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盛夏
下午兩點,正是天最熱的時候。警局裏,空調沒開,老舊的吊扇嗡嗡轉個不停,聒噪的蟬鳴仿佛也透過窗子傳了進來。肖辭坐在椅子上,把十根手指的關節掰了個遍,終于等來了負責的民警。
民警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翻出藍色的檔案夾。肖辭立馬往前傾了傾身,壓住砰砰狂跳的心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像一個乖學生:“叔叔,我哥哥他…有消息了?”
民警點了點頭,遞給他一杯溫水,說,“你先別着急,喝口水。”
肖辭把那杯水接在手裏,紙杯中微漾的清水倒映出他的影子,他看不清楚自己模糊的面孔,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憂。
不知是不是過來的路上有點中暑,汗水細細密密地伏在他的鬓角,他耳畔微微鳴着,仰起頭,喉結往上一揪,艱難地抿了一口水進去。
民警打量着他臉上的表情,十指交叉,這才繼續說下去。
“你的哥哥,肖言,十二年前被人拐走,如今,他長大了,已經改了名字。”
肖辭聽着,瞳孔微微收縮,“那…您的意思是,我哥哥找到了?”
民警點了點頭,沉聲道:“你的哥哥我們已經見過了。三天前,他來我們派出所辦理身份證,信息錄入之後,我們發現,他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哥哥。”
肖辭靜靜地聽着,好久沒有出聲,仿佛連呼吸都停住了。慢慢地,他的指尖顫了顫,手指下意識地往前伸,像是想抓那民警的警服袖口,又或者是什麽并不存在的虛空之物。他聽到自己發啞的嗓音說:“這麽說,你們已經見過我哥哥了。他現在長什麽樣子?胖不胖,壯不壯?”身上…有沒有殘疾?
最後一句,他說不出口。
民警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孩子,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十幾年了,于你,于他,這段分開的時間,都不是可以輕易抹去的。也許,他和你想象中的并不一樣。所以……”
“沒關系,”肖辭立刻道,聲線發抖,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直跳:“不管他現在什麽樣,他都是我哥。”
“我都能接受。”
民警道:“你能這樣想很好,只是,我們也需要考慮他的感受,所以,這件事情,只能慢慢告訴他,你能理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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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辭想了想,怔怔點頭道:“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他是誰,只是遠遠地看他一眼。”
民警看着少年真切又渴求的眼神,心中忽有觸動。他呼了口氣,說,“這樣,孩子,我們今天下午,想辦法讓他過來一趟,給你留一條門縫。你就先在隔壁房間看一看他。等我把這件事情跟他說得差不多了,機會到了,你再出來。”
肖辭“唔”了一聲,民警領着他去了隔壁的房間,門微微開着,那是留給他的縫隙。
慢慢地到了下午,人多了起來,不斷地有人來派出所辦理業務,尋求幫助。外面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肖辭坐在椅子上,就仿佛神經被上了發條。外面的門每“吱呀”一下,他都要立刻湊到門縫前去看一遍。一顆心提了掉,掉了提,空調屋裏還硬是折騰出了一身汗。
來辦理業務的,都是一些大爺大媽,他一直也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年齡像是他哥哥的人。
等到最後,他心焦灼地都有些麻木了。這個時候,他的手機突然輕輕響了一下。
打開,是民警叔叔發給他的短信:“來了。”
肖辭盯着那兩個字,死死看了許久,然後才回過神來一般,猛地從椅子上起來,扒到門邊。
外面那個人,讓他一瞬間有些晃神。
他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打工的餐廳。
待到明白過來,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外間,一個小少年坐在椅子上,腦門有汗,神色慌張,小心翼翼地問民警:“不是說,身份證要60天才能辦下來麽?怎麽今天就叫我來了?”
