腦的訓斥和打擊,好像将他手腳都砍去,做成人彘裝壇,叫他瞪大雙眼,只能眼睜睜看着眼前的一切,卻無能為力。

他從未這般難受過。

心裏悶得像裹了臭魚爛蝦,一點點腐爛在他的五髒六腑裏,惡心得無法形容。

闵恩衍向簡玉紗控訴:“你能不能管管你娘?”

簡玉紗随意地翻着書頁,涼涼問道:“還記得從前我讓你管你娘的時候,你怎麽說怎麽做的嗎?”

闵恩衍一哽,腦子裏本能蹦出一句口頭禪——我娘吃齋念佛,心地善良,不會難為你的,你先順着她,等過了這段日子就好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被自己的話給堵死。

簡玉紗又面無表情提醒他:“別忘了,我們已經和離了,那是你娘。別總是把你娘當我娘。你娘根本不配當我母親。”

鐵石心腸也不是一日練就,多少失望才消耗幹淨她對闵家的感恩之情,堆積出今日的冷心冷情。

闵恩衍束手無策,又是孤軍奮戰,一眼看不到前路,不禁落下兩滴眼淚。

簡玉紗聽到低泣聲,驚疑地望過去,“闵恩衍,你至于嗎……”

闵恩衍劈臉回道:“你來受一個試試?”

簡玉紗:“嗯?”

闵恩衍恍然想起,這些可不就是簡玉紗從前經歷過的事。

他默然無語,長呼一口氣,肩膀松軟下去,萎靡不振地靠着八吉紋的迎枕。

簡玉紗合上書,慵懶地道:“闵恩衍,你願意怎麽忍受你娘是你的事,但我警告你,你若敢傷了我的身子,我便叫你闵家絕後。”

闵恩衍拍案而起:“你……”

簡玉紗除衣躺下,合眼入睡。

明日便要入營,攢個好精神很要緊。

闵恩衍顯然也惦記着入營的事,他畢竟是貨真價實的承平伯,在營衛裏混過好幾年,怎麽說也比內宅女子有見識、有本事,這幾日低到地底的自尊心,瞬間重拾。

他忽然高高在上地笑,口吻似老前輩囑咐後輩,道:“玉紗,內宅日子是有些煩人,但營衛裏比內宅更艱難,你一個女人,從沒在外面混過,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到時候吃了苦頭,可別找我哭鼻子。”

簡玉紗閉着眼,表情平淡:“從前你我切磋過武藝,你怕不是腦子不好使已經忘了?”

闵恩衍梗着脖子道:“五次裏面我能贏你三次!”

簡玉紗不稀得睜眼瞧他,淡聲道:“如果我不讓着你,你一次都贏不了。”

闵恩衍不信,冷哼道:“你少在這兒胡扯!”

明日便是五軍營月考日。

闵恩衍一想到簡玉紗明日便要去營衛裏吃癟,他心情頓時愉悅不少,這幾日所受的苦楚,也無形中減輕些許。

作者有話要說:  渣男是男配,不是男主!

男主是皇帝,還沒出場。

皇帝:朕還沒出場,別冤枉朕。朕腦子有病,但朕不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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