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雨夜
砰——!
重重地一聲悶響,身後那人松了手,肖辭猛地跌落在地,眼前金星直冒,捂着喉嚨幹咳不停。
待到他視線變得清晰,他看到了驚人的一幕:成歡喘着粗氣,拿着半截磚頭的手不住發抖,磚頭碎開的邊沿沾着鮮血。而在他腳下,攥着麻繩的人捂着後頸扭成一團。
成歡扔下磚頭,撲過來,“磁兒,你沒事吧!”
幾乎是話音剛落,從屋裏出來了幾個男人,氣勢洶洶地朝他們圍來:“艹,居然帶了幫手,別讓這小兔崽子跑了,這家夥有二十萬呢。”
“別怕,啊,磁兒,別怕,”成歡聲音發顫,緊緊攥着肖辭的手,把肖辭扶起來,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後四下張望——就在那夥人撲來的前一秒,成歡眼疾手快,抓過案板上的菜刀,不顧一切地劈砍:“別過來!都他媽別過來!誰敢靠近一步老子卸他一條胳膊!”
成歡這次是真的急了眼,手中的刀幾次差點兒削到那夥人的臉,雖說多半是虛張聲勢,可真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候,他身上爆發出的那股不要命的氣勢仍舊相當唬人。那夥人眼睜睜看着成歡一點點扶着肖辭往外走,竟是不能靠近半步。
成歡就那麽扶着肖辭,跟那群人對峙着,一步步挪到了山村的村口,拼盡全力帶着肖辭奔跑了起來。
到嘴的肥肉怎麽肯輕易放棄?那夥人轉頭就到村裏開了車出來,那滿是泥點的吉普開在山村的土路上竟是相當彪悍,眨眼間就要追上他們了。
肖辭之前被勒得狠了,大腦缺氧得厲害,身子也沉,一時半會兒壓根緩不過來,全得靠成歡拖着。
他想跟成歡說自己沒法跑了,讓成歡跑,可稍一側頭,瞥到成歡急到發紅的雙眼,他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他們轉過一個窄彎,一棵大樹暫時擋住了吉普車的視線。肖辭急中生智,指着半步之遙的陡坡,說,“歡兒,咱們…下去躲。”
成歡猶豫了一下,向下看去。那陡坡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溝谷,枯草足有一人多高。但那猶豫也只是一瞬,成歡看着肖辭,鼻尖帶汗,重重點了點頭。
他們拽着彼此,小心翼翼地踩着遍布的山岩往下走。背後傳來了吉普車突突的聲音,成歡一個哆嗦,腳下一滑,哇哇慘叫着向山谷中滾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肖辭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成歡帶了下去。草塵飛揚,天旋地轉間,肖辭不顧一切地用雙臂護住少年的身子,一手将少年的腦袋緊緊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任由自己的脊背、手臂、頭部,磕碰、彈撞在尖利而凸出的山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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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刮破耳膜的風聲止了,他們終于不再滾落。
肖辭的眼睛睜着,身子卻半點兒動不,就仿佛被吸鐵石牢牢吸在了大地上。他眨了眨眼睛,眼前大團大團的陰影——滾落過程中,他的臉被劃破,潮濕的泥土粘在了他臉上,睫毛上,讓他視物不清。
他胸膛壓着一個重重的東西,他微微動了動帶血的手指,仍然護着身上的少年。
成歡雙臂撐着,從肖辭身上起來。重重咳嗽着,夾雜着悲怆的喘。
肖辭看到他正看着自己,牙關緊咬,嗚嗚地哭了起來。
肖辭猜測,能讓他哭成這樣,自己一定傷得很重。
頭頂上方的山坡,傳來了腳步聲,和罵罵咧咧的争吵聲。那夥人竟是找來了。
成歡拿胳膊抹了把累,拼着力氣,把渾身是血的肖辭背到了自己背上。他的褲子早已被刮破,露出的小腿直顫。他背着肖辭,俯着身四處找地方躲。
一路走,血跡跟在身後一路滴。
最後,成歡把肖辭放在一塊大石頭的背面,這四周都是交錯瘋長的枯草,隐蔽性相當好。只是,這塊巨石背面的平地很小,只勉強夠兩個人坐着。要是往前一伸腿,那腿就懸在半空中了。
短暫的麻木之後,肖辭身上的每一處都激烈地叫嚣了起來。他渾身的傷口,只能那麽僵硬地坐着,像只被人撕個半碎的布娃娃。
成歡湊過來,心疼地看着他,“磁兒…”
肖辭勉強睜開眼睛,發現成歡雖然身上有傷,但好歹一張臉白白淨淨,頓時松了一口氣。
他擡了擡手指,想摸摸自己的臉:“我的臉…還能看麽?”
