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10)

這人啃着兔子肉,鼓着臉頰一副乖順溫和的模樣。

危亦桐擡手戳了戳蘇城寒腮幫,開着玩笑故意問道:“兔子是我撿的,肉也是我烤的,你也就拾拾柴火了,為何吃得這麽心安理得?”

蘇城寒怔怔地想了想,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心安理得”?

在他的印象裏,危亦桐的食物分他一半已經是一種習慣,就像每天太陽東升西落一樣自然。他一直知道,有那麽一個人,無論處境如何艱難,也從沒想過要放棄自己。他也一直記得,無論走到哪裏,自己都要緊緊跟着那個人。久而久之,便也忘了,這執念是如何開始的。

“那……”蘇城寒看了眼還沒吃完的兔子腿,糾結為難地問,“是不是應該用錢交換?我現在沒帶錢……不過……我有很多錢的。”

母親說,想得到人類的東西,不能只靠暴力去搶,還要用一種叫錢的東西去交換。

蘇城寒那時候對母親教導的東西也是一知半解,他把一半混沌本源交給危亦桐後,和危亦桐分離,就一直在攢錢。

他想,要得到人類的東西,要用錢去交換,那換取一個人類,應該是要很多很多錢的吧?

于是,洞明護法兼南域長老就開始了省吃儉用的攢錢大計劃。

直到某日,他覺得自己攢錢很久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去換了呢?于是忍不住偷偷問了一個叫蓬芷的家夥,那家夥告訴他:那種想得到的心情叫喜歡,如果非常非常喜歡那也可以叫愛。人類的很多東西都是可以用錢換取的,只有這東西要用心去賭,買定離手,輸贏不由你。

受到嚴重打擊的蘇城寒才知道,原來錢是白攢了。

今天危亦桐突然提起來,他才猛地意識到,錢買不了喜歡,但是可以買到兔子肉啊!

危亦桐沒有辦法體會到蘇城寒神奇的理解力,但是他完全明白蘇城寒一根筋的思考方式,也大概猜到蘇城寒會這麽想估計又是因為什麽奇怪的教育。

“除了錢,你也可以用別的交換的。”危亦桐糾正了蘇城寒古板成規的思想。

蘇城寒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後很自然地湊了過來,輕輕在危亦桐唇邊落下一個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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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亦桐被蘇城寒突如其來的一吻弄得有點懵,一個走神,就呆了片刻,回神後就看到蘇城寒繼續歡樂地啃着兔子腿肉。

你簡直無師自通啊,蘇城寒。

額,還有,記得吻之前把唇上的油擦幹淨啊!!!

“好香啊,能不能分我們一點?”一個吊兒郎當的慵懶聲音響起。

危亦桐回頭看去,一身黑衣的開陽倚在樹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在開陽的身後,是一個奇怪的少年,眉目清秀如水,卻帶着凜然如劍的孤傲。一雙黑色的眼眸有着和危亦桐相似的張揚,又更多一份恬然灑脫。仿佛沒有人能觸摸到他,也沒人能靠近他,強大而溫和,驕傲而深沉。

這樣奇特的氣質,無論是變成什麽樣子的外貌都能讓人把他認出來。

危亦桐還沒來得及叫一聲“靈桓師伯”,蘇城寒卻搶先開口了,似乎有幾分淡淡的愁緒:“隐元他死了嗎?”

“并沒有。”少年開口了,不緊不慢道,“他的精神很頑強。你們都很像你們的母親,固執倔強。”

等等,這是什麽情況?

危亦桐後知後覺地想起蘇城寒就是眼前這位師伯的兒子。

聽這話的意思……隐元和蘇城寒其實是兄弟?

師伯,你不是和聖主陸離相愛相殺嗎?有一個孩子也就算了,也許是什麽意外,你居然還有倆?難怪陸離要和你不死不休。

☆、飄渺劍道無雙人

危亦桐以看好戲的神色看着對面的少年。

聖主陸離籌劃了十年,血祭了整個羅夏淵才有了眼前的成果。可是這個成果居然自己跑了?

這還真是有趣。不過這過往恩怨都是前輩們自己的事,他可沒心思去探究清楚。

若說靈桓師伯對陸離全然無情他是不信的,只是這情深義重有幾分卻還真是問題,連聖主陸離恐怕都不能肯定地說出,不然為何如此輕易地讓這個成果離開了?