“哦,”民警笑了一下,說,“你的信息還缺着一點,請把這張表填一下。”說着遞給少年一張表。
少年接了表,側頭看,看着看着,突然往肖辭的方向瞄了一眼。
肖辭連忙躲在門板後,心亂如麻。
是他?怎麽是他?真的是他,還是說,他恰好來這辦理業務?
可如果他只是來這辦理業務,民警為什麽要給自己發短信?
肖辭回想起這兩個月和小少年相處的一幕幕,一時間,竟不知心裏是何滋味。
那麽大的廣州,那麽大的中國,冥冥之中,他和哥哥竟真能遇見,甚至,還成了朋友。
可是,肖辭怎麽也想不到,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哥哥。
他有點恨自己,又覺得無比慶幸。
外面的民警還在和許聰說着什麽,肖辭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了。
直到那民警起身,說了聲“行了”,而後帶着許聰朝他這邊走來。
肖辭一下子變得無比緊張,甚至有點不知如何面對。
民警身後,只倉皇瞥了他一眼,便深深低下頭去的許聰亦是如此。
小臉上除了震驚,再看不出其他的情緒。
民警似是覺察除了微妙的氛圍,看了看肖辭,又看了眼許聰,問,“你們…認識?”
“不認識。”肖辭還沒開口,許聰便小聲道,說完,頭紮得更低了。
肖辭驚愕地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像是被凍住了。
剛發出的一個音節,張着嘴巴,再也說不出了。
“不認識那就先認識認識。”民警拍拍許聰的肩膀,說,“這是肖辭,你的雙胞胎弟弟。”
許聰沒有說話。
房間裏靜極了。
最後還是肖辭道:“警官,您辛苦了。我想和他…和我哥單獨說兩句。”
民警點了點頭,看着他倆一前一後地離開派出所。
外面,被太陽炙烤一天的街道散發着騰騰熱氣,日頭已經西斜,将樓宇之間,兩個少年的影子無限拉長。肖辭遠遠地跟着許聰,雙手揣兜,低着頭踩着許聰枝葉切割的碎影。
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很多年前,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其實是他們朝夕相處的日常。
而許聰的影子一晃一晃挪得飛快,一次也沒有為他停頓過。
但當時的肖辭是注意不到這些的,他一步步走着,步伐越來越輕快。他漸漸地接受了許聰是他哥哥的這個事實。走着走着,他就想起了,以前無數次設想過的,找到哥哥以後的生活。他又想起了,小時候,他和哥哥在一起的時光。盡管那時他剛剛記事,留存到現在的記憶已經不多,但他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哥哥對他很好,總把最好的留給他。
他一路走,心中的別扭和不适就慢慢丢了個精光。剩下的只有久別重逢,失而複得的滿滿喜悅。他覺得,就算許聰一時無法接受,慢慢地,也總能習慣。
畢竟,他們都将在花中讀書,屬于他的時間還很長,長得就像花城一眼望不到頭的盛夏。
拐過一個彎,腳下的影子停了下來,肖辭擡起頭,看到許聰遠遠地背對着他,由于走路困難,汗水已經浸濕了T恤。
眼前是一棟破舊的民工樓,肖辭隐隐覺得有些眼熟。
許聰終于開口:“你還要跟着我到什麽時候。”
“什麽?”肖辭一時間還沒從巨大的幸福中回過神來。
“我說,”許聰的聲音聽不出感情,“那個警察的話,你不會當真了吧?”
肖辭第一次面對這樣的許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那就是真的呀,現代的技術不會出錯,如果你不相信,我們可以……”
“行了,”許聰打斷他,“我不知道你的情況原來是這樣。以前你幫過我很多,我很感謝你,我也會想辦法報答你。但我無法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關系。我想,如果是你,肯定也不希望,某天一覺醒來,莫名巧妙就成了別人的哥哥,別人的兒子吧。”
肖辭怔怔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肖辭看着他,看着這個仍舊沒有回頭看自己哪怕一眼的少年,巨大的紅日緩緩下沉,将少年瘦小而倔強的背影鑲嵌其中,慢慢地,肖辭的視線模糊了,看不清眼前的少年了。
他看到少年轉身,發紅的眼睛裏滿是堅定與決絕,甚至隐隐帶了怒意:“我有自己的家,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有自己的爸爸媽媽,他們把我從小拉扯到大。我不知道那警察說得是不是真的,也不想知道。因為和我沒有關系……你,明白了嗎?”