成歡沒敢捏他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搖了搖頭,不讓他碰。
肖辭輕輕嘆了口氣。
他不是一個在乎長相的人,只是男孩到底好面子,他畢竟年紀不大,想着自己要是毀了容,以後…還怎麽去見江朝?
一轉眼,更深的悲哀湧上他的心頭,他想起屋子裏那個少年倉皇逃走時的模樣,心裏說不出來的難受。
跟他差不多的年歲,估摸着也知道他有多難,怎麽還能那樣騙他?
為了錢麽?
為了錢就可以跟那些人串通一氣,給他希望再踩碎,搶劫他,甚至差點兒勒死他?
曾經父親投江自盡,悲痛之餘,他也不是沒有埋怨過。他覺得父親自己解脫了,卻把更深重的災難壓到了他和母親頭上。
如今,他卻有點兒理解父親了。
他那麽沉痛,那麽卑微,日複一日朝思暮想的願望,在別人那裏,竟是敲骨吸髓的一把利刃。
原來,人是真的可以吃人的。
肖辭手指抓着地,呼吸都在發抖。
“磁兒,你怎麽了?”成歡道:“很疼麽…”
“……”肖辭從萬千思緒中抽身出來,道,“不聊這個,對了,你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堅強地笑了一下,“跟超人一樣,救小弟我與水火之中。”
成歡想法單純,沒那麽多彎彎繞繞,以往這麽一逗早該樂了,如今卻一點不起作用,“我,今早去找的你,見你出了家門,就偷偷跟着你上了火車,一路跟蹤了過來。”
“可以呀,國産007。”如果不是一點動不了,肖辭想自己一定會狠狠拍一下他的背。
“肖辭,你不用這樣的。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成歡看着他,眸子裏流淌着異樣的神采,“算我求求你了,你要是真的忍不住了,就大哭一頓,或者咬我一口,我、我都不介意的。”
成歡的聲音愈發低緩沉郁,幾乎緊張到呼吸顫抖,“磁兒,你以前跟我說過的,你的那個哥哥,是…是走丢了吧?”