“靈桓師伯,不知您為何會在此處徘徊?老師可一直記挂着您。”危亦桐從容地面對着這個少年,從前他對靈桓師伯是一種敬畏,可在明悟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後,他多年未有進步的修為似乎也有了上升,心境的升華讓他比過往多幾分随心從容 。

少年神色一派溫潤,也清冷而疏離:“何必再見?靈纖從來都有自己的主意,她也不需要再見到我。”

這話說得絕情,卻無可反駁。大祭司靈纖一向有情亦無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做的到,但是複活的蘇靈桓不宜再出現也是真的。

“倒是你,多年未見,你還是沒有明白過來劍修為何物,可惜了你的根骨。”少年淡淡地笑了笑,這笑容和蘇城寒相似,卻更加張揚。

危亦桐一直也沒想明白為何自己的劍術停步不前,他清楚不只是因為心魔纏繞劍心蒙塵。一定還有別的什麽原因,那個原因才是最關鍵的。

危亦桐攏袖一拜,行的是道門禮儀,這一刻他誠心一揖請求指教:“師侄求教。”

蘇靈桓是曾經的“清玄之劍”,在整個清玄殿的歷史中也是絕一無二少有的劍術天才。

清玄榜中記蘇靈桓乃是“長揮癡劍踏滄浪,風林纖月落素衣。冷霜斬斷朝露寒,無雙能動鬼神意。”

不見溯蕭“萬戰自稱不提刃”的桀骜張狂,只有絕美無雙中的漫不經心,一個“無雙”的評價已經讓人仰望。

少年眼裏神色缥缈超然,如星雲流光,輪轉生滅,一剎那似是看斷前塵,也看破結局。

“能被教出來的永遠只是二流的術師,你的老師沒有教過你,是相信你能自己領悟,如此又何須我來”

還不等危亦桐有什麽反應他又繼續道:“劍者,鋒芒也。劍修在常人眼中大概是鋒芒畢露、一往直前、絕不後退的一類人。但是……”

難道不是嗎?

危亦桐是真的糊塗了。劍修不就是以他們強大的破壞力和一往無前的氣勢聞名的嗎?

“那是莽夫,不是劍修。”少年的口氣不見嘲諷,不見強調,不見痛惜,不見指責,只是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就好像他說的就是天經地義的真理一般,讓人無法開口辯駁。

說到這裏,少年看向還在和兔子肉奮鬥的蘇城寒,問:“你為何不學劍?”

蘇城寒和少年的神色姿态有幾點重合的地方,只是一者如風潇灑,一者如水靜谧。

蘇城寒停止了動作,只是沉默不語。

“以你的心性,卻是适合的。”少年也不惱。

“因為你修劍,”蘇城寒終于開口了,他一向咬字奇特,顯得很是溫吞,句句字字說得太清楚,如刻心間,“母親說,絕對不能和你一樣。”

不知這話哪裏觸動了少年,他便把這個問題帶過不提了。

開陽已經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撕了幾片兔子肉嘗嘗。于是等危亦桐終于想起來的時候,兔子肉已經被開陽偷吃完了。

“嗯,兄弟,看在咱們都當過開陽護法的份上,不過吃你一點東西,就算了吧。”開陽一副咱們哥倆好的表情,親近得好像危亦桐從來沒一劍斬了他操作的木偶一樣。

誰是你兄弟?我只有一個姐姐好不好?!

危亦桐好沒來得及有所表示,貼心的蘇城寒同學已經把握了最佳時機,在開陽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握手成拳,然後……

“你徒弟還真有趣,居然住這麽冷的地方。”開陽懶洋洋地瞅了瞅四周,對着少年随意說着。

他的一張臉依舊俊美,只是右眼處有着一圈烏青,顯得有幾分滑稽。

危亦桐看了眼開陽臉上的烏青,再看看蘇城寒溫潤的五官。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老師對蘇城寒的評價是兇殘了。

不過其實這不是蘇城寒第一次下手這麽狠了,自己怎麽才意識到呢?而且為何就算意識到了,還是覺得其實……其實……蘇城寒這也不算兇殘吧

少年沒有理會開陽,自顧自向前走。

自從在北域意外相遇後,得知他們要去看望望玥,少年便表示出一路同行的意願。

而開陽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一直跟着他們。

在這一路上,危亦桐對開陽的啰嗦和無論是多神奇的思維他都能理解并接話的能力不得不深表佩服。

這得本身有多神奇才能做到這一點啊?

