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守護

成歡在肖辭家樓下的長椅上睡着了。

他是被新年的煙花和歡呼聲吵醒的,睜開眼睛的時候,剛好看到頭頂上方的漆黑夜空中,那個大大的“川”字。

他凍得打了一個哆嗦,一張嘴就是一團白色的哈氣,成歡抱着胳膊,慢慢從長椅上坐了起來。

成歡摸出手機,凍僵了的手指格外笨重,他習慣性地輸入那串號碼,輸到一半,停了下來。

頓上一頓,他還是操縱着光标将那串號碼删去了。

已撥號碼那一欄,顯示着他播出去的十幾通電話。

肖辭一通都沒有接。

成歡起身,踢着腳下的石子,孤零零地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小路上。

小路的盡頭亮起了晃眼的車燈,成歡用手臂擋住眼睛,一輛黑色的轎車和他擦肩而過。

那輛勞斯萊斯停在肖辭家樓下,江朝搖下車窗,摸出打火機,條件反射地想抽一根煙。想到身邊坐着肖辭,只得作罷。

肖辭打開車門出來,江朝道:“不帶我去你家坐坐?”

“家裏太亂,”肖辭說,“我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去,早點兒睡。”說罷就要進樓。

“喂。”江朝叫住他。

“嗯?”肖辭在樓門口那盞昏暗的吊燈下回眸。

江朝一擡手,一個黑色的物體飛了過來,肖辭下意識接住。

“你手機,”江朝食指和中指并攏,朝着他點了一下,“上去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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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肖辭笑了笑,“晚安。”

筒子樓的樓梯是露天式的,江朝坐在車裏,看着那道單薄的身影不時出現在樓梯拐角處,不時又被牆壁擋住。他看到少年在五樓的一個房門前停下,借着頭頂的燈光,低頭去摸鑰匙。

隔着那麽遠的距離,江朝仿佛聽到了鑰匙插進門孔裏的響聲。

他看到他打開門後,沒忘朝樓下的自己看了一眼。

江朝嘴角勾了起來。

肖辭朝他揮了揮手,示意再見。

江朝滿意地點起一根煙,挂擋倒車,緩緩駛離。

地鐵停了,打不到出租,成歡不知道在漆黑的夜路上走了多久,才回到了自己的家。

還沒進家門,就看到家裏的燈是亮着的。

成歡心裏咯噔一下。

壞了。

果不其然,推開家門,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氛圍便撲面而來。

出租房狹窄的小客廳裏,男人渾身酒味坐在茶幾前,茶幾上擺着一瓶下去小半的白酒。

女人低着頭,沉默得不聲不響,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成歡嗓子幹澀,開口叫了聲,“爸,媽…”

“你還知道回來。”男人把白酒瓶往茶幾上一摔,哐當巨響,瞪着血紅的眼睛看他。

成歡又冷又困,本已經累到快張不開嘴了,這會兒卻是激靈一下清醒了大半,“爸,對不起。”

“對不起,哼。”男人怒發沖冠,帶着醉意過來,對着臉狠狠扇了他兩巴掌,“三張機票,你知道花了我和你媽多少錢嗎?這些年真是把你慣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成歡被男人打得一個趔趄,臉頰火辣辣地疼,手指絞着衣服下擺,低着頭一聲不吭。

“把衣服脫了,”男人喝道。

“孩他爸,差不多行了,差不多行了,”女人哆嗦着過來,苦苦哀求,被男人一把推開,“你別管!要不是你總慣着他,他也不會成現在這樣!”

男人氣得眼睛發直,他抽出皮帶,逼着少年脫光上身的衣服,揚手沖着少年玉白的脊背抽去。

成歡已經逐漸長開了,身上有了些男兒的骨架,卻終究身量不足。男人下手很重,一下一下,又辣又麻,像鞭子抽在身上。

成歡咬着牙,拼命忍着一聲不吭。

女人不忍心看下去,跑到卧室裏,把門鎖起來,拿手抹眼淚。

打到後面,成歡上身已經沒有知覺了,他只能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在順着他的腰往下淌,浸濕他的褲子。

最後一下抽上去,那根皮帶斷成兩截,一頭直接飛了出去,啪嗒甩在地上。

男人打累了,呼哧呼哧地喘氣,把手裏剩下的那一截往地上一扔,摔門進屋去了。

世界安靜了下來。

夜深如水。

成歡擡起頭,月光下看到那截斷掉的腰帶上沾滿了濃稠的血。

猜測得到了驗證,他的心裏狠狠一酸。

那麽多的血,爸爸…就一點兒也不心疼嗎?