肖辭的眼睫一點點垂了下來,拉了拉成歡的手,淡淡回了句,“是。”
一切都說清了。
寒風席卷而來,高草凄凄抖動,天地曠野裏,成歡将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地抽了出來,避過肖辭的目光,埋頭于雙膝之間,喉嚨裏發出艱澀的聲音:“那我幫你找他。”
他們在那塊石頭後面一直躲到了日薄西山,成歡身上只是輕微擦傷,行動還算方便,他探出頭去,側耳聆聽。山谷裏,林濤合着鴉鳴,确定聽不到那夥人的聲音之後,成歡扭頭看。
肖辭渾身的傷,臉上、身上滿是血跡和泥垢,仿佛跌落凡間,蒙了塵的天使。他佝偻着身子,維持着一個艱難的姿勢,閉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那一刻,成歡心裏油然而生一個怪異的想法,他伸出手指,在肖辭鼻子下方探了探,提着的心才落了地。
成歡把肖辭重新背在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山岩往上走。
太陽落山不過是在轉眼之間,方才彤雲密布的天空一瞬間黑了下來,豆大的雨點說下就下,帶着冬天的刺骨寒意,砸在兩人身上。
成歡只得又把肖辭放下來,肖辭這會兒已經醒了,但又醒的不全,昏昏沉沉,微張着嘴巴卻不說話。成歡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燙得吓人。
“磁兒,別睡,精神精神…”成歡輕輕撫摸着他髒兮兮的頭發,心髒一突一突地跳,“咱們要回家了,咱們要回家了。”
“嗯…”肖辭發幹的嘴巴動了動,“回家,回家…”
成歡把自己身上的紅色羽絨服脫下來,給肖辭披在背上,自己只穿一件羊毛衫,将他背起。拉拉他的手腕,說,“你環着我的脖子,我怕把你摔下去。”
“嗯…”肖辭氣若游絲,“我乖乖聽話……”
“……”
成歡背着肖辭,淋着雨,沿着土路往山下走。黑暗之中,四下匍匐的高山宛若吃人的巨獸,嘩嘩的雨聲中,隐約還有一兩聲狼嚎。成歡身上濕透,雙腿凍得沒有知覺。雨濕氣,朽木味,泥土味,絲絲血腥味,鑽進他的身體,微微刺激着他近乎麻木的大腦。
“朝。”
肖辭突然叫了聲。
聲音很小,幾乎隐沒在大雨裏,可成歡卻觸電般一下子清醒了。
“……”他試着回了句:“嗯?”
背上似乎晃了一下,他聽見肖辭說,“寒假,你怎麽不理我?”
“我…”成歡道:“我一直很想你…”
肖辭嘿地笑了一下,“騙人。”
“……”
“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肖辭又問。
成歡呼吸一滞,心怦怦跳了起來,半天才回:“比…成歡還好嗎?”
“那不一樣,”肖辭說。
“哪裏不一樣?”成歡問。
“歡兒是我兄弟”肖辭說,“你……”
“我是什麽?”成歡問。
“你、你是……”肖辭說着說着,沒聲了。
世界重歸寂靜。
那夜成歡背着肖辭躲進了守林人的木屋,裏面沒有人,像是廢棄了許久,滿滿的塵土味。
成歡掃幹淨木板床,輕手輕腳地把肖辭放了上去。自己的羽絨服早已濕透了,不能提供熱量,蓋在肖辭身上只會讓他更冷。成歡把羽絨服丢到一邊,把肖辭身上的衣服也脫了下來。
肖辭哼了一聲,沒醒,任由他擺弄。
肖辭身上的傷口結了痂,皮肉幾乎跟最裏面那件衣服黏在了一起。最裏面的衣服也濕了,必須脫下來。成歡幫他脫那件衣服的時候,緊張得眼皮直跳。好在肖辭沒有喊疼,他沒費太大力氣地把那件衣服脫了下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肖辭傷痕累累的上身。
擦傷、刮痕、劃口、淤紫…一道道,一處處,血淋淋,張牙舞爪地撕扯着少年年輕鮮活的身體……少年眉頭皺着,身子微微蜷縮,嘴裏含含糊糊地嘟囔着。
成歡湊近,聽到肖辭說冷。
成歡自己也冷得嗆不住,他哈着哈氣,哆嗦着在屋子裏四下尋找,想看看有沒有打火機,或者火柴,可以讓他生一堆火。可惜找到最後,什麽也沒有找到。
成歡一扭頭,肖辭的嘴唇已經凍青了,臉色慘白。
那會兒,成歡意識到,肖辭真的有可能凍死在這裏。
他什麽也顧不上了,躺上硬邦邦的木板床,緊緊抱住了肖辭,用自己的身體給少年取暖。
窗外大雨瓢潑,閃電不時撕裂天際,成歡渾身僵硬無比,于雷聲中望着少年被映亮的睡顏。心髒撲通、撲通,帶動渾身上下,從頸動脈,到眼皮,再到手指指尖,每一處都那樣激烈地跳動着。
身上的擁抱,鼻尖的氣息。年少的歡喜,長夜的曙光。
他這一生,兜兜轉轉,再沒走出過那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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