“到了。”危亦桐直指前面的山洞,那是五姐為了借用極寒抑制妖毒的居所。

“哦?真的有人住這裏?”第一個邁步進去的居然是開陽,他的神色倒像是遇見了什麽有趣的好玩的事,要一探究竟。

危亦桐是不着急,他覺得以五姐的剽悍這個貿然闖入的家夥絕對沒好下場。

誰知等危亦桐和蘇城寒還有這個也許算的上蘇靈桓的少年一起慢慢進去的時候看到的是令危亦桐吓了一跳的場景。

冰霜凝成的書架旁,望玥霸氣地把開陽壓制住,逼他靠着書架不能跑開。

兩人挨得很近,四目相對,氣氛詭異。

危亦桐忍不住講拳抵在唇邊,刻意幹咳了兩聲:“咳咳咳……”

望玥瞥都沒瞥他,淡淡說道:“七弟,你別吵,我在思考這張臉我是不是在哪見過。”

蘇城寒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是危亦桐血脈相連的姐姐,亦桐很重視她,所以……所以要對沒有威脅的對象示好。

嗯,要留下好印象,要提供幫助!

蘇城寒認真地提議道:“如果沒有那道烏青呢?”

望玥眨眨眼,突然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你啊。”

危亦桐忽然間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所欲何物棋中局

北極極寒之地,冰雪覆蓋,凡人不能履足,鳥獸少有蹤影。只有一二妖族會在此定居。

不過望玥幼年妖毒入體,長年受蝕心之痛。本在其師蘇靈桓的幫助下壓制住了妖毒,奈何因為天玑的緣故被重新誘發,所以不得不重返極寒之地,借用極寒之力壓制妖毒。她也就成了極寒之地唯一長期居住的人類。

即使孤身一人居無人煙之所,望玥卻似乎半點沒收到環境的影響,依舊是那個帶着英氣的女子,幹脆利落。

望玥先認出了開陽,反倒是開陽沒認出望玥是誰,懶懶的挑眉笑道:“姑娘,你從前見過我嗎,拽着我不放是投懷送抱?”

開陽似乎有種不論處境如何都能這樣懶洋洋笑出來的能力,痞氣又優雅。

望玥愣了愣,還沒說話,危亦桐已經上前指着開陽道:“別告訴我,是他?”

望玥松開手,沒有繼續困住開陽,反而是轉身往椅子邊走。

“倩倩今年八歲多,時間上差不多。看來應該是了。”危亦桐猛地拽住開陽的衣襟,露出一個微笑來,溫和無鋒,“所以就是你個人渣負了我姐姐?”

山洞裏燃着燭火,稀薄的光暈在危亦桐側臉上留下淺淡易逝的幽光,半邊臉與發隐在燭火中,辨不清神色。唇邊的笑意也似是而非,戾氣不重,卻讓開陽感覺到了危險,但是……

開陽一臉懵逼:“有話不是應該好好說嗎?”

“沒什麽好說的。”危亦桐微微垂下眼眸,淡淡道,“我早就想找你好好聊聊了。”

“七弟,你能不能不要弄得我更深閨怨婦一樣好不好?當初明明是我甩了他。”望玥已經坐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翹起一只腿,打斷了他的話,“倩倩姓危,可不姓墨。”

“呵呵。”危亦桐垂眸低低笑了兩聲,“五姐莫不是以為我不知道。當初說得那麽漫不經心,其實你和他早就結為了道侶,要不然我怎麽放心配合你演戲成為假道侶?已經締結了契約的人再次締結的契約是無效的。”

蘇城寒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着這三個人的對峙。少年則站在了蘇城寒的身後,被擋住了大半身子,因而望玥到現在還沒注意到這邊。

開陽怔怔地看向望玥,皺起了眉頭,随手拈決,一點紅光出現在他的指尖,那紅光蔓延成一根細線,蜿蜒曲折地往望玥那邊延伸,然後綁在了望玥的小拇指上。

“天玑那小子居然沒騙我,真的在北域啊。”開陽盯着指尖紅線喃喃自語道,“人生總是如此可悲。”

“你說什麽?”危亦桐聽到了“天玑”二字,想起當年天玑曾經誘發了望玥體內的妖毒,直覺這裏大有文章。

一聲輕而飄忽的嘆息在山洞裏悠悠響起。

望玥看去,驟然一怔,連忙站起來,敬重地抱拳拱手:“老師。”

