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竹林囚心

一境拿起掌中的花針,送到許風流眼前,“這枚花針很特別,我對你說過的。”

“此銀針不同于一般的銀針,它摸在手裏是粗糙的而不是潤滑,它雖是用銀制的,卻散發着淡淡的金色光芒,細看之下,它的周身有兩個孔,分別據針頭針尾五毫厘之處。在針中央刻着一朵淡藍色的幾乎讓人看不清楚的梨花。”一境篤定道“也許江湖上沒有幾人識得此針,但你卻一定能一眼明了。”

許風流推開一境,冷淡道“你說的很對,我是能一眼明了。當初如果不是因為這根針,我不會離開天境堡的。是你當初放走了我,現在又何必長籲短嘆。想借此博得同情,只怕不是你會做的事。”

一境露出一個苦笑,道“我還能奢求什麽?你雖表面遲鈍,但心如明鏡。夢幻櫻既然能在沒有此針的情況下博得你的心,不論他用的是何種手段,我都相信你們之間不是一廂情願。”

“一境堡主,就是靈語花教的弟子靈櫻罷?而且,我若猜的不錯,楓月軒前的靈語花也是你留下的,能夠在楓月軒前引起人的注意,而又沒有被花枝羨逮到,這個人不僅輕功要好,還要聰明的腦袋。”

一境揚起嘴巴,沈沈一笑,“我說過你很聰明。凡事不需要講清楚,只要露點蛛絲馬跡,你便便能明白一切。”

“那麽我便明白了這一切,你先是以鳳城血案,将我與鄉萦袖等人引到天境堡的地下通道,讓我們在你的修煉場裏互殺,我與鄉萦袖幸得脫身而出。你……”

一境截話道“風流,你們不是幸得脫身,而是一定會脫身。我,并不想你死。也,不會叫你死在我眼下的。”

“堡主的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我已無暇思考,也無從揣測,堡主說這些,與我無關了。”

許風流不理會一境瞬間冷下去的神情,接着道“我與鄉萦袖逃脫後,你便順利的将鳳城的縣令換成自己的人。我再次回到天境堡探索,尋得劍聖等人的消息,你便迫不及待地要留住我。雖然我不知道後來,你為何要以靈語花針将我支走,但我知道你肯定對時櫻做了什麽……”

“時櫻?”一境反問道,冷哼了一聲,“他區區一個時櫻軒的軒主也想同我鬥,我不是他的好師兄,才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許風流攥緊了雙拳,一境真的對時櫻不利的話,那麽小柳兒呢?小柳兒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的罷。以一境的做事風格,必定也會趁機傷害小柳兒的。

似是看出了許風流的顧忌,一境道“我還不至于對你兒子下手,只不過看他對我師弟也是一往情深的樣子,我便賜了他一顆幽蘭攝,只不知我師弟是怎麽救的他了。”

許風流怒着拿手指着一境,責備道“你,你竟然對小柳兒下這種藥!他還是個孩子,一境!你有什麽沖我來便是,何故傷害一個孩子!”

“沖着你?還真是不巧,”一境伸出食指與中指夾住許風流的食指,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誰知道你當時和夢幻櫻在做什麽?”

“你……”許風流掙紮着要甩開一境的雙指對他食指的禁锢,便聽到一境冷冽的帶着威脅的聲音,“你最好別動,對于一個使劍之人,少了這麽重要的一根手指,那可怎麽辦?風流,你的星眸劍術,尤其需要食指罷。而且你又不是個左撇子,若要換成左手,那起碼還要再花上個三五載。到時候,誰知道你會在哪裏?天下又在誰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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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境的聲音不大,但聽在許風流的耳朵裏,卻猶如一把利劍戳在心上。一境想要得到這江山是指日可待,若他真的将風家的天下取而代之,國內将混亂不堪。誰都知道,這風櫻國姓氏排在首位的便是風姓,握有重權的自然也多是風姓之人。一境若取了天下,少不得殺掉幾十個風姓之人,且都是些位高權重之人,這國家如何不亂,百姓如何得安生。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你知道你這樣做會遺臭萬年嗎?但凡你有一點愛民之心,便好好守着你的鳳城,也保不定死後能流芳百世。現今,鳳城的百姓都對你盛贊不已,那血案,在他們看來絕對不可能是你做的,在他們的心裏只以為你是救了整個鳳城的英雄人物。你閉關出來後,恰逢鳳城鬧災荒,你又令人在城中發糧施銀……靈櫻,你本性不壞,為何要逼自己做這等事?”

