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米湯濺到白色的寬領上,并不明顯,一碗米湯,半碗灑在衣襟。即是如此,衛淅仍十分耐心,一勺勺都是親手喂。青筠并不大抗拒,他依靠着憑幾,身上披着長袍,目光落于船艙外的湖景。

回想晨曦初綻時,兩位武夫排開艙門,将沈之泊架到他面前。那一瞬間,仿佛十年前的往事重現。

只是當年自命不凡,張揚俊秀的少年已不在,站在青筠眼前的,是個儒雅內斂的男子。

竟是,又連累了你。

“他活你活,他死你死。”

聽到這樣的威脅,之泊好看的眉頭都沒擡下,他打量衛淅,他嘴角甚至帶着微笑。

确實有點滑稽,十年前,也有人跟他說過同樣的話,一字不差。

“青筠你看,你終究死不成。”

老友走來,在身側坐下,挽起青筠的袖子,摸着他皮包骨的手腕,靜靜把脈。

衛淅在一旁仔細看着,詢問,之泊并不大樂意說話,覺得煩了,淡淡說着:“你出去,我和老友敘下舊。”

當年年紀小,刀刃加身,也能談笑風生,何況十年後。

衛淅趕走其他人,獨自抱劍坐在船艙入口。他不信之泊,也許他一走,這位名醫便不顧自身性命,喂摯友□□,了青筠夙願。

“你思郁的病又複發了,幾時的事?”

之泊見過秀絕豐儀的青筠,也見過他枯槁行将就木的樣子,身為醫者,他很清楚這是心病,也知道病因在哪,思郁往往只是消沉體瘦,然而青筠一旦發作,便危及性命。

青筠默然,見到之泊,他愧疚。

十年前,他便知道,他活着只是必須活着,他想死卻是不許的。生死不由己,哭笑皆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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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成都商肆,他遇到一位韓氏子弟,儀貌年紀皆神似韓其鳴。”

衛淅張開手掌,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手指粗糙,寬厚,指甲用劍削得齊平。

“ 其鳴?”

之泊呢喃。

十年不曾聽到這個名字,這人是何人,用如此輕描淡繪的口吻提起。

“我見過他畫像,認得并不足奇。”

衛淅輕嗤,他以為之泊在懷疑他的話。當初韓霁景出現眼前,衛淅十分驚詫,但他的調查證實這人并不是韓其鳴,當然也不可能,韓其鳴如果還活着,現在也将近三十歲了。不過長得極像,只因他們有着從祖的血緣關系。

“那位韓氏子弟在哪?”

之泊想見見他,這麽多年了,他有時還會想起其鳴洪亮的笑聲和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 走了,出游已有半載。”

衛淅将長劍插回劍鞘,他插劍的手勢引得之泊側目。

想不起,這手勢為何吸引自己,似乎曾在哪見過。

鋒芒,染血的穗子,劍客的拇指擦過劍刃,像愛撫長劍那般,緩緩入鞘。這樣的劍客,拇指上會有反複疊加的割痕。

“要我,将他抓回嗎?”

衛淅已起身,他笑着,那笑容讓人血冷。

果不其然,青筠的目光移到衛淅身上,他的雙手因為憤怒而微微抖動。

“與他無關。”

咬牙切齒的聲音。

原來他也有激烈的情緒,衛淅癡癡看着青筠。

“我與你北上,不過是跪拜面聖,有何不可。”

青筠一字字說着,毅然堅決。

“不可。”

之泊搖頭,他只是反對,卻又欲言又止,索性懊惱地別過頭。

“我的事,與誰都無關,你放了他。”

青筠指着之泊。

之泊從喉嚨深處發出咯咯似的笑聲,仿佛是一場夢魇,十年後又重來。

“可以,只要你不想死,也不會逃匿。”

衛淅推開船艙。

“我甚至不會将你十年間藏匿黃岳,是何人收容的事上報。”

衛淅拍了兩下手掌,船艙外的侍女過來萬福。

“将粥熱上,端來。”

十年間,黃岳的高山深谷,雲霧缭繞。栖懸崖草屋,采藥絕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年複一年,漸漸那清瘦的少年蛻變成了木讷男子。

每每冬季,唯一的來訪者一襲烏衣,暗香盈袖,他禹禹而行,在厚厚雪地留下一行足跡。

衛淅捏着手巾,擦拭青筠嘴角的湯汁。他不習慣伺候人,動作相當笨拙。

衛淅之前裝扮成韓餘淅,仿佛真是個少年,他應該是精通僞裝,再者他本就是專幹見不得光的事,暗殺,跟蹤,挾持,也不知道壞事做了多少。

青筠猜測不到衛淅的年紀,他也不在意,事實上他也不想知道這人為何對他有着異常的情感。

大抵這類人的內心,都有些扭曲罷了。

“豫殿下,在想什麽?”

船過江畔,江上立着一位道袍清瘦的男子,夜風吹拂他寬大的袍身,他失魂落魄般,仿佛被谪貶的屈子。

青筠恍惚,衛淅三字“豫殿下”,倒是将他的思緒拉回。

青筠冷冷看着衛淅,衛淅是特意提醒他,這人似乎能看透青筠的內心。

這些天,衛淅待青筠算得恭敬,衛淅仿佛才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與職責。

船遠去,江畔的一抹湖藍,幻化成了天際的雲,青筠靜靜看着。

軍隊遠遠圍困的華山的冰湖,雪飄如棉絮。紫袍玉帶的武官,身後跟着位低頭恭謹的小吏,小吏手中捧着金盤,金盤上擺有一只金壺,一只金杯。

武官說:真人,金玉之軀,斷不必刀刃加身。

紫玄真人背對着衆人,他湖藍道袍上落了些許雪,像點綴在夜空的星,他的發髻高挽,斜插着青玉簪,他的五官勻稱堪稱絕美。他嘴角微微勾起,他看着冰湖畔盤旋的飛鶴,恍若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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