少年淡淡一笑,搖搖頭。

下一刻他變了一個樣子,冷冷清清的模樣比蘇靈桓少了銳利:“我,不是。”幹澀得好似他很久沒開口說話一般。

危亦桐詫異地看着這個少年,發現他的眼眸不知何時變成了和蘇城寒一樣的淡色若琉璃。眼中如死水一般平靜,連蘇城寒的靈氣溫潤都沒有,有的只是完完全全的漠然。

危亦桐腦海中的記憶飛快劃過,突然想起了這個人就是很多年前的那個神秘男孩,曾經被他誤人為是蘇城寒的家夥。

隐元!

天玑那家夥說過,他想救隐元!

危亦桐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這個棋盤上,不止有聖主陸離一個下棋人。

他們彼此有彼此的算計,彼此在借用彼此的局。層層疊疊相加,引導利用着一個個棋子——包括危亦桐自己也是棋子中發一員。

“隐元?”蘇城寒也敏銳地認出了這個人是誰,這是世上除他以外的另一只混沌,他的哥哥。

兄弟,混沌。

危亦桐看着蘇城寒和隐元站在一起的樣子,心裏在推測着事情的始末。

這兩個人的五官其實很相似,血脈關系一定是有的。而且不知為何随着此時蘇靈桓的靈魂消退下去,一股淡淡的妖氣被危亦桐同時感覺到了。

陸離是為了複活蘇靈桓,但顯然他沒有完全成功。

天玑在那之前找到了危亦桐,使得危亦桐去了羅夏淵幫助蘇城寒,使得蘇城寒沒有失血而亡。也就意味着陸離的儀式出現了瑕疵。血祭除了那些妖魔,怕是還要加上足夠的混沌本源。

這一對兄弟,在聖主的計劃裏,應該是一個作為祭品,而另一個作為容器。

卻被天玑幹擾了血祭,讓隐元自身的靈魂得以存留,複活的是不完全的蘇靈桓。

“他……”隐元慢慢地開口,他說話似乎比蘇城寒更加艱難,吐字更加用力,“還好嗎?”

這是在問蘇城寒,他也是在看着蘇城寒,等待着也是蘇城寒的回答。仿佛其他人他都沒看在眼裏,又或是這些人中,他只信任一個蘇城寒,也只有一個蘇城寒懂他的意思。

蘇城寒看了看危亦桐,又看了看隐元,搖搖頭:“我不知道。”

開陽趁機從危亦桐那邊掙脫出來,倒也沒迅速逃開:“你要是說天玑的話,我倒是曉得一點,幹擾了聖主計劃,怎麽會有好下場?估計兇多吉少。”

“他到底想要什麽?”危亦桐想不明白的其實是這點。

和天玑交易的時候,能看出他對蘇靈桓十分厭惡的樣子,莫不是暗戀聖主陸離?但這也說不通啊,他似乎也不想陸離好過,唯有說起隐元之事有幾分真切關心。

隐元這個時候看向了開陽,冷冷說了一句:“閉嘴。”然後又看了看危亦桐,這次打量了他一會兒才慢慢道:“他想要的,誰也給不了。”

“誰也給不了,便要毀了一切。真不愧是我的影子。可惜影子永遠只能是影子。”

白發如瀑披散,柔順似綢,五官不見鋒芒,眉目柔和儒雅,眼前這人有些書卷氣,斯文俊秀,看上去像是一個教書先生。

但是整個山洞似乎一剎那都冷了幾分。

蘇城寒不動身色地慢慢移到危亦桐面前,稍稍擋住了危亦桐一部分。

隐元原地不動,連頭都沒偏一下,緘默安靜。

開陽倒是大步走到了望玥身邊,然後對着來人,魔門禮節松散,他只是随意行禮道了一聲:“見過聖主。”

來人并未應聲,只是微笑地看着隐元:“好了,和我一起回去吧,靈桓。”