成歡扶着牆,吸着冷氣,一步一步地挪回了自己屋。

胸膛朝下往床上一趴,就再也起不來了。

腰硬得跟板子似的。

南方的冬天冷起來是要人命的。

冷氣直往骨頭縫裏鑽,成歡滿背血淋淋的傷口,又沒法蓋被子,沒過一會兒,背上就凍青了。

太疼了,太疼了……

他就那麽迷迷糊糊地想着,竟是也快睡着了。直到手機鈴聲打斷了他。

他摸過手機,屏幕的光晃得他眼睛疼。

來電顯示是肖辭,成歡眼皮跳了一下,他手臂不敢動,沒法把手機舉到耳朵邊,就按下了免提。

“有什麽事兒嗎?我看你給我打了好多電話。”肖辭聲音不大,“我那會兒在家睡着了,就沒有接。”

成歡苦笑了一下,努力穩住發顫的氣音,“沒事,就是大過年的,怕你孤單,難受,想陪你說會兒話。”

“嗯,我沒事,”肖辭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很溫柔,“你現在到重慶了吧。”

“……嗯。”成歡道:“已經到老家了,明天…去給爺爺奶奶拜年。”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挺好的,那我先挂了?”

“哎,肖辭,”成歡打斷他,拼命忍着疼,“等我…”

後面的話他沒能說出來:“等我能下地了,我就去陪你。”

“嗯?”肖辭還在等他的後半句話。

“…沒什麽”成歡道:“早點兒睡吧。”

“好,”肖辭挂斷了電話。

“……”

重歸寂靜的黑暗中,成歡臉側躺着,眼睛眨了眨,長長地嘆了一口。

第二天,他的傷口開始流膿、發炎,他整個人發起了高燒,一病不起。

母親陪在他身邊,拉着他的手給他喂藥,成歡渾渾噩噩,麻木地張嘴接着。

十幾天時間,他的體重一下子掉了十斤,等他傷口結痂,高燒退去,慢慢能扶着床坐起來的時候,他臉上的那點兒嬰兒肥蕩然無存,甚至微微凹陷了進去。

他辛辛苦苦練了半年的肌肉,虛弱到使不出什麽力氣來了。光着腳走在地上,整個人都虛得打晃。

他有點兒着急,想着自己必須得馬上恢複身體。學校擔心他們這些體育生寒假不鍛煉,剛開學就安排着體側。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只怕連最低的杆都跳不過去。

年後,肖辭一邊打工,一邊打聽哥哥的下落。

這半年來,他把廣州的幾個區走了個遍,越秀、荔灣、天河、海珠、黃埔都很熟了。這幾個區裏的公立高中他基本上排查了一個遍,沒有打聽到哥哥的下落。

這些天,他把目光放在了廣州市內的初中和職業學院上。

哥哥是被人拐賣的,在養父母那兒不一定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可能現在還在上初中。也可能沒考上高中,就讀于職業學院。

當然,還有一種他不願意發生的可能——哥哥也許初中一畢業,就直接在社會上打工了。這樣的情況在廣東不是個例,在粵東西北地區甚至相當普遍。

如果查遍廣州市內的初中、職業學院,還是沒有哥哥的消息的話。那肖辭就只能把目光放在整個廣東了。

只是那樣的話,難度無疑是現在的十倍、百倍。

但就算再難,他也還是要找下去的。

也許是老天開了眼,正月十四的時候,一條突如其來的短信,讓肖辭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握着手機的手都在不住顫抖。

他狠狠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恨不得把那條短信的每一個字都烙進腦子裏。

那條短信說,發現了一個和他哥哥相像的少年,要他拿二十萬,來換少年的地址。下面還附了一張相片:一個中等身高的少年,瘦削的肩膀挑着沉甸甸的擔子,走在雨後泥濘的山路上,身後留下了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盡管只是一張背影,卻依舊讓肖辭心髒砰砰跳到了嗓子眼。

他突然有一種直覺,他覺得那個破衣爛衫的少年可能真是他的哥哥。

他在屋子裏悶着頭踱了好幾圈,又經歷了整整一晚上的思想鬥争。第二天,他鼓起勇氣,把消息給江朝發了過去。

他說想向江朝借錢。

發完,他幾乎不敢看手機。他不知道怎麽跟江朝說這件事情,如果江朝問他借錢幹什麽,他要怎麽回答?

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求過人,這次真的是把整張臉都豁出去了。

将近一個小時的提心吊膽後,江朝回了他。

朝:【剛起床,你醒的好早啊話說,借多少錢?】

肖辭咬着唇打字:【20萬。】

剛發出去他就打起了退堂鼓,想要補充一句,沒有的話也沒關系。結果下一秒,江朝就把錢給他打了過來。

整整一百萬。

肖辭懷疑自己多數了一個零,等看清後,手一哆嗦,手機差點兒摔到床底下。

【夠嗎?】江朝說:【不夠還有。】

【多、多太多了…】肖辭弱弱地回,把多出來的八十萬給江朝返了回去。

江朝這次過了一會兒才回他,一回就是一大段字:【其實我早就想給你了,怕你跟我翻臉,一直沒敢提這事。聽韓霁月說你在學校食堂吃飯連菜都不打。幹嘛呢這是,正長身體呢,再摳縮也不能扣縮到自己身上啊。這錢你拿着,你哥我真不差這一點兒。】