許風流的一番話,讓一境心悅不已。許風流竟然記得他做過的好事。還叫了他的名字。但這又能怎樣?要想讓天境堡成為天下第一大堡,地位遠在六軒五閣四谷三莊一島一教之上,就必須要走這條路。他不能因為許風流的幾句好話,就放棄多年來苦心經營的這一切。

何況許風流并不是他一定有把握拿下的人,當年同行時,他便可以斷定,許風流屬于天涯,不屬于江湖,不屬于朝廷,也不會屬于自己。

能被情愛挽留住一生的,就不是許風流了。或許這個人真的是很有愛,但他的愛不确切地屬于某一個人;或許這個人真的無情,但他一定有一顆很善良的心。許風流,在他的江湖裏究竟有誰呢?

一境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這些年他看着許風流追着“夢幻櫻”這三個字,一步一步向真相走去,忽然明白了——在許風流的江湖裏,只有他自己。

許風流的一生可能會在乎很多人,關心很多人,幫助很多人,但卻不會把心掏給誰。許風流從來都不希望自己是個主角,更不希望成為某個人生命裏的主角,他永遠只做過客,不必屈意于來者,不必落憾于去者。

一境收斂住神色,一字一板地問道“風流,告訴我,你愛的……你究竟愛的是夢幻櫻這三個字,還是當年我們假扮的那副皮囊?還是靈語花教教主夢幻櫻?亦或……亦或是我?”

許風流被一境燃起的怒火,也由着一境的這一番問話漸漸褪了去。如果這真的是一個問題的話,那麽真的是難倒了許風流許大俠。

“什麽?”許風流想推而不知,卻在撞上一境那雙認真的雙眸時,低下了頭來。

許風流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不是不敢想,而是真的沒有想到。

自己究竟愛的是夢幻櫻這三個字,還是當年他們假扮的那副皮囊?還是靈語花教教主夢幻櫻,亦或是一境……

他愛過誰嗎?如果曾經的冬學鳴算的話,那麽他長那麽大,應該也是很熱情的愛過一個人罷?只是那人沒有回應過自己的感情,還娶妻生子了。

“你不用給我答案,但我覺得你需要自己想清楚。這對我也許不重要,但對你應該很重要。風流,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會為你做,你不會愛我也沒有關系,只要記得你生命裏曾經有我這麽一個人就好了。那樣我就算是明天就死了,也會覺得很滿足。”

一境挑起許風流的長發,伸手将人摟進懷裏,“人的心雖然很小,但我還是很奢求你的心裏也能有我一席之地。”

一境看着不明所以的許風流,輕輕吻住他的雙唇。這一次,許風流沒有推開。

也許是因為方才的問題,也許是因為一境落在自己眼裏的那落寞的神色,也許是因為同樣的溫柔。

原來許風流的人生也會亂的一塌糊塗。

只是與一個人的五年之約,竟也可以生出如此多的事端。這世上的事誰能料定呢?處處可居,又處處無居。這樣一直漂泊着的許風流還是逃脫不了欠別人的命運,明明一直努力着讓自己與他人無尤,卻還是欠了眼前這個人。

許風流可以幫助別人不求回報,可以受傷了沒人照顧,可以遭人暗殺而不去追究……卻不可以虧欠別人,尤其是在感情上。

為了叫人知道他是個風流薄情的人,他流連香樓間,每日換着姑娘來伺候;他建立風流閣,收留各種模樣姣好的姑娘。

他只是不想虧欠任何人。冬學鳴一個人,已經夠他消受的了。他不希望再與任何人有過多的糾結。

那一年,夢幻櫻是個意外。人生有很多意外,但對有些人而言,只有那個具有很重要很重要轉折性的意外,才是人生的一個意外。夢幻櫻對許風流來說,便是這樣的一個意外。

冬學鳴因他而死的那年,他才十六,那個時候,冬曲柳已經是八歲了。因為雙親過世,冬曲柳發燒失憶了,一直以為自己是許風流收養的孩子。實際上,冬曲柳對許風流而言,是喜歡着的人的孩子。

既然冬曲柳不記得了,許風流也就順其自然,沒有告訴冬曲柳關于他父母的事情。或許有一天,冬曲柳會自己想起來,然後與他反目成仇。

許風流在天境堡住下了,不是被逼,是心甘情願罷。因為覺得虧欠。許風流最害怕的是,就是虧欠。

一直很認真的照顧冬曲柳,想彌補自己對冬學鳴的虧欠。有時候,許風流會在冬曲柳的身上,看到那個人的影子。冬曲柳在樹下偷看自己舞劍的樣子,會讓他想到自己偷看那人舞劍的情景。那人劍術雖然不精,但卻能舞出很好看的劍花,尤其是他轉身的那一瞬間,會讓許風流的心跳的很快。

一境來時,許風流正閉着雙目靠在竹林裏的一棵柳樹上。陽光穿過竹葉的縫隙,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有幾只小鳥站在竹枝上,叽叽喳喳的叫着,駐足聆聽,卻也不是很吵。