☆、碧落城走成仙道

少年一雙淺色的眼眸裏的神色漠然至極,連一絲執念都沒有,如同飄蕩在人間的幽魂,只留一個軀殼在此。

危亦桐從前不喜蘇城寒的淺淡若平湖,如今同樣覺得隐元這似深沉寒江的冷漠很是別扭。

陸離的話是對着隐元說的,但誰都清楚,他面對的靈魂是那個“無雙”蘇靈桓。好似他眼裏只看得進這麽一個人,所以現在出現的究竟是誰對他而言并不重要。

他慢慢向前走了兩步,将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偏過側臉講唇湊到他的耳邊,一縷春風拂過耳畔,溫和帶着三分誘惑。

“靈桓。”

他只喚一聲名,像有雨絲纏繞,小草的草尖輕撫,悠悠然飄落,悠悠然離去。

危亦桐看着陸離旁若無人的姿态,他摸不清楚也無所謂現在的情況,權當是為自己的說書增加點談資。

“你明知我不喜歡你對我用媚術。”少年還是開口了,并不見刻意的疏離,但也沒有那種自然的親密。這種語氣不是隐元的,又不完全像是蘇靈桓。

陸離一副溫和的好脾氣模樣,儒雅中有謙謙君子之風,他輕輕地笑道:“我只對你用。”

危亦桐忍不住看了看身邊偏前一點的蘇城寒,我覺得我需要點安慰了,這兩個家夥實在太不愛惜晚輩的眼睛了,會閃瞎了好不好?

蘇城寒似乎是感覺到了危亦桐的目光,移開注視陸離的目光看向危亦桐。

他也的确看出了危亦桐求安慰的意思,卻有些半懂非懂,不太明白,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想了想,忽然開口低喚道:“亦桐?”

軟軟的音調,配着清雅溫和的聲色,如同近在咫尺,又如同從遠方傳來,似有似無,似是而非。像是眷戀,像是低嘆,像是千萬人中回眸一顧恰可相對的純粹喜悅。

危亦桐當即擡手扶額。

蠢寒,沒讓你也對我用媚術啊……

更重要的是這家夥和陸離一樣沒有刻意壓聲,也是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态,同樣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到。

危亦桐已經可以感覺到自家五姐熊熊燃燒的探究之意了。

“有點意思。”陸離看了看蘇城寒又看看危亦桐,頗有贊賞之意,“做得不錯。”

這話可當真擺足了師長的姿态,居然沒有半點為危亦桐和蘇城寒毀了他計劃的惱怒。

陸離這笑吟吟的樣子,卻給了危亦桐被毒蛇注視一般的感覺,陰冷狠辣。

危亦桐拉住了蘇城寒的手,幾分涼意入手心,卻給了危亦桐安心的感覺,無論什麽,至少他們一起面對。

“這個山洞……”陸離只是對危亦桐和蘇城寒投去了那麽一分關注,就淡然地繼續和少年說話,“是你我定情之地,我知道你一定會來這裏的。”

危亦桐敢保證他看到了少年眼中浮現的無奈之色,這個時候的少年眼眸已經漸漸變回了黑色,好像蘇靈桓和隐元的轉變就如同這眼眸深淺一般轉換。

“你又何必自欺,這般下來怎能求得大自在?”

這話說得簡直就是一語否認了過往所有恩怨,只留下“自欺”二字為斷語。

“自欺?”陸離微笑的面容一瞬間變得冷冽起來,眉梢微挑,儒雅之氣一掃而空,邪魅詭谲之色躍然浮現。翩翩書生與幽幽鬼魅,從來是一體。

這才是真正的魔門聖主陸離,不是什麽狡詐如狐的優雅,而是陰冷如蛇的狠厲。

“這二字說的究竟是誰,你又可知?”

這一刻,兩人的目光相對,卻不是纏綿悱恻,而是一種勢不兩立的對峙。

危亦桐覺得自己隐隐透過時光看到了當年這兩人年輕時的模樣,應該也是這般針鋒相對。

誰來告訴我,這兩個人哪裏有相愛的感覺啊?完全是相殺好不好!

片刻後,少年依舊不言不語,也不曾退讓。

卻是陸離先禦下了氣勢,他懶懶地笑了:“又是這樣。靈桓,如果是因為我從不退讓,那如今我退,如何?”

說着收回了搭在少年肩上的手,漫不經心一般地退了一步。

當真退了一步。

少年神色複雜地望向陸離,片刻後,他只搖頭:“你不該退,我也不是他。黃泉紅塵兩相隔,生死本就不可逆。縱是以混沌逆轉陰陽,逝去的總歸是逝去了,你……遲了一步。”

“陰陽我尚能逆轉,生死又有何難?”陸離不屑一顧,似是站在最高處睥睨衆生,“這世上的事,我從不信命中注定,只信人定勝天!你說你不是蘇靈桓,那你可敢和我再走一趟碧落城?”