【那我也不能要,】肖辭打字,心裏暢快了起來,【朝,你把那八十萬收回去,這二十萬是我管你借的,等我有錢了,就立馬還給你。】

肖辭抱着手機等了一會兒,江朝沒有理他,也沒有收回那八十萬——可能是生氣了。

不過江朝從頭到尾都沒有問他,到底借錢做什麽。這倒是幫他回避了最艱難的那個問題。

肖辭拿着錢,根據對方提供的地點,坐上了廣州前往河源的火車。

有人說,中國最富的地方在廣東,最窮的地方也在廣東。這話不錯,列車只是向東北方穿過了幾個長長的山洞,珠三角那種遍地樓宇的闊氣繁華就已經蕩然無存。出了珠三角,便是山連着洞,洞連着山。舉目四望,無盡綿延的高山直接雲天,遍山是郁郁蔥蔥的雨林。偶爾在山的夾縫中有幾點零星的平地,蜿蜒的土路通向貧窮而破敗的村莊。

肖辭在河源下火車,然後坐了将近兩個小時的大巴,才到了坐落于南嶺無數山峰之間的連平縣。

而他要去的地方,是連平縣下面的村莊。

公交車繞着盤山公路緩緩上行,離目的地每進一步,肖辭的心就更提起一分。盡管昨夜幾乎連眼都沒合一下,此刻他卻仍舊沒有半點困意。十年來做夢都在幻想的場景,今天也許就要實現了。他又是激動,又是害怕,如果那人真的是哥哥的話,他該說些什麽?哥哥會願意跟他回家嗎?

旋即他又覺得自己有點兒自私了,哥哥也許早就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生活得好好的,突然憑空冒出來一個弟弟,一時半會兒肯定接受不了。哥哥就是選擇繼續跟養父母生活,他好像也不能說什麽。

他原以為他只要知道哥哥過得好,能遠遠地看哥哥一眼就足夠了。可人就是這麽一種貪心的動物,他離那個村莊越近,他想要的就越多。他甚至已經開始想,等認了哥哥,是帶哥哥回劍閣,還是帶哥哥留在廣州。

廣州,還是留在廣州吧,爸爸媽媽和奶奶都死了,劍閣已經回不去了。而且在廣州有這麽多的同學,有江朝,還有成歡。雖然生活壓力會比較大,但他相信,自己肯定能夠養活哥哥。只要哥哥肯跟他走,他就是早出晚歸一天打兩份工,也要讓哥哥吃好的,穿好的,讓哥哥上最好的學校。

思緒不知不覺飄到了十萬八千裏,反應過來,肖辭笑着打了自己一下,一轉眼又提心吊膽了起來,那人會不會不是哥哥?不是哥哥怎麽辦?

滿腦子亂糟糟地下了車,肖辭踩着泥濘的土路往村子裏走,無名的酸澀湧上心頭。他想起那張照片裏,少年就是走在這樣的路上。他擡頭看了眼破敗老舊的村莊,心知哥哥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了童年、青春,每天為家裏操持着繁重的農活。他忽地又惱怒了起來,他覺得養父母肯定不會真心對哥哥好,要是哥哥真的受了委屈,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把哥哥帶走的。

村口的地方站着一個人,身上還算幹淨,不太像農民,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往他這邊走,問他,“錢帶來了嗎?”

肖辭握緊褲兜的手機,警惕地點了點頭,說,“我哥呢?”

那人帶着他往村裏走,在一戶人家房前停下,指着那個又矮又破的木屋,小聲道:“噓,你悄悄看看窗子裏的那個是不是?”

肖辭眼睛微眯,透過那個髒兮兮的窗子,他看到一個穿灰色大襖的少年趴在桌上,背對着他,像是在寫作業。肖辭跟他哥分離了十一年,就是哥哥站在面前他也未必能一下認出來,更何況是這樣。肖辭屏着呼吸,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想要再看清些。

突然間喉嚨一緊,肖辭的脖子被一根麻繩死死勒住,質感之粗粝,幾乎要紮進皮膚裏。對方下了死手,只是電光火石的那麽一瞬,肖辭就已經無法呼吸,眼前黑下來的前一秒,他看到屋子裏趴在桌子上寫字的少年起身跑走了。

這麽久以來支撐肖辭內心的支柱一下子就塌了。

他想起之前在雜志上看到過的,繩索絞殺一旦形成就根本無解,只要偷襲方法得當,一個三十公斤的小女孩能夠活活勒死一個體重一百公斤的壯年男人。肖辭用盡全身的力氣掙紮、抓撓,卻依舊無濟于事。昏過去之前,江朝的臉在他腦海中一晃而過,随後便消失在了無盡的黑暗中。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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