一境輕聲慢步走過去,雙手穿過許風流的腋間與雙膝想抱他回屋睡。

許風流笑着睜開雙眼,看着抱着自己的人,待看定眼前之人是一境,嘴角眉梢的笑容旋即褪了去。

“你來了……”許風流道。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抱着自己的人,不是冬學鳴。方才的一切好真實,仿佛自己喜歡的人還活着。

如果冬學鳴不為自己擋下那一劍,的确是還活着的。冬曲柳也不會變成無父無母的孩子。

一境将許風流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裏,卻也不戳破,柔聲道“困了怎麽不回屋睡?雖然有日光,外面終究也還是冷的緊。”

“嗯。”許風流道“你,你放我下來。”自己還一直被他抱着,如何不尴尬。

“還困嗎?”一境道“若你還困,我便順便抱你回屋,何故要下來。睡了多久了?雙腳麻了沒有?”

“我已經不困了。你放我下來。”許風流掙紮着要雙腳落地,一境也不做強求,松開雙手放了他。

許風流雙腳觸地,立即向後退了兩步。一境看許風流像防瘟疫一樣躲着自己,心裏雖不痛快,臉上卻也未有多大的表示。

“我也不管你心裏想的是誰,只要你呆在我身邊,我就不計較什麽。是因為覺得虧欠也好,或是另有所圖也罷,我都不在乎。”

許風流看向一境,道“我只是不想欠任何人的!”

一境聞言,勾起了唇角,道“哦?那你想好怎麽彌補我了嗎?”

“沒有!”許風流是真的沒有想好。一境要什麽他便給他什麽,這是他唯一想到的彌補方法。但是一境缺什麽?他完全想不到,一境這樣的人會缺什麽。

風起竹林,竹葉亂舞,一只從南方而來的白鴿落定在一境眼前的一根竹子上。

一境抓起鴿子,取下它腳處的紙條,轉過身向許風流道“我有些事要處理,便不能陪你吃午飯了,你有什麽需要找霁晔便可。”

許風流淡淡道“堡主請便!”

一境不在,他一個人方處的自在。許風流沈默地看着竹子,這樣的幽處,他還不曾待過。

一境看了看許風流,也不再說什麽,離開竹林,急向自己的書房趕去。

一境的書房內,正跪着一個歷經風塵的男子。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一直随軍在外,九派派主之一的案池。

“禀堡主,拿下平靈本不我軍在話下,但不知為何,靈語花教竟突然與朝廷聯手,大破我軍。現今我軍傷亡過半,戰鬥力遠不及先前,根本無法再戰。若要背水一戰,恐勝算也不到半。屬下無策,雖連夜趕回,請堡主指示!”

“靈語花教……夢幻櫻!”一境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發力,茶杯便已碎在掌間,迸濺出的茶水濺濕了案上的文書。

案池低着頭,感受來自一境的怒火。

一境在屋內來回踱步,最後依然是神色慵懶地躺倒了藤椅上。

“确定是靈語花教的人嗎?”

“是!屬下已派人打探清楚,是靈語花教的人無誤!”堡主如此問,想必此事他也覺得棘手。能讓堡主如此棘手的事,真的會是這件事嗎?

案池依舊低着頭,只要堡主不叫他起身,他便不能擡頭。這是堡中的規矩,也是他們心甘情願為堡主如此。沒有堡主就沒有他們的存在。堡主留着他們,要的就是絕對的忠誠與聽命。

“可發現靈語花教教主有何異常舉動?”

“屬下查看到,靈語花教教主與朝中芒大人來往甚密。屬下有一次聽到他們兩人的談話,說道許風流許大俠,芒大人說如果非要與堡主您對抗之時,許大俠或許能幫上大忙。”

“芒峰?原來的鳳城縣令!真沒想到,他被發配邊疆,竟然還有機會回來。還成了朝中耿直的大臣。芒峰……”一境玩味地說着‘芒峰’兩個字,眼裏迸出一道攝人的精光。

那個人……是很久沒有再見到了!哼!一境的嘴角不自覺地彎出一個弧度,那人那晚的模樣在腦海浮現,“滋味的确不錯!”

“什麽?”案池不解地擡頭向一境看去。

一境自覺失态,冷眼看了一眼案池,道“風塵仆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罷。此事等我好好想想。”

案池在一境那一道寒冷的目光下,低下頭,道“是!屬下告退!”

案池走後,一境從藤椅中抽身而出,從案上的一堆文書中翻出一幅破舊的畫。畫上并無人影,唯有一輪月,一片竹。這便是那人當晚在竹林間畫的‘月下竹林’。

畫雖簡單易懂,但不在那晚的人不明白,這其間所蘊藏的趣味。

一境勾起唇角,向着畫上落款處的人名,輕聲道“芒大人,還真是好久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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