“碧落城……”少年像是想起什麽,喃喃自語。

危亦桐聽在耳裏,猛然一驚。他收劍不用後,平日打發時間就喜歡看看各種典籍故事,清玄殿裏各種典籍對他開放,他自然對一些生僻傳說也略有印象。

碧落城,成仙道。

無論道門還是魔門,無論自在還是超脫,他們都求的是長生!

可是長生成仙不過是一種傳說,數千年以來,從未有确切資料能證明有人真正長生久觀。道行高深之輩或許能延長壽命,獲得普通人幾倍的壽元,但是不死,依舊只是傳說。

碧落城,傳聞是清玄殿最初創立的創始人宋子清設計,傾道門之力所建造的。同時也有傳聞說這裏是宋子清和他的道侶一同飛升之處,留有成仙的秘訣。所以碧落城也被成為成仙道。而碧落城傳說中最奇葩的一點就是,這裏必須兩個互通情意之人一起走才能平安通過,至于能否找到成仙之法卻是要看這兩人能否通過其中的考驗。

這是什麽成仙道嗎?分明是戀愛勝地。只可惜一直沒人知道這一座碧落城到底在何方。

還不等少年開口同意,也不等危亦桐回神,陸離已經縱身而起,忽然出現在望玥身邊,拽住了望玥手腕上的鐵鏈,用力一拉。

結實的鐵鏈無論望玥怎麽用力都不能撼動,這樣才能确保望玥妖毒發作的時候不會因為神志不清鬧出什麽事來。但這種束縛的鐵鏈卻被陸離從壁裏扯出,轟然聲中,如同拉開了一道門,一道地道入口出現,山洞的洞口卻突然倒塌,堵住了出路。

……

☆、至樂無樂刻名留

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訴危亦桐,傳說中藏有成仙秘密的碧落城以這麽詭異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他絕對是不會相信的。

故事永遠只是故事,話本也只是人們的臆想,漫不經心就能碰上奇遇,那是不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的吧?

但是陸離這麽霸道任性地一拉,揭開了傳奇的面紗,使得這樣虛無缥缈的秘密就這樣降臨,絲毫不顧在場之人是否真的想走這一條“成仙道”。

而現在,就是他們想離開也離開不了,出口已經被堵上。

危亦桐暗恨自己從前怎麽從來沒注意過這裏的機關,堵住出口所用的石料上居然還被銘刻了陣法。這陣法精妙得一眼望去就估摸是破解不了。

聖主陸離,魔門之主,他似乎天生如此随心。不過他這随心所欲可是直接牽扯到了危亦桐、蘇城寒、望玥和開陽這四人。

本是打算看熱鬧的,卻被坑了一把,危亦桐心情自然是不悅的。就算招惹他的是魔門之主,危亦桐也是會記仇的。

危亦桐望着這入口處,擡手摸摸發簪,思索了片刻。

反正事情都變成這樣了,他還能怎麽辦呢?

危亦桐露出一個微笑,放下手時卻是直接就邁步走了進去。

明明這路是為蘇靈桓開的,可危亦桐硬是搶了頭籌,第一個走了進去。

他這一邁步,蘇城寒自然是想都沒想就快步向前走了幾步,一口氣趕到了危亦桐的身邊,二話不說就和他一起往那裏面走。

至于身後的這幾人走還是不走,危亦桐全然沒去理會了,危亦桐不去理會的,也別指望蘇城寒去理會。

兩人并肩穿過漫漫地道,豁然開朗,危亦桐看到了此生見過的最為瑰麗的奇景。

一入此高闊洞天,聞轟然水聲,巨大水幕從石隙斜鋪而下,直落深潭。幽深的暗河曲折奇詭地穿過,洞天鐘乳四懸,如盞盞宮燈,晚霞漫天,輝煌壯麗。

而最讓人震撼的,便是這洞天之內矗立城牆。一眼看去,一座規模不算小的城池就這樣出現在幽深洞穴裏,不見天日,卻不沾陰暗,依舊那般堂皇大氣,直教人以為誤入仙城。

危亦桐停在城門前,看着城門上的石匾。

“果然是碧落城。”

城門上唯刻有“碧落”二字,那字跡裏透着一股劍意,可銳利中又帶着溫柔眷戀,仿佛傾注了深沉的感情,即使時光荏苒,也沒有被歲月消磨而去。

城門緊閉,一時也不知如何進去。

蘇城寒盯着那“碧落”二字看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研究什麽重要的事情。

危亦桐好笑地問道:“怎麽這麽入迷?”