肖辭沒有出聲。
他曾想過無數種可能,可沒有一種是像現在這樣,這樣的沉着、冷漠、滴水不漏。他甚至無比希望,哥哥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哪怕震驚、哪怕難以置信到崩潰大吼,都要好過現在這樣,冷靜到極致,理性到一絲希望都不留給他。
他不明白許聰為什麽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他不明白,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麽可以是這樣的反應。
“你走吧,”許聰的聲線冰冷如數九寒冬,“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往後,請不要再來打攪我的生活。”
世界靜了好久,靜得只剩耳畔嗡響與樹梢上的蟬鳴。
肖辭終于點了點頭,嘴角艱難地抽動了一下,“行。”
說罷,他轉身離去,懷揣着一顆刺痛到極點的心,快步走在鍍滿夕陽餘晖的路上,再沒有回過頭。
他一直走,一直走,步伐飛快。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亦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他的呼吸越來越緊促,一聲讓人牙酸的剎車響,急速行駛的轎車堪堪停在他面前,司機搖下車窗怒吼道:“找死啊!”
肖辭下意識跟人家連連道歉,連忙退回路邊,改走過街天橋。當他走到天橋正中的時候,那輪滾圓的落日剛好隐沒在長街的盡頭。肖辭雙手扒在天橋的欄杆上,額頭上的最後一絲夕陽悄然溜走,使他的身影沉匿于昏暗之中。肖辭看着街兩側密不透風的高樓大廈,看着天橋之下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忽然覺得這裏就像一條巨大的峽谷,他站在峽谷之中,兩側是陡峭的崖壁,腳下是湍急的大河。無數人沿着命運之河奔流入海,追逐最後一息斜陽。他們在這裏出生,長大,結婚,生子,衰老,死亡,哭着笑着,吵着鬧着,一輩子光陰轉瞬即逝。
肖辭并不信命,可那一刻,他卻覺得,也許人這一生,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無論怎麽奮力掙紮,都沒法跳出命運既定的軌跡。就像峽谷湍流中的魚,永遠不可能越過那高入雲天的崖壁。就像大河終将入海,時間不可倒流,無論願或不願,他們的生命都在朝着那個結束一切的終點奔跑,一去不返。
錯過的人無法追回,過往的缺憾亦無法彌補。
這座巨大的都市容納了兩千萬人的生生不息,卻容不下一個小小的,曾犯過錯誤的他。
肖辭微微喘着,扶着天橋的扶手緩緩跌坐在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耗盡所有的力氣去做了一場美夢。他手指發抖,從口袋裏掏出那張泛黃的照片。路燈還沒有亮起,天色昏暗,他低下頭去,湊近照片,近到他似乎可以聞到一絲陳舊的味道。他把照片貼上臉頰,緩緩閉上眼睛。有那麽一刻,他仿佛感覺到了母親溫柔的撫摸,父親山一般堅實的臂膀,他看到奶奶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為他們縫補衣服,稍一側頭,拉着他小手的幼童睡意正鼾……
那個閉上眼睛,就擁有一切的盛夏,終究是回不去了。
不知道在那裏呆了多久,他摸出手機,手指無意識地劃拉着,撥通了一個號碼。
他是在聽到對面聲音時,才意識到自己這個電話打給了江朝。
少年熟悉的聲音一出來,他幾乎立馬就繃不住了。
“出來,打球。”他強作平靜。
陪陪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化用了一句毛不易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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