“這是一個人的名。”蘇城寒突然輕輕說道。他沒有用猜測的口氣,而是用了肯定句,仿佛只看了這字,便固執地認定了這一點。

危亦桐再看去,也覺得有幾分道理,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強大的劍修在書寫戀人的名字。可是見蘇城寒說得這麽篤定,他又忍不住生起逗弄的心思。

“哦?說起來,我還從未看過你寫我的名字,什麽時候寫來我看看啊。”危亦桐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瞅瞅城門上的字,又瞅瞅蘇城寒。

蘇城寒怔了怔,然後乖巧地點點頭。

“我可以現在寫。”

他不喜歡“什麽時候”或者“有機會”這種模糊的限定。在他還是犬型的時候,危亦桐曾對他說過很多這樣的限定,但是那些被說起的事,到了後來,久久不提,也就連危亦桐自己都遺忘了,只有他還在試圖一一兌現。

危亦桐不知道為何蘇城寒執意如此,但他本身是無所謂的,也就配合地露出“那好,你寫吧,我看着”的表情。

蘇城寒沒有合适的工具來書寫,環顧四周也沒什麽地方可以寫。

危亦桐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覺得好笑,伸手抽出發簪默念咒語,一把長劍出現在手上。

劍名“至樂”,乃是危亦桐拜師時,老師靈纖所贈,相伴他多年。

蘇城寒和這把劍是“老朋友”了,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危亦桐對這劍投入的精力,讓蘇城寒十分沮喪。

“至樂”就是最高的快樂。

當日靈纖贈劍,蘇城寒也在身側。

他始終記得靈纖說了一句話:“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天下有最大的快樂還是沒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東西還是沒有呢?現在,應該做些什麽又依據什麽?回避什麽又安心什麽?靠近什麽又舍棄什麽?喜歡什麽又讨厭什麽?)

蘇城寒看看危亦桐的臉,又低頭看看他手上的至樂劍,目光微動似起漣漪。

危亦桐笑着搖搖頭:“接住啊。”

蘇城寒垂眸不語,但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這把長劍是危亦桐的佩劍,它有個好聽也很無情的名字。也許危亦桐明白,也許他不明白。但對于蘇城寒來說,他的至樂就是“危亦桐”。

蘇城寒提劍,他不是劍修,運轉不出劍意,所以他刻下的字沒有那種斬破時光的氣勢,但仔細看去卻有種超越時間的玄妙。

萬物之始,時間終焉。

蘇城寒的字寫在城牆的一角,不大不小的兩字“亦桐”,卻被傾注了一縷混沌之氣刻下,像是将亘古長留。

這兩個字字跡清秀娟麗,字裏透出的一股執着癡戀,直讓危亦桐都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

“咳咳……”危亦桐幹咳兩聲,從蘇城寒那裏接過交還回來的至樂劍。正想說些什麽轉移話題,城門轟然作響,竟是漸漸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至樂無樂。

莊子認為,樂與憂共存,有樂則有優,如東與西相反而不可相無。所以樂之極至為無樂,惟無樂才能無憂,而達于至樂之境。

莊子認為最大的快樂就是沒有快樂,生老病死都是大自然的正常現象,不需要為之悲傷,只要“無悲”,自然能夠得到快樂。這體現的是道家順應自然的無為思想。

☆、48

“懦夫。”

碧落城的門的确開了。

危亦桐設想過這城內的樣子,猜測多多。唯獨沒想到自己這一步邁入的不是所謂的成仙路,而是那個血月的噩夢。

滿地的鮮血。這血染紅了整個大地,就是擡頭看去,看到的也是染上一層血色的緋月。

危亦桐怔怔地停下腳步,腳邊似乎碰到了什麽,低頭一看,是支零破碎的屍體,滾落的頭顱面目猙獰。

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是因為它根深蒂固地埋在你心裏。有的時候你以為你淡忘了,以為你想開了,但其實呢,其實它一直在你的心裏。

已經